《明月》煌灼

7、帮理帮亲

　　第七章

　　天蒙蒙亮，花生便早起了。梧桐院东西厢各有五间房，因为人少，东厢做了库房锁起来，花生和晴生都住在西厢，一人一个房间。花生轻手轻脚掩了门扉，端着盆到庭院角落洗漱。晴生歪歪地梳了两个丫髻，“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迷迷糊糊间一眼瞧见花生已经在院子里了，慌得连忙跑过去说：“花生姐姐勿怪，我睡过觉了。”

　　花生抿着嘴笑：“无事，娘子说了，小丫头可以多睡一会儿。”

　　晴生猛摇头：“我睡够了的，花生姐姐，您派我做事便好。要是还在厨房里，崔妈妈该打我了。”

　　“别怕，娘子对我们好着呢。你先去前头倒座房瞧瞧地生起了没，叫他到前院将我们的马儿喂了，然后回来将厨房里的水缸挑满。娘子日日要做早课的，今日要去听茶轩与老阁爷请安，比往日还要早半个时辰。回来你随我准备娘子的早饭，今日我们还有许多活儿呢。”花生拉着晴生看了两眼她身上半旧的棉袄子，笑着说道：“我那里还有两件去年做的棉袄子，我穿小了些，午后有空便改了与你穿。”

　　“多谢花生姐姐，我这就去！”晴生快活极了，飞快地跑出去叫了地生，又回来，花生已经在厨房里手脚利落地生了火，在一个锅里细细熬着米粥，另一个锅加了水，盖着盖子烧热，又和了面放在左边发着，取昨夜里浸的香菇和虾子剁了，和上葱花和剁碎的姜丝调了味做馅。

　　晴生坐在花生旁边的小杌子上帮忙择青菜和看灶火，敬畏地看着花生同时做着三四样事情：“花生姐姐，厨房里妈妈们几个人都没有您一个麻利呢，上回管事的陈妈妈还求了太太说人不够用，太太叫人伢子来买了四个小丫头。”

　　“这些不算什么，我们院子里人少，事就少，用不着许多人。”花生麻利地将熬好的米粥锅端到一旁，没几下包出了一屉包子送进锅里蒸着，那头又把晴生择好洗干净的青菜下了锅翻炒，热油滋滋地响着，随着渐渐明亮的天色，梧桐院里溢满了香气。

　　晴生坐在小杌子上流口水，花生看她一眼，指了指后面长案上准备好的一个白瓷盏：“娘子早起要喝一盏温水的，把这给娘子送去。”

　　“哦，我这就去！”晴生赶快用红漆托盘端了茶盏跑出去，又忐忑回头问花生道：“花生姐姐，我怎么回娘子的话呢？”

　　“想到什么说什么便可以了。”

　　晴生端着茶盏飞快地往正房跑，看见李明月已经起了，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窄袖箭服，乌黑的长发束了长长的一束垂在背后，手里握着一把木剑，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练习。她练的剑式颇奇怪，没有大开大阖，反而每一个动作都会静止一段时间。晴生不敢上前，停了脚步，端着茶盏站在旁边。

　　一刻钟后李明月收了剑，额角微微出了汗。她叫晴生过来，端起水饮了，将茶盏放在晴生举起的托盘上。

　　晴生怯生生说：“娘子，花生姐姐那里早饭做好了。”想了想又补充说，“花生姐姐叫地生哥哥去喂马了，回头地生哥哥会把水缸挑满。”

　　李明月点点头：“好。”

　　晴生说：“婢子告退了。”

　　“嗯。”李明月走到梧桐树下练剑，晴生往厨房走了几步，又回头，鼓着勇气说，“娘子早些去老阁爷那处请安好不好？”

　　李明月看着这个小丫头，嘴角浮起了浅浅的笑，问她道：“为什么叫我早些去？”

　　“因为娘子不要太太派的罗妈妈她们，太太一定气着呢！要是娘子早些去，就不怕太太先去告状了。”晴生说。

　　李明月手腕一转，木剑就背在了背后，她背着手，带了点好奇看晴生：“你昨日里见了我还发抖呢，今日怎得就不怕我了？”

　　“因为娘子不会打我啊！”晴生快活地说：“娘子还与我起了名字！娘子生的真好看！”

　　地生从院子外面跑进来，喊道：“原来晴生是个马屁精，娘子快把她赶出去！”

　　晴生大怒：“你才是个马屁精！”

　　地生说：“略略略，马屁精！”

　　晴生差点哭了，李明月差点笑出来，斥道：“地生，越发没有个样子了。早饭后扎马步两个时辰。晴生，去叫花生端早饭来。”

　　李明月在正房的偏厅里用早饭，花生帮李明月布菜，地生竖着眉毛和她们说喂马时听见的事：“整个府里谁都知道了，说我们娘子头一日进府就不给太太面子，把太太安排的人都赶走了，说太太气得厥倒了呢，还说马上要把我们娘子赶出府。管马房的老黄头不肯与我草料。”

　　花生皱眉问他：“你不是把人家打了罢？”

　　地生无辜地眨着眼睛：“我可没有。我只是与他说，要是他不叫我喂马，我就打几桶水来将干草料都浇了。我们大黑吃得可饱了。”

　　晴生捂着嘴笑，地生说：“娘子，那个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才来的，哪里得罪她了，她非得要叫我们不高兴不成。要不我们还是回荆州山上去罢，山上多好，爱干什么干什么。”

　　李明月提着筷子出神了片刻。她微微笑了笑，摇头说道：“谁也不是必须欢喜别人的，她那样原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我母亲还在世，说不定也和她一样的想法。反正碍不着我什么，我也不倚仗她什么，她爱怎的便由着她。”

　　地生哼哼道：“娘子可放心好了，院子我和花生姐姐牢牢守着，一个蚱蜢都不叫放进来的。”

　　花生气道：“你又去哪里抓虫子了，不洗了手别碰娘子的物件儿！”

　　地生嘻嘻笑着在袖子里一掏，摸出两只青绿色的小蠕虫，在他手掌里扭动。“才开春呢，虫子都还小。”

　　花生操起一个带柄的鸡毛尘扫将地生打了出去。

　　李明月带着花生和晴生到听茶轩的时候，除了五更出门去上朝的舅舅，其他人都到了。昨日她从梧桐院赶走的仆婢们，包括罗妈妈一个不少全跪在了听茶轩外面，李明月目不斜视地走过。

　　正厅门口，秦妈妈和一个打帘子的俏丽丫头素馨站着说话。

　　素馨面上带了点亲昵，低声问秦妈妈道：“秦妈妈，您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儿，这事定是晓得的。我们都听说啊，李娘子把太太的人都赶出去了！她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往日里秦妈妈也就是太太院子里不为人知的一个梳头妈妈，府里头谁要问个事情、托些关系的是必找罗妈妈的。多亏了罗妈妈还在院子外头跪着，现下连老太爷屋里的丫鬟也把秦妈妈看在眼里了。秦妈妈通体舒泰，作势往地下“呸”了一口，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可不是么，李娘子的那个胆子比天还大几圈呢，咱们太太是什么人，那是身上有诰命的官家太太，身份贵重着，但凡是平民百姓，见了咱们太太也该跪下来行大礼的！她李明月是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太太是必饶不了她的！”

　　素馨捂着嘴倒抽一口气，问道：“难不成，难不成太太当真要把她赶出去？她可是我们府的表娘子呢！”

　　“谁知道呢！昨个儿咱们太太可气狠了，今个儿见了老阁爷，定要和老阁爷禀报的，她那个粗野的做派，在京城里哪家都是容不下她的！”秦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完，一眼撇见李明月的身影，忙清了喉咙，高声通传道：“李娘子您可来了，咱们老阁爷、太太、郎君娘子都等着您呢！”只怕整个院子里有人听不见的。

　　素馨被秦妈妈吓了一跳，心想秦妈妈莫不是傻了，当谁都听不出她话里连讽带刺的味儿？昨个老太爷还亲出门迎了李娘子的，李娘子再不好，那也是老阁爷的亲外孙女儿！她怎得就敢当着老阁爷的面给李娘子脸子呢！

　　李明月双手笼在道袍的宽袖里，已经走到厅堂门前了，闻言停下脚步看向秦妈妈，淡然道：“粗鄙无礼，不堪用矣。”

　　秦妈妈不识多少字，只听懂了李明月话里的“无礼”二字。秦妈妈如今自诩是太太的脸面，听了这样的话哪还有不怒火中烧的？只是就算再给秦妈妈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老阁爷的院子里撒泼，才忍住了，心想容你嚣张，回头自有你跪在太太脚下吃苦的时候！

　　厅堂里摆了一张花梨木雕漆大圆桌，上首的老阁爷面色淡淡，眼眶微红的曾罗氏亲自站在老阁爷身边布菜，曾定曾玉陪在下首，桌上摆了二三十样精致的早点。

　　厅堂里气氛凝滞，没有人说话，看见李明月进来，曾罗氏低头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曾玉狠狠地瞪了李明月一眼，想要说话，却被身边的曾定按住了。

　　李明月快走两步，朝外公福身道：“外公，明月向您问安。舅母、表哥、表姐，早安。”曾罗氏和曾玉只当没听见，曾定倒是朝李明月笑了笑。

　　曾阁老打量她，只见这个外孙女儿依然是一身碧色道袍，发髻上也依旧只有两枚玉簪，一张堆冰砌雪的秀丽面容上，既不见分毫的愤怒，也没有半点的惊慌，是何等的气定神闲。

　　曾阁老面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问道：“怎得这会才来？”

　　李明月站直了身，垂目答道：“明月遵师父训导，每日清晨做一个时辰的早课。是以晚了片刻，外公恕罪。”

　　曾阁老端着一张脸朝李明月看了半晌，堂上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以为下一秒老阁爷就要发作李明月了的时候，曾阁老却哈哈笑了，指着自己左边留出的位置道：“过来坐罢！早课要紧，往后也不可荒废了事。都用饭罢！”

　　“是，外公。”李明月在曾阁老身边坐下了，另一边坐的是曾定曾玉两兄妹。

　　曾定在一旁暗叹，便是他，面对曾经的朝廷重臣、亲爷爷这样的一句问话也要心里一咯噔的，这个李明月，她怎么就敢？怪不得，她是敢把母亲派去的人打出门！

　　一桌子的人各自布菜用饭，曾玉食不知味吃了两口，瞧见母亲站在曾阁老身边布菜，李明月反倒安稳坐下了，气得放下了碗，站起来朝李明月喊道：“李明月，如今当着爷爷的面了，你来把事说清楚！我娘怎么你了，你凭什么欺负我娘，凭什么把我娘派的人都赶出去，这是我家，可不是你家！”

　　“玉儿，快别这样！”曾罗氏慌得走过去，强把曾玉按坐下了：“玉儿，她是你的表妹，你怎能这样说话！快赔礼道歉！”

　　“谁家的表妹一来家就打主人的脸，我才没有这样的表妹！”曾玉冷笑道：“李明月，你不就是仗着爷爷和爹爹宠你，就肆无忌惮么！你可别忘了，你不姓曾！”

　　曾阁老坐在上首，看着他们吵闹竟没有说话。倒是曾定站起来，厉声呵斥：“曾玉，谁教你说的这些，立刻和明月表妹道歉！”

　　母亲的呵斥不过是做面子而已，曾定的呵斥才是货真价实的，曾玉看得出长兄真正是发怒了，当下委屈大哭，扑在曾阁老膝边，“爷爷，爷爷，我做错了什么？爷爷你也不帮我么！”

　　“玉儿快别哭了。”曾罗氏别了脸，隐忍地拿帕子拭了拭泪，又端庄了表情，朝李明月说道：“明月，是舅母对不住你了。玉儿她不是有意说的这些话，她平日里都叫我惯坏了，回头我定叫她与你赔礼道歉。舅母按着家里的惯例与你梧桐院里排了人，和玉儿的份例是一样的，却没想起，你原不在京中居住，家里也不知你的爱好，那些个人你用着不顺手，竟冲撞冒犯了我们明月，都是饶不得的。回头叫了人伢子来，想要什么样的人，可着你的心意儿挑，可好？明月千里万里回到京城来，你看你外公、舅舅大家伙儿都心疼你，必是要你在家里过得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