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煌灼

15、美人胚子

　　十五章

　　为着要去平川大长公主的赏春宴，曾罗氏清晨就派了人到梧桐院催促李明月梳洗打扮，并且少见地请李明月到衡香院用早饭，又吩咐曾玉和李明月的丫鬟都带了备用的一套衣裳、首饰妆匣，净面的布巾、香袋，连防治各种病的药丸都带了一套，才带了曾玉和李明月上马车。为了这趟赴宴，曾罗氏足足带了十几个人，使了四辆车。

　　李明月和曾玉一起上了第二辆马车。

　　车里摆着张螺钿雕花的小矮几子隔开左右，曾玉自顾自选了一边坐下，又从一个绣花的绸书袋里取了一本杂记出来看，只当李明月不存在。李明月看了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安静地掀起松花色的薄纱帘子看窗外的风景。

　　马车在路上走着，渐渐进了繁华街市。车马的喧嚣，买卖的吆喝，恰好有一家铺子才开业的，门口两挂长长的红鞭炮被点燃，噼噼啪啪闹遍了整条街。李明月看得出神。

　　“不就是些寻常热闹，有什么好看的。”曾玉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手上还是矜持地握着书本，看上去十分的专心。

　　李明月回头看看她，笑着说：“嗯，就是看热闹啊！”

　　“真个是没见过世面！”曾玉立刻撇撇嘴回了一句，说完又觉自己语气重了，缓了口气说：“城里日日都有铺子开张关张，多见两回，谁都不会看了。”

　　李明月看着曾玉又笑了笑，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又是这种句式！

　　现在曾玉一听到李明月这么说话就有点怕，上回就是听她说了几句就莫名其妙喝醉了！一想又很气，运了半天，还是气冲冲地说：“你用不着这么对我说话，显得你很纯良似的，我晓得你心里小九九多了去了！”

　　李明月凝目看着曾玉，又点点头，她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你想我怎么说话呢？”

　　又是这种句式！

　　曾玉又本能地回想起了在听茶轩里的那一回，当着曾阁老的面，李明月就是这么问她们的，问完了自个儿跑了，爹爹回来就发了大大的火！

　　曾玉一挺胸，喊道：“你别想欺负我，我现下什么错儿都没有！”

　　李明月哈哈笑出了声：“表姐，我拢共才说了两句话，怎得就欺负你了？”

　　“有的人只说一个字儿也欺负人！”曾玉警戒地说：“你听好了，我们河水不犯井水，你回京之后头回去赴宴，我也不会给你捣乱，你好好表现就是。记得多给平川大长公主跟前说些好听的话，留点好印象，在这京城里，她说你一个好字，不用多久就谁都知道你是谁了，可比别家的夫人有用得多。”

　　“好。”李明月点头应了，双眸弯弯，唇边是满满的笑意。她看了曾玉片刻，从袖里取出一枚长条形状的黑色木坠子，坠子上雕了古朴的走兽纹样，用青线结了个五福络子挂着。李明月把它递给曾玉，“这个给表姐玩。”

　　曾玉有点戒备，但还是接过东西，“这是什么？”

　　“是檀木做的坠子，里面有三枚丸药，可解常毒。”

　　李明月把木坠拆开给曾玉看，这东西虽然小，却做的很精巧，是三个细小的部件扣成的，接缝都隐藏在走兽的雕纹里。里头果然是三枚比小指甲还小的黑色丸药，用薄薄的蜡封着。

　　好玩的东西曾玉也算见过不少，但在这样细小的部件上下功夫的还真是不多。她很感兴趣地装拆了几遍，忽然又警惕地问：“这不会是毒-药，你反用来哄我的罢？”

　　李明月斜倚着小矮几，素手撑着精巧的下颔，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毒-药，你就可以用来毒死不喜欢的人了，不是也很不错吗？”

　　“李明月，你的心肠果然毒得很！”曾玉哼了一声，把小木坠仔细地收了起来。

　　半晌她说道：“其实我觉得你挺可怜的，爹爹和娘亲都不在身边了，还在深山老林子里关了这许多年，以后还要找个倒插门的郎君。我听说，倒插门女婿都没志气着呢，而且指不定过些年，心大的就偷着改了本姓的——要是叫你碰着了这样的人，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是呀，听起来还真挺可怜的。”李明月朝外面繁荣的街面望了一阵，在曾玉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才带了点惆怅说道：“可是，我只能这样做。”

　　曾玉有点着急：“怎么会没别的路可走呢！爷爷也没强要你招婿啊！”

　　“因为我是李明月啊，所以我会这样做。”

　　曾玉气鼓鼓的不理李明月了。

　　平川大长公主是先敬元帝的妹妹，幼时很得先帝宠爱，先帝为她建了一座占地几十亩的千瑞园。

　　“这千瑞园里栽了好多的梅花、桃花、杏花、梨花，”到了千瑞园，曾罗氏领着曾玉和李明月走进千瑞园的庭院去见平川大长公主，曾玉就低声告诉李明月，“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姑姑，和陛下好着呢，每年都是她头一个办赏春宴，谁也不敢越过她的。”

　　千瑞园里处处青瓦白墙，廊柱都漆成了朱红色，回廊曲折，一株一株、一丛一丛的桃杏李梅恣意怒放，无处不在。偶尔能见到客人三三两两行走在花树间。

　　李明月四下欣赏着，微笑道：“真是个好园子，美得很。”

　　曾罗氏回头瞧见曾玉和李明月小声说话，低斥道：“玉儿！明月！”

　　两人闭了嘴，领路的黄太监长得胖胖的，面相十分讨喜，他和气地笑道：“曾太太、李郡主、曾小娘子请往这边走，大长公主殿下在后头畅芳亭里和各家太太娘子们说话呢！”

　　“有劳公公带路了。”曾罗氏对黄太监十分客气。

　　“曾夫人不必与奴婢客气，奴婢尽职而已。大长公主殿下听说曾夫人要来，吩咐了奴婢早早引进去见的。”黄太监也十分客气，面上堆满笑。曾阁老虽然致仕几年了，但他门生众多，在朝廷里仍旧颇有影响力。而曾侍郎稳坐礼部，再过十年，指不定也会成为内阁大臣。内阁大臣，差不多就是大禹臣子权力的顶峰了，谁敢小看了曾家的女眷呢？

　　又转过了几重庭院，几个人面前忽然出现了满树满树的大片杏花，开得蓬蓬勃勃，花枝掩映间传来热闹的话语声和笑声。原来是一重掩在杏花当中的庭院，客人很不少了，稳重的夫人们围绕着中间的一位老太太说话，年轻女郎很不少，要么散在附近的桌椅边饮茶，要么在回廊里外、花树左右说话。几个乐伶在角落里弹着悦耳的助兴曲子。

　　平川大长公主听人报曾家夫人来了，慢慢地说：“请曾夫人近前来说话。”

　　“那个鹅黄衫子的是谁家的？”女人对别的出色的同性总是很敏感，几个站在廊边说话的女郎开始窃窃私语。

　　“前面那不是曾玉吗，我听我娘亲说她表妹回京了，那个应该就是了。”

　　曾罗氏领着两个女郎上前，满面春风地福身道：“大长公主安好。千瑞园今岁的景致比去岁更添繁盛，妾身早就心心念念，要来叨扰大长公主一杯水酒呢。玉儿、明月，还不快快来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平川大长公主笑道：“最会讨喜的就是你。快来坐着说话罢。”

　　平川公主的儿媳郑夫人就坐在婆婆身边，打量着曾玉和李明月笑道：“真真是一双美人胚子，怎得这位小娘子却似没见过？”

　　曾罗氏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家明月郡主，得了真人看重，带在身边教导，往年不在京中的。我们老阁爷想外孙女儿想得不行了，才叫人送了她回京来。”

　　“原来如此。”众人都恍然，原来她就是当年李巡将军夫妇遗下的那个幼女，得先帝亲封了郡主的那个！

　　曾玉和李明月先后行了礼。曾玉眉目秀美，从小就是出名的美人胚子，今天穿了水红色上襦配粉青的长裙，发髻上簪着三支红宝石攒花金簪，显得娇憨可人。

　　李明月穿的是一身鹅黄的宽袖缎裙，缎料是少见的洒金织法，行走间光华隐约。她生的比曾玉还高三指，乌黑的头发看着好像是随手挽的一个堆云髻，但因为人生的太好看，发丝儿都好像会发光。她也不像京城里女郎们流行的插花簪，而是以一条长长的坠了碎黄玉的金链子盘绕在乌黑的发间，一段细细的双层金链坠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正中是以巧妙技法镶嵌的一枚菱形的黄玉，左右又对称绞镶几枚小小的白玉菱，金玉相映，熠熠生辉。这是种带了点异域风情的贵气，偏偏这个女郎气质冷清，又把贵气压下去了，先让人注意到的总是那一双眼睛。她的眼睛又很美，黑白分明，清凌凌的，好像山间一道清溪，看进去了，就是沁怀的凉意。

　　安宁静谧，气质清华，竟是越看越美。

　　一圈人都失语了片刻，平川大长公主才说道：“……可真是少见的美人儿！小郡主，你来我身边坐，叫我好好瞧瞧。”

　　侍候的仆婢忙搬了个锦凳在大长公主跟前放着，李明月微微一笑，在平川公主跟前坐下。

　　平川公主年逾六十，却保养得很好，头发花白了，一张富态的圆脸，眼神慈祥。她牵着李明月的手，慢悠悠地问道：“小郡主年岁几何了？”

　　“回长公主殿下的话，快十五岁了。”李明月回答。

　　平川公主说道：“好孩子。当年先帝对你爹爹最是爱重，他要将公主下嫁，却被曾阁老抢了个先儿，可恨得很呢。”

　　也就是平川大长公主才敢这么议论先帝爷了，大家伙儿听了都笑，郑夫人凑趣道：“妾当年也听得李将军赫赫名声，只是无缘得见。看小郡主这相貌，当爹娘的怕是要世间难寻的了。”

　　又有夫人笑道：“可不是吗！小郡主这般样貌，真个叫人一见难忘，也不知道日后归谁家去？不若，我与小郡主保个媒儿……”

　　曾罗氏忙笑道：“这却是不忙。我们家老阁爷心疼外孙女儿，想多留她一两年的。”

　　那头的夫人听了曾罗氏这话，倒是想起李明月双亲皆不在了，嫁娶上怕是有得磨的，也就笑着住了口。

　　大家热热闹闹说了一阵子的话，如果没有人问到，李明月就只是安静坐着。外头丫鬟来报说：“郎君们骑过了马，往这头来了，说是来见见长辈，就往前庭去吃酒。”

　　郑夫人话语里亲昵地埋怨道：“瞧这惫赖的。必是我家那混小子牵的头的。才出了一身的热汗，吃什么酒，也不怕回了汗。”

　　平川公主听了说：“难得的好春日，随他去便是了。”又拍拍李明月的手，“园子里好花儿多着呢，你也别在我老婆子这呆坐了，与小姐妹们一道去转转罢。”

　　李明月便站起，福一福身：“是，多谢殿下。”

　　这头还在说着，那头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郎君已经脚步轻快进来了，后头还跟着几个年轻小娘子，脸都红扑扑的，看着很高兴。当先的居然是刘广，隔了十几步就笑嘻嘻喊道：“祖母，祖母，孙儿领着兄弟们来与你请安了！”

　　然后他一眼看见了李明月，两步走上前，笑道：“咦，是你！李娘子，你也是到我家来赏花么！”

　　话语间颇为亲昵，居然半点没有上回见的冷口冷面了。

　　郑夫人惊奇道：“这是曾阁老家的小郡主，广儿早见过小郡主了？”又朝李明月笑道：“小郡主，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刘广，比你略大些的。我们家与阁老家有世家之宜，你们年轻孩儿作一处玩儿是正好的。”

　　刘广看着李明月，嘴角带笑：“早两日在街上遇见过。明月郡主生的美丽，又冰雪聪明，叫人印象很深刻！”

　　李明月望了他一眼，微微蹙眉，福身说一句“刘郎君万福”就默然退到了一边。刘广笑嘻嘻的，也不再和李明月搭话，而是妙语连珠说了两个笑话，逗得平川公主、夫人们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