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煌灼

13、不是神仙

　　十三章

　　“那他挺可怜的。”晴生听了就说，“也不晓得是谁那样坏，专给别人吃毒的。我听说他是一个小王爷呢。”

　　“那定是与他有仇的人给他吃的。”地生说着：“因为小王爷都很有钱，别人想要他的钱。”

　　“那也太坏了。那又不是他的钱，不能要的。”

　　“那可不一定，”地生甩着空鞭子，有力地说：“若是我和谁有很大的仇，我也要报仇的，我也给他吃毒，取了他的小命！”

　　晴生开始打小报告：“娘子，地生说他要给别人吃毒！”

　　地生喊道：“喂，你怎能这样！我只是说说！我要打你了啊！”

　　晴生叉腰：“你敢！娘子打你呢！”

　　李明月轻笑了一声，地生气呼呼的把脸扭向外边：“娘子专对你们好。”

　　李明月柔声说：“不是的。我对心好的人好。地生心不坏，我也对地生好的。”

　　地生又嘻嘻的笑了，头扭在晴生看不见的那边，晒得很黑的脸透着点红。

　　他小声说：“娘子真好，总是不生气的。”

　　李明月又笑了：“并不总是不生气。人又不是神仙，也吃五谷杂粮，身上自带了烟火气。有烟火气，有喜好、厌憎，就自然有了高兴、生气的时候。”

　　“那我总没有瞧见娘子发脾气。”地生说。

　　“因为有没有气，和发不发脾气，并不是一回事呀。”李明月说：“人有喜怒哀乐是很正常的，可是，有时候，情绪没有用的。像是打碎了一个心爱的茶盏，再气又有什么用呢，也就只好想一想，有没有办法能补救些许。那样，事情也许不会更好，但总不会更坏了。”

　　“说的也是。”晴生一副很懂的样子点着头。

　　李明月叹了口气，又说：“而且，谁说我不气的，方才我就很气。”

　　地生立刻就炸了，喊道：“那娘子，我们回头打他！”

　　李明月摇头：“打他做什么？我气，不是为他拒绝我，而是为他不爱惜性命。沐香虽然是偏门配方，但他每次用完后身体日渐虚弱，他是从何处摄入此药，总有踪迹可寻。人天生便有避险之心，他疼了，就该不再饮用汤药，他却陆续饮用至今。”

　　“那他可真蠢！”地生说：“娘子以后都不要理他了。”

　　李明月想了想，又摇头：“怕是不能。若是下回还能见，他还未死，我多半还会问他一回。因为，我起初问他治不治，就是想看到他好，而不是想与他生气。只是，到那时，以我的医术，怕是只有三四分把握治他了。”

　　李明月不再说这件事，吩咐地生道：“往东边大街去看看，瞧着有好酒，再买几种就回家。”

　　“好嘞，驾，大黑，跑快些！”

　　大黑马轻快地拉着车在宽敞平直的青石大路上跑，车马行人匆匆，分外的繁华。

　　午后李明月就回了府。进府照例是派了花生，将每种酒都分了一小坛送去衡香院，自己带着地生将剩下的提到听茶轩去。

　　曾阁老和曾世勤两父子在偏厅窗下的暖炕上坐着对弈，曾阁老执白，被黑子围了一条大龙，正是抓耳挠腮的时候。

　　曾世勤手里捏着一枚黑子等了半天，咳嗽一声，含蓄地说：“爹，该你了。”

　　“不急，不急。”曾阁老摆摆手。

　　听得人报李明月回来了，曾阁老立刻把白子撒下去，搅乱了棋盘，舒心地招手道：“明月快来，让外公瞧瞧买了什么好酒？”

　　曾世勤腹诽一声“越老越小”，对亲爹还能怎么样呢，无奈地转头，朝走进偏厅的李明月温声笑道：“明月儿回来了，可看着了什么好东西？”

　　“外公，舅舅。”李明月福身行礼，将带回的四五种酒全都在炕边一列摆开，一样样指给他们看：“有外公说的滤渌酒，我尝过一口，有竹子的清香。这是最先买的桂酒，有桂花香，还有些甜。”

　　曾阁老指着桂酒，呵呵笑道：“这酒家开在城南大牌坊边上，在京城里颇有名的，你可曾见他家对面，又有一家酒肆？”

　　“是有一家，叫桂枝酒的。”

　　“那就是了。”曾阁老摸着胡子，慢条斯理地说：“这两家的官司可有些年头了，怕是你舅舅也不晓得的。”然后也不往下说了，就端着架子，咳嗽了两声。

　　李明月转头看曾世勤，曾世勤也咳嗽了两声，含蓄地、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外公……他就是想你献献殷勤。”

　　曾阁老被说中了心事不高兴，呵斥道：“胡说八道！别教坏了我的外孙女儿。”一边骂一边拿眼角余光去注意李明月的动静，谁知他这个外孙女儿坐在炕沿，半晌没说话。

　　半辈子都在朝堂上打滚的曾阁老竟不禁有些忐忑：难道孩儿生气了？也难怪，外孙女儿随真人长大，真人必是日日严格训导，不会教她开玩笑的。不会以为当外公和舅舅的心里轻慢她罢？

　　又有些心疼，斟酌着快拿点什么哄哄她——那头李明月忽然笑了，而且是灿烂得好似朝阳的笑意。

　　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小脸泛着层粉嫩的淡红，双眼格外讨喜地弯成了月牙的样子。她这样望着人的时候，让谁的心里都要整个酥了，化了的，曾阁老和曾侍郎两父子便是如此，喜得半晌说不出话了，在这个家里，他们是最爱惜李明月的人，心心念念想见着的，不就是这个小小的女郎这开怀的一刻吗？

　　曾阁老眼眶湿润，拍了拍李明月的手，笑叹道：“看见我们家的明月儿这样开怀，外公将来在地下见了你外婆，也有得话说了！”

　　衡香院里，曾罗氏看着李明月送来的几坛子春酒，朝跟前侍立的花生颔首，雍容地说道：“明月有心了，你回去罢，就说表娘子的心意，我收到了。”

　　“是，婢子记着太太的话，必会原话说与娘子听的。”花生笑着福一福身告退。

　　曾罗氏让紫苏请了曾玉来，告诉她道：“玉儿，你去你外公那里一趟，现下明月在你外公那里。你去和她说一声，过两日大长公主家里有赏春的宴会，我预备带你和她去耍一天。”

　　曾玉愣了愣，有些别扭地说：“娘……若是她不肯去，我怕外公和爹爹以为我为难她呢。而且……”

　　“而且，我才和她不对付过，是不是？”曾罗氏的脸色颇为复杂，还有着些不忿，也有些无奈：“不用想这么多了，她不是个多想的人。你去说便是，若是她肯去，就会应下来。”

　　“娘？”曾玉睁着眼睛打量她的娘，带了点惊奇说道：“你怎的忽然就这样想了。”

　　“不然呢，还能怎样想？”曾罗氏笑了笑，摇摇头：“你爹和你爷爷是什么意思，你是晓得的了，我难道能逆着他们的意思走？这个李明月……你看她出外、回府，都派了人来与我说，带了什么回来，分了你爷爷、爹爹一份，也有我和你一份，你瞧，你这个表妹，做人很周到！”

　　曾玉看了看那几坛子酒，说：“不就是些寻常东西，又不值钱。”

　　“就在于它寻常不值钱！她给你爷爷的是什么，给我送来的也就是什么，没多好，也不多坏……”曾罗氏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她是在告诉我，她照旧把我视作舅母，照常往来就是了，不用多好，也没多坏，她是，还真是没有旁的心思了。如今，我反倒还觉着她有几分体贴，这个李明月！”

　　曾玉捏着衣带，越发别扭：“娘，我不懂。你反倒夸起她来了。”

　　“行了，你只要晓得她是你表妹，不会害你。”曾罗氏叹了口气，又叮嘱道：“对她寻常态度就行，也不要太好，免得旁人还以为你怕了她了。你是出身高贵的女郎，不论何时，也要有自己的架势。”

　　曾玉到听茶轩的时候，曾阁老正和李明月讲桂酒和桂枝酒的渊源：“……他们家的酿酒秘方就被两姐弟一扯成两半，这一半写着配方里加桂枝，那一半上写着配方里加桂花；又一半归了姐家，另一半归了弟家。两家照旧作酒水的生意，配方里头加的香料不同，这出来的酒水，也就一种清、一种甜，成了两种酒喽！他们两家代代对门开酒肆，也是为了叫世人评评谁家的酒更正宗！”

　　“原来如此。”李明月评论：“外公知道的真多。”

　　曾侍郎咳嗽两声，附和道：“是是，你外公自来是会讲故事的。”

　　曾阁老吹胡子瞪眼：“我这可不是胡编乱造的故事。”

　　门口素馨打了帘子，曾玉走进来，带了点别扭行礼道：“外公、爹爹、表妹。”这屋里的人这几日曾玉都没见过，原因谁都知道，此刻她见了就有些放不开来。

　　曾老爷说道：“扭扭捏捏的做什么，你表妹也在这里。过来坐着说话罢。”

　　“是，爹爹。”

　　曾玉在李明月旁边坐下，炕桌上摆着几碟子干的、凉拌的下酒菜。炕边的小炭盆上用黄铜盆盛了水温着两壶酒。李明月取了个杯子，提壶给曾玉倒了半杯酒，双手递给她，浅笑道：“是今日我在路边买的酒，没有多好，倒是一段桂香，我闻着挺喜欢的，表姐尝尝。”

　　“作甚么说这么多，难道爷爷和爹爹喝得，我喝不得。我没那么娇气！”曾玉一气把酒喝了，又一鼓作气说：“娘叫我问你，过两日大长公主家里办赏春宴，你要是想去，她就带我和你去。”

　　那头两父子对视了一眼。

　　李明月想了想，点头说：“好，我也去。”

　　“那我可就回了娘了。”曾玉说：“你到时候可得穿得明亮些，不能叫别人以为我们家全是道姑！”

　　李明月弯了弯眼睛，给她倒酒：“好，我知道了。”

　　“你也不能穿得比我好看，我是你表姐，你得跟着我走！”

　　李明月又倒酒：“嗯，我知道了。”

　　“瞧着哪个郎君好看的，也不能盯着看，免得别人以为我们家的女郎没见过世面！”

　　李明月继续倒酒：“嗯，我不会的。”

　　曾玉倒了下去。

　　李明月思考了片刻，转头说：“外公、舅舅，我送表姐回去歇息。”

　　这两姐妹走了，曾阁老和曾侍郎半晌默然。

　　曾侍郎笑道：“外甥似舅，她是像我！”

　　曾阁老瞪眼：“瞎说！我外孙女儿最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