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煌灼

11、沽酒（1）

　　十一章

　　自从曾世勤在家里一顿发作，又将不听话、嚼舌根的婆子丫鬟打发到庄子上，阁老府里就骤然清静了下来，人人兢兢业业。府中上下都清楚李明月就是老阁爷两父子的逆鳞，挨着点边都要死的，连带着，仆婢们对花生、地生和晴生也分外的和气。曾罗氏、曾定、曾玉都不来招惹她了，李明月乐得清静，按部就班在梧桐院里起居，做早课、习剑、习字、习琴、读书。

　　清晨明媚的光里，李明月在树下习剑。靠近厨房那头的角落，花生和晴生一人一张小杌子坐着，就着明亮的天光，花生飞快地穿针引线，给晴生改一件葱白的绸面棉袄子，晴生在花生的指点下用细棉布给自己缝中衣。

　　晴生埋头歪歪地缝了一阵子，忽然振奋地说：“花生姐姐，我好高兴啊。”

　　“为什么？”花生在百忙之中分给晴生一个眼神，抿着嘴笑。

　　“我有新衣穿啊！一件比一件好呢！”晴生摸着手上的细棉布，欢快地说：“前头的七个姐姐都卖了，爹娘卖我的时候，家里没米了，娘说卖了我就饿不着了的。娘叫我跟着村东头的赵叔走，走了三日，翻了几座山，就来了京城了。”

　　花生温柔地看一眼眉目疏淡的小丫头：“然后就被舅老爷家里买下来了？”

　　“是呀，那是去年夏天了，”晴生掰着手指头算着：“我跟着厨房里崔妈妈干了半年呢！崔妈妈老爱拿着擀面杖打我，我觉得她挺坏的，可是她总是叫我吃饱饭，我又觉得她没有那么坏了。”

　　地生不晓得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挤眉弄眼道：“晴生可真傻啊，被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

　　晴生气势十足地顶回去：“我才不傻！我没给崔妈妈数过钱！”

　　地生喊道：“所以你干了半年一个子儿都没拿着呢，还说不是傻！”

　　李明月嘴角往上勾，收了剑，叫地生：“过来，今天也加两个时辰的扎马步吧。”

　　地生也不敢反驳，焉焉地跑到梧桐树下，摆开了架势蹲马步。架子倒是端起来了，但还是心不在焉的。李明月反手背着剑绕着地生走了两圈，用剑尖在地生颈后、腰间、膝弯三处轻轻一刺，地生只觉浑身骨头都瞬间酸麻了，恨不得像一只大懒猫那样，马上摊在地上打几个滚。

　　李明月淡淡道：“站好。若不是下盘不稳，我怎戳得动你。你九岁才习武，本就晚了些，想从我这里学本事，不下苦功是不能的。”

　　“是。”

　　地生苦熬过了浑身酸麻的片刻，慢慢扎稳了马步，神情也沉稳了许多。

　　李明月提着木剑，垂目出神片刻。记忆里，眉目慈祥的老者说：“若你想日子松闲快活，随我学艺十年，就尽够了。若你想遍历世情、犹记本真，也可随我问道。”

　　那时候，她才五岁。她觉得后面的肯定比前面的好，就说：“师父，我要问道。”

　　她微微一笑。

　　只是，师父说她尘缘未了，牵挂不断。她想，是呀，她始终不曾忘了爹爹和娘亲。她的爹爹，是英武不凡、御敌果敢的左将军，她的娘亲，生了她，如珠如玉地把她养到三岁。她总是想着，爹爹和娘亲是那么好的人，好歹要有后人念着他们才好。

　　就只好回来了。

　　那头晴生瘪着嘴，花生安慰她道：“我们人少，娘子给你记了二等丫鬟的分例呢，往后月月都有五百钱领了。”

　　晴生又高兴起来：“我也有钱领了，我就说我运气好着呢！天天吃的好，穿的好，睡的暖，也没有人打我，这是神仙日子了。”

　　“我们娘子这样好，怎会打人，恶贼才打人。”地生又插嘴。

　　花生恶狠狠说：“快扎你的马步，不然中午不给你饭吃。”晴生朝地生做鬼脸。

　　花生和李明月商量：“老阁爷和舅老爷送来了好些衣料，婢子看过了，有两匹极好的绫纱和绡纱，是嫩嫩的鹅黄色、浅粉色，最是透气了。与娘子裁了做夏裙可好？”往年在山上，李明月是只穿道袍的。花生生怕李明月不答应，忙又殷切补充道：“衣料都是极好的，若是放旧了颜色，也可惜呢。”

　　李明月笑道：“这么小心干什么，你看着做就是了，没什么不能穿的。”

　　花生剪断线头，将做好的袄子递给晴生，才整了表情，对李明月说道：“婢子就是婢子，娘子是娘子，婢子不能忘的。要是没有娘子教导，哪来如今样样能行的花生呢。”

　　地生喊道：“一袋米换一个花生！半点不值钱！”

　　花生嗤道：“你也不过是条菜花蛇换的！要是娘子不要你，你还在泥地里刨草根呢！”

　　正闹着，外头来了个丫头，是听茶轩里的素华。

　　素华带着恭敬和李明月行了礼，才笑着说道：“明月娘子，老阁爷和老爷方才下棋呢，说是如今京城里好酒肆的春酒都上市了，又怠懒去买，叫娘子买酒回来与老阁爷、老爷喝。”

　　李明月皱眉道：“舅舅背上的伤未好全，不能饮太多的酒。”

　　她舅舅亲自抽了自己一顿家法，那伤说重也不重，说轻也轻不到哪里去，这几日就告了假在家里歇着，什么事都不管，天天和自己的老父亲下棋。

　　素华只是笑：“老爷说了不妨事的，只是想喝娘子打的酒。春日饮酒最是养身的。老阁爷还说了，京城里好酒肆多着呢，滤渌酒、翠涛酒、九韵酒，娘子也不用急，多瞧几家！”

　　这与其说是想喝酒，不如说就是支使她出去转转、玩玩呢！

　　李明月笑了起来，点头：“好，我这就去。地生、晴生随我出门，花生，你去衡香院里与舅母、表姐说一声。”

　　花生应了就去，只叮嘱地生：“小心驶车！”

　　地生高兴能出府去玩，看着素华走了，又嘀咕说：“娘子，那个舅太太对娘子可不好了，我们犯不着搭理她！”

　　李明月摇头：“并不能这样的。她一日是我的舅母，我也应该敬着她，这便是礼节。”

　　地生说：“不那么守礼不就好了。”

　　李明月道：“人事急可从权，若是性命也快没了，那时候讲守礼，是最无用的。只你看，我如今可急否？”

　　晴生急忙说：“娘子悠闲着呢！婢子也悠闲着呢！”

　　李明月揪揪晴生的小丫髻：“可不是么！我守礼，不只是为她，是为我舅舅、我外公，为这府中所有的人。我们彼此都守礼，事事有规矩，就谁都好办事了。”

　　地生晓得李明月是教他，收了散漫的心，认真地点点头。

　　大黑马四蹄踏雪，十分神骏，拉着悬挂薄薄青纱的帷帐在京城的青石大路上得得地跑。大禹的疆域广大，海运频繁，京城也就分外繁荣，大路两旁行人如织，店铺都修整得齐整精神。天气渐暖，京城人有心急的已经换上了薄薄的春装，各种鲜亮的颜色招摇过市。

　　地生和晴生一左一右坐在马车前沿上，两人手上捧着路边买来的刚出锅的金黄色小煎堆，热腾腾、香喷喷的，一边喊着“烫舌头！”“舌头掉了！”一边赛着劲儿地吃，谁也不肯放下。

　　李明月在车里靠窗坐着，一手托腮，打量着街上的景致，微微地笑，浑然不觉自己也是一道风景。

　　马车行到一家酒肆旁，一阵清冽冽的酒香猛地扑鼻而来，带了点桂花的甜腻，又有两分甜果子的味道。李明月便叫地生在酒肆前停车，下了车一打量，是一家两层的小酒肆，门口挂的酒招上绣了“桂酒”两个字，客人也不少。

　　门口的伙计早满脸堆笑迎了过来，作揖口齿伶俐道：“小娘子万福！小娘子生的可真秀气，能闻着酒香来我家，必是爱酒之人！您可是来对了，我家的桂酒在城里是第一等的好，上好蜀米酿的，包您喝了还想喝！”

　　“那小吴子说了大话也不怕人笑掉牙！你家的酒要是排第一，我家的就是特等的好！”

　　原来在这酒肆对面，又是一家酒肆，门里头跑出来一个满脸胡须的老人，挥舞着舀酒用的长柄木勺跳脚喊道：“小娘子可不要被他骗了，我家的桂枝酒才是京城里第一等的好酒！”

　　哦，这边的酒招上绣的“桂枝酒”，比那边多了一个字。

　　“老胡头，你又来抢我家生意！”

　　“抢什么抢，谁家的酒好，就卖的好，半分做不得假的！”

　　这一老一少就站在自家门口叉腰对骂，热闹万分，酒客们居然也没被吓走，该进的哪家还是哪家。旁边看热闹的杂货铺老板娘长相十分福气，见李明月容貌秀美，神情温柔可亲，笑着朝她行了个半礼，说道：“小娘子别叫他们吓跑了，老胡头和小吴子家的酒都好喝，买谁家的都不亏的。”

　　李明月回半礼，微笑道：“大娘说的是。”

　　她生得真真是好看的，容颜如玉，双眸如星，再加唇边带了一点少见的笑意，如同清冽冽的一道灵气撞进人的眼睛里，叫人瞬间四肢舒泰，目不暇移。

　　大娘喜欢极了，想起自家还有个适龄的儿子，热切地问道：“小娘子可真好看哪，不知府上是谁家，婚配未曾？”

　　李明月坦然回答道：“回大娘的话，我家姓李。只是婚配大事，长辈做主，不敢妄应的。”

　　“也是，也是。”大娘十分失望。

　　桂枝酒酒肆的二楼上，临街对坐着两个郎君。

　　“她是谁？她是谁？你认不认识她？”刘广捂着心口，兴奋道：“我想好了，不管她是谁家的，我要娶她！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他左右看看，发现宋承也在望着桂酒酒肆前的女郎，扑过去抓着宋承的手问他道：“兄弟，我的好兄弟，你没有看上她吧？你真的没有看上她吧！我刘广一辈子就你这个兄弟，千万不能和我抢啊！”

　　宋承一言不发，皱着眉推开他。离宫前饮下的甜酿似在腹中翻天倒海，头疼欲裂，他抬手按着额头，视线投到身前的清漆矮几上，瞬间，矮几被一格一格的虚线分割成数十部分，脑海里冒出的函数把矮几做了一个精确的建模，精确到了每一条几脚倾斜的弧度。

　　宋承闭了闭眼睛，虚幻的影像又都在瞬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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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本文在穿越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