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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顺舟 ...

  •   庆丰镇老一辈印象里最早的老王大夫是一位面容浮肿的假胖子,那个时候王顺舟还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学徒。老王大夫从逃荒的死人堆里头翻出了只剩下一口气的王顺舟,半根人参须子熬出的参汤吊回了一条阎王爷不收的小命。从此名为师傅实为爹,手把手地教会了他望闻听切,尤其一手针灸的绝活,据说是宋代宫廷里头的御医老祖宗传下来的的不二秘法。
      药不能当饭吃,老王大夫终于饿死在了在□□的红旗下。好在青出于蓝,刚及弱冠的王顺舟脱了孝,闷声不吭地撑起了庆丰镇医院的一片天。等到ge ming的火种几乎将祖国江山烧成一堆灰时,被镇上人唤作小王大夫的王顺舟已经是整个县里头都数得上名号的王神医,内外妇儿兼修,十里八乡慕名而来的患者络绎不绝。王顺舟外面罩一件浆洗的硬挺挺的白袍,里头是布衣,即使烈日炎炎似火烧的三伏天,风纪扣也系的严严实实,走路不紧不慢,但从不曾误过一件事;待人永远和和气气,却叫最泼皮胡闹的刺儿头都在他面前放肆不得。
      星火燎原,庆丰镇既不曾错失□□,自然也不会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遗世独立。待ge ming小将们扒完火车参加过大串联归来,誓将满腔热血投入无限的ge ming事业中的小将们幡然悔悟,ge ming的形势是严峻的;打倒镇政府的头头脑脑已经不足以巩固ge ming的果实了。于是第二天镇中学校长便被同时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大队长贴了大字报,上午挂上牛鬼蛇神的牌子游街,下午关进了扩招的牛棚。一同进去作伴的除了镇中学里头几位科班出生的教师,剩下的便是虽不曾上过半天扫盲班却认得鬼画符(指篆书跟繁体字)的王顺舟。牛棚是货真价实的牛棚,一抬头便可欣赏甩着尾巴赶牛蝇的老黄牛,再别着身子扭过头方能看见半角不甚清明的天。
      王顺舟的牛棚生涯维持了半个月。因为接受改造,半个月后被拽出牛棚的王顺舟身上已经落户了几个虱子。ge ming干将不欣赏魏晋遗风,一桶井水直接将他连人带衣服冲洗一遍,丝毫不耽误地将人扭到了改造为ge ming委员会的镇政府小楼。亏得西北风陡峭的很,待到人扭送到小楼里头,水已经结成冰渣,一点脏不了地。
      ge ming的年代,解救天下劳苦大众的群雄必定是四起的,即使一个小小的庆丰镇,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已经二水中分白鹭洲。打响了庆丰镇□□第一枪的红小将们由于不能紧跟时代风云,在忠字舞的比拼中饮恨败北,无奈将革委会主任的位子拱手相让。这位主任一脸白麻子,因为姓马,人民群众无师自通,大麻子在一片恭贺声中荣升麻主任。
      麻主任是遗腹子,由守了一辈子寡的马老太太一手拉扯大,虽然位列庆丰镇第一刺儿头,却是个实打实的孝子。可惜马老太太着实寡福,大半辈子为儿子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等到儿子春风得意了,还没享受几天ge ming干部家属待遇,便腹胀如斗,整天躺在红木雕花的床上哼哼唧唧。ge ming到此地步,医学院早已蓬蒿疯长,教授们全无遗漏地下放了改造了自杀了。三个月速成的赤脚医生们在镇政府三堂会诊以后依旧说不出所以然,几番折腾下来,马老太太光剩下出气不见进气了。
      病急乱投医,束手无策的麻主任顾不得王顺舟在娘胎里就黑透了,宽宏大量地给了他一次为人民服务的机会。王顺舟讷言敏行,在麻主任喋喋不休地背诵完大段□□,还没来得及鼓励小王大夫好好为贫下中农服务时,他已经给老太太把完了脉,一面翻看眼睑舌头,一面细细地询问饮食起居。他低头沉吟一番,心下已有计较,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日他人进了牛棚,老王大夫留给他的那些传家宝系数被ge ming的干干净净。到底人命当前,他只犹疑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眼神里起了身,拿绣绷子上绣花针往那煤油灯的火苗上烧了烧;认穴下针,只捻了几捻,已经奄奄一息的马老太太便神奇地拽回魂。一直看动静的王顺舟也不赘言,只吩咐寻来萝卜子来炒熟捣碎。待灌下去半个钟头,马老太太放了几个响亮的臭屁,而后蹲了半柱香的厕所,回来以后肚子也消了大半。
      ge ming不是请客吃饭,ge ming群众自然不会被这点儿蝇头小利拉拢腐蚀,更何况他还说马老太太只是猪肉吃撑了。王顺舟毫不意外地又被扭送回牛棚里头。让当天晚上闻讯赶到的ge ming小将们再次拎上街,好好开了次批斗大会。这番批斗足足叫王顺舟在牛棚里躺了整整一天才积攒起力气自己接回腿上的断骨。
      麻主任屈尊纡贵亲临牛棚时,王顺舟已经瘦得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还是一如往昔的黑亮。马老太太不知怎么忽而一夜醒来就发起了高烧,先前当是受寒,熬了姜水灌下去,却不料热的额头能烫熟鸡蛋。连万能的盘尼西林都用上了,那热度还是气势汹汹,到最后干脆眼一翻晕了过去。一堆人忙着掐人中,眼瞅着老娘像是撑不住的光景,麻主任顾不得脸面,好在他一直也不是真正多要脸面的人,也不吆三喝四呼群引伴,自己气喘吁吁地过来寻大夫了。
      王顺舟并不拿乔,直接跟着去看病人,把了脉,再细细问了麻主任一番前后经过,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马老太太身上披着的狐皮袍子上。麻主任有点不自在,目光躲闪,这袍子是老寒腿的老王大夫的遗物,被顺便ge ming了到了马老太太身上。王顺舟摸了摸袍子,再细问了几句症候,只道:“不妨大事,应该是中暑了。”
      这下麻主任瞠目结舌了,冰凌挂了三尺长的寒冬,竟然会中暑?!他看是这位小王大夫冻糊涂了才是真的。王顺舟并不理会麻主任的纠结,自己去开了窗子,灭掉火炉,又故技重施取了绣花针当银针用,待到马老太太悠悠转醒,他要的大麦茶也送到了手边。马老太太饮了茶水,枯木逢春。
      “这袍子我三伏天里拿出来晒了一晌午,没来得及散暑气就塞进箱子里头了。老太太穿了之后受了暑气,窗子关的紧,火炉又生的旺,暑气发不出来,人就禁受不住了。”
      当天晚上王顺舟就从牛棚被押送进镇政府一间放杂物的小屋里头。麻主任发话,像小王大夫这样诡计多端的封建余孽应当在ge ming群众的眼皮底下接受改造,绝对不能姑息纵容。于是王顺舟住着单间,在望闻听切中整整改造了十年,直到从小王大夫变成了老王大夫。
      □□倒台前一年,在ge ming风云中落了下风的麻主任转行当了小刀手,一刀下去,一斤肉绝对不会是九两八。同一年,庆丰镇也被隔壁的镇子兼并了。等到王顺舟出了庇护所,庆丰镇医院的旧址上建起了菜市场,新的镇医院骑自行车要半个小时。他的档案在浩劫中遗失殆尽,他的人事关系随着镇医院的消亡一并湮没于历史的尘埃。
      年过不惑的王顺舟没能通过县卫生局特意为“确实学有所长的民间医生”设置的资格证考试,最终连重建医院也成了空梦。平生第一次,王顺舟在早已没了墓碑的老王大夫坟前喝的酕醄大醉。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已经雪白。
      王顺舟八十多岁了,没有拿过一分钱的退休工资。他自己打理着一个菜园,角落里开着鲜艳的金银花。每到盛夏,周围的小孩都会跑到他屋里自己舀一碗消暑饮吃。已经抱上重孙子的麻主任一面喝着绿豆汤,一面老调重弹,让他去讨个说法。王顺舟照例不做声,慢悠悠地清洗干净吃剩下来的锅碗。直到老马被重孙子唤回去吃晚饭,他也该拎起水桶给菜园子浇水了。日头晃晃悠悠下了西山,这一天,慢慢地又走到头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我所能想到的敏感词汇全部拼音了,如果还是锁,我也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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