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金面佛

10、迷花

　　衡水县有个秀才叫赵志远，自打童子试一鸣惊人后就哑了火，一连数次春闱落第。他自觉无颜回乡，手上典卖祖宅剩下的盘缠也不够路费，索性在城郊租下了一间小屋埋头苦读，准备来年再试。
　　也是他运气好，房东刘婶素喜识文断字的先生，不仅租金收的极低，就连一日三餐并衣物浆洗也承了下来。赵志远就一心苦读圣贤书，只盼高中好回头再将恩情报。
　　春去秋来，转眼九月菊花香。这一日，他写八股文写的头昏眼花，便出门走走。哪知没走多远，就在溪涧边上见到了位美貌佳人。那女子不过双十年华，秋水入眸，罥烟锁眉，旁边野地上盛开着数十种菊花，粉紫的，金黄的，绛雪的，橙红的，映的她肤白胜雪，真真个人淡如菊。
　　赵志远只一眼，便痴了。等到回过神来，溪涧边上哪里还有什么佳人，他几乎怀疑自己是被魇住了。此事本来就此翻篇，可他始终耐不住心头痒，便凭着记忆将那日所见画了下来。刚落笔，就叫过来给他送浆洗干净衣服的刘婶给撞见了。赵志远羞愧不已，胡乱想拿东西遮掩。刘婶抚掌大笑：“赵先生这是做什么，男大当婚，先生有了意中人正好啊。”
　　赵志远期期艾艾，将那日偶遇说了，最后怅然道：“那般女子哪里是凡人，不是天仙便是精怪幻化而来吧。”
　　刘婶嗤笑：“亏得先生还是读书人，子不语乱力神怪。何况这胡家小娘子我是认得的，县太爷亲自送了牌匾的节妇，可不是什么妖怪。先生若有心，老身便帮你去说和说和。”
　　赵志远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胡家娘子既是节妇，又有县太爷亲自立下的贞节牌坊，学生哪能孟浪。”
　　刘婶“呸”了一声，冷笑：“这胡家娘子花一样的年华，非得硬生生熬到灯尽油枯？你莫多言，老身且去替你探探口风，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余地。这胡家娘子闺名婉娘，先生你且写首诗做见面礼去。”
　　赵志远又惊又喜，连忙就画提诗递给刘婶，忐忑不安地坐在小屋里头等消息。刘婶直到天黑才返家来，朝着赵志远一扬手中香囊：“老身幸不辱使命，这鹊桥啊，给牛郎织女算是搭上了。喏，这是胡家小娘子送予你的信物。”
　　赵志远欣喜若狂，接过香囊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以香囊为题材作了新诗，又将贴身一枚玉佩解下递给刘婶转交婉娘。如此诗词唱和半月有余，两人定下相会之期，每月单日便由刘婶悄悄带着婉娘趁夜色过来私会。
　　暮色已深，赵志远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待到了子夜时分，窗外才响起刘婶的低语：“先生，老身给您带来了。”而后传来女子宛若黄莺出谷的声音：“先生，小女子失礼了。”
　　刘婶轻笑：“春宵一刻值千金，老身就不打扰了。”
　　月色朦胧，赵志远一把抱住婀娜而来的苗条身影，那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端，让他血脉贲张。亲嘴搂腰倾诉相思之苦，共享鱼水之欢。待到鸡鸣，婉娘起身穿戴好悄然离去。刘婶又轻敲窗户：“先生且歇息，老身送罢小娘子便回来做饭。”
　　这一下子，赵志远一头栽进了温柔乡，白天写诗作画，入夜鸳鸯情深，早将那圣人之言丢到了九霄云外。
　　倒是刘婶见他无心向学，狠狠发了一通火，甚至放话若是赵相公当真不知轻重，这媒人她决计是不会再当了。夜间欢好之际，婉娘也在他身下婉言相劝。赵志远得了佳人良言，这才将书本重新拾起。
　　眼看春闱将至，赵志远离愁倍增，诗词间不□□露出惆怅。婉娘和词里坚定地表明自己将一直等待他下去。临行之夜，赵志远搂着她百般欢好，只恨春宵苦短。待到云消雨散，婉娘幽幽道：“公子此去高中，便是举人老爷。小女子再想得见，恐怕千难万难。”
　　赵志远一时语塞，他正经读书人，高中光耀门楣自然是要娶一房家世清白淑女为妻。婉娘再好，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寡妇。他不忍叫她伤心，只安慰道：“你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放心，我定会娶你过门。”
　　婉娘不语，半晌方道：“公子不必忧愁，婉娘还等公子高中。”
　　可没等赵志远踏上赴考之路，县衙就来人将他押了去。
　　刘婶死了，衣衫不整地被人掐死在床上，屋里洗劫一空。现场发现了一枚玉佩。
　　赵志远见了玉佩大吃一惊，那玉佩是他让刘婶转交婉娘的啊。他是秀才，按律见县令无需磕头，只一拱手：“启禀大人，这玉佩的确原为学生之物，但月前已请刘婶送与他人，此刻学生也不知为何会落在命案现场。”
　　县令一拍惊堂木，冷笑：“好你个秀才，枉读圣贤书。你倒说说，这玉佩是送与何人？”
　　赵志远一愣，心中清楚不能将婉娘牵扯进来。节妇与人私通，这是要浸猪笼的。他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衙门哪容得他这般支支吾吾，县令老爷呵斥道：“你既然说不清楚，本官替你说了。你蒙受刘婶恩惠照顾，却生淫邪之心，强行不轨之事，后又杀人灭口，将屋子弄乱，想伪装成杀人越货强盗行事，却不料被刘婶扯了玉佩。”
　　赵志远腿一软，顷刻跪在磕头如捣蒜：“大人明见，这实在非学生所为。学生实在有不得已苦衷。”罢了，便将与胡家娘子私会一事说出，并道，当夜自己也与她在一处，她可作证。
　　县令忙叫人去提证人。衙役跑了一趟带回了保长，附在县令耳边汇报一番。县令大怒：“好你个赵志远，竟然信口雌黄，本县柳家庄哪有姓胡人家！”
　　赵志远魂都吓飞了，连忙喊冤：“有的有的，胡家娘子闺名婉娘，请大人明察。”
　　这一趟也没结果。县令老爷再顾不得读书人的体面，狠狠打了赵志远十大板，这个倒霉书生生生丢了半条命。赵志远被押下去丢在牢里痛哭流涕，他真心怀疑与自己私会的女子是精怪，胡家娘子莫不是狐狸精吧。可惜唯一知情的刘婶又丧了命。
　　好在这县令不算糊涂官，夜下思前想后，但觉此案疑点重重。且不说这赵志远春闱将至不该此刻这般糊涂，就说他要编谎言也不至于这般漏洞百出。第二日提审，他着人给他备下纸笔，道：“你既然坚持有这么位胡家娘子，那就将此人形貌画下，本官差人寻找。”
　　赵志远站都站不直，哆哆嗦嗦依据记忆画了人像。县令命人去查找，果然找来了画像中的女子。这小娘子跪在堂下磕头：“民妇张闵氏叩见大人。”
　　赵志远连忙道：“婉娘，救救我。”
　　女子吃了一惊：“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原来这女子闺名为红玉，婉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哥年少时为她取的小字，除了贴身寥寥数人，外人并不知。自从表哥过世后，红玉立志守节，婉娘这名字便再无人叫。
　　赵志远急了，在堂上将两人之事和盘托出，质问红玉：“我且不管你究竟是何名，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可见死不救。你我诗词唱和数月，夫妻之实也有两月。我行囊中还留着你的信物跟诗篇，你岂可翻脸不认人。”
　　县令差人将一干物件呈上，交予红玉查看。红玉大吃一惊：“这香囊的确为我绣，诗词也是我的手笔，但这些都给了我丈夫，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一下可真是奇了。红玉的丈夫乃张家独子，去年开春过世，这都快一年了。张家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居然闹出了这般咄咄怪事。
　　红玉泪流满面，自从丈夫去后，她执意守节，饱受思念之苦。刘婶原是丈夫的乳母，见状不忍，悄悄告知丈夫当日染病并非暴毙，而是毁了形貌，人不人鬼不鬼，无颜面对众人，便谎称过世，实则隐居了起来。
　　红玉一听，表哥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嫌弃，执意相见。
　　刘婶捎来丈夫的答话，相见无益，但诗词往来尚可。还附上了自己为她作的画像，上面提了诗。就是这一幅画像扫除了红玉的疑窦，她自小同表哥一处长大，表哥的画风与字迹她都清楚的很，这定然是表哥所做。两人便这般诗词唱和下去，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光。
　　红玉在县衙大堂泣诉：“表哥连相见都不愿，又何来夫妻之实一说。大人明鉴，切不可辱没了张家门风。”
　　赵志远忙辩解：“大人明察，这诗词唱和真是小生所为，托的就是刘婶。夫妻之实也非小生信口雌黄，命案当日，小生确与婉娘在一处。”
　　“住口！”红玉面色惨白，“婉娘岂是你可叫，妾身只是表哥一人婉娘。大人如若不信，还请医官验身，红玉是清白的。”
　　原来这红玉不是一般节妇，而是新寡。所谓新寡者，乃未婚夫过世。所以她实际上还是黄花闺女。医官验罢，红玉果真清白之身。
　　赵志远傻了眼，这算是怎么回事。那么多日夜的欢好，难不成都是春梦而已？
　　县令冷笑：“不是梦，只是那婉娘就是刘婶。刘婶哄骗了你，李代桃僵。夜间相会，你看不清来人相貌，就当做是美貌女子。结果那一夜恰逢春雷，估计是闪电之下，你认出了她的身份，恼羞成怒，就将人给掐死了。”
　　赵志远磕头如捣蒜，涕泪齐下：“大人明鉴，学生真没做过那伤天害理之事。再说学生虽不曾在夜间见过婉娘相貌，声音却还是认得的，那女子真的不是刘婶。”
　　“那你是不知刘婶既往营生。”
　　原来这刘婶年轻未婚时曾做杂耍艺人，最擅长口技，模仿旁人说话惟妙惟肖。在夜色掩护下，她一人分饰两角，糊弄住只对婉娘有一面之缘的赵志远不在话下。
　　县令道：“本官也是奇了。这意图勾引节妇行不轨之事，哪里不是伤天害理了。你这小娘子也是，人死如灯灭，胡乱弄几首诗词，你就真当死而复生了。白白被人当了棋子。”
　　红玉梨花带雨：“大人明察。民妇愚钝，但表哥过身后，时常托梦于民妇，口吐鲜血，形容哀切。待刘婶帮我二人传递诗词后，梦中表哥才展笑颜。民妇思夫心切，纵使有疑虑，也不愿多想啊。”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也算饱读诗书，怎能如此糊涂。”县令叹了口气，“也罢。本官就动一次灵柩，叫你死心。”
　　张家主母一听县令要动坟，坚决反对。她不反对才好，一反对县令就更坚持了。张家少爷正值壮年暴病身亡，未过门的妻子梦见他口吐鲜血，怎么看都疑点重重。县令请了高僧做法，而后动土，挖出了张少爷的棺材。尸体早已露出骨骸，仵作一验，又是一桩命案。张家少爷死于砒霜中毒。
　　张家主母当场瘫软在地。管家也是冷汗淋漓。
　　县令冷笑，直接将两人请去了县衙。没费多少工夫，两人就招供了一切。张家老爷过后，续弦的主母跟管家有了私情。二人一直掩饰的很好，却不料被张家少爷撞破。两人细思则恐，怕被浸猪笼，于是恶从胆边生，趁着少爷受寒病倒之际，在药里下了砒霜，对外宣称少爷寒气入肺，得了咯血之症，暴病而亡。
　　县令叹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夫人，你虽是续弦，张少爷却是将你当成母亲敬爱的。即使你与管家行了不轨之事，却也不曾加害他人。张少爷文章里头都表达了对守节的不屑，同情未亡人的凄苦。即使你二人不杀人灭口，他也会三缄其口。”
　　管家突然发话：“大人明鉴。我家主母并非与我通奸，而是为我胁迫不得不委身。老爷过世之时少爷尚年幼，夫人怕少爷遭了我的毒手才虚与委蛇。后来我嫌少爷年长碍事，才痛下毒手。此事全由小人一人所为，夫人并不知情。还请大人可怜夫人寡居拉扯亡夫之子孤苦无依，保全张家的名声。”
　　张夫人痛哭流涕：“老鲁你这是何苦。你何曾胁迫过我，少爷之事我又怎会不知是何缘故。大人，此事皆由民妇所起。我已误了他一生，又岂能将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
　　管家大惊：“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敢作敢当，不需要你庇护。”
　　县令懒得听这对落难鸳鸯争当凶手，直接叫两人签字画押送去了监牢。
　　倒是这出命案的源头嫌疑人赵志远，始终喊冤，无论如何也不肯认罪。县令哪里肯再理会他，直接将人收监，就等着跟张家夫人管家一道秋后问斩。
　　眼看春闱一天天逼近。赵志远的心也沉到了湖底。他恨极了刘婶，若不是她生性□□哄骗了自己，他大好前程的秀才又怎会稀里糊涂被当成杀人犯。就在他咬牙切齿诅咒之际，案子竟然又有了转机，真凶落网了，赵志远被当堂判为无罪释放。
　　原来县令仔细盘问赵志远后发现他与“婉娘”相会都在自己屋中，而刘婶却是死在她自己房内。尸体也并无挪动痕迹。况且刘婶屋里被翻箱倒柜，失窃了不少财物，就连她素不离身的一枚镀金银钗也没了。而搜遍赵志远处也没任何相关财物。县令就考虑到了另有他凶的可能。只是凶案当夜大雨，现场周围没有留下可供勘察的痕迹。于是他故意放风凶手落网，暗地里却叫人留意城内各家当铺。果不其然，真凶以为找到了替死鬼，便大摇大摆拿着首饰去典当，被抓了个正着。
　　这凶手乃猎户。自从无意间看到红玉后便色与魂授，央求着常出入张家的刘婶帮忙牵线。刘婶见他身子健壮，起了馋心，弄了一出暗度陈仓。猎户不明所以，还时常拿些野味来感激她。赵志远也没少吃他的孝敬。
　　本来两方日子岔开不碰头，哪知命案当夜恰逢闰月，白白多出一天。这猎户跑来相会之际，刘婶刚从赵志远床上起身回屋给他准备盘缠。听到窗外约好的猫叫声，她慌忙吹灭了灯，想叫猎户先回去。奈何情急之下她用的是红玉的假声。美色当前，人都来了，猎户哪里肯饿着走。于是半推半就，两人又行了周公之礼。
　　而后与县令推测一致，明亮的闪电下，猎户看清了刘婶的脸。大怒之下，两人一番争执，猎户失手掐死了对方。待到要逃命时，他见到了桌上备好的盘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房中财物洗劫一空，装出强盗行窃失败杀人灭口的假象。
　　盘缠是纹银十两，猎户想留着娶媳妇尚未花费。装银两的袋子里头是一封信，大意是叮嘱赵志远安心赶考，万事勿念。令人惊讶的是竟然是红玉的笔迹。
　　红玉自是否认，待师爷仔细甄别之后发现信上的字迹虽然酷似，但却是描蒙后的结果。从刘婶的遗物中查找也证实了这个论断。这寥寥数十字，刘婶模仿了厚厚的一沓纸。
　　师爷叹气：“此妇虽性淫，却对赵志远用情颇深。”
　　县令征询赵志远与红玉的意思，如若两人有情，他可判红玉另嫁，无须被节妇二字束缚了一生。
　　红玉磕头谢绝：“大人好意，民妇心领。实则民妇心中只有表哥一人，无论生死，此生不悔。”
　　赵志远借坡下驴：“多谢大人美意。学生未取功名，不敢想成家之事，只盼早日应考。”
　　是年春试，赵志远榜上有名，被外放做了县丞。而后官运亨通，一度任了知府。
　　师爷感慨：“这张闵氏不知是否反悔，白白跑了良婿。”
　　县令却是冷笑：“我倒看这张闵氏聪慧有远见，那般自私凉薄的性子，就是鸿运也有限。”
　　数年之后，赵志远官至巡抚，而后被人弹劾结党营私，下狱病死。这一年，刘婶坟头已被青草掩盖见不到身。

---

作者有话要说：　　发表于《今古传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