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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8小时 ...

  •   1.被抢的包
      陈大海是个命途坎坷的人。他三岁就没了娘,全靠他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老婆杜小梅嫁进门好几年肚子都不得劲,好容易怀了一个,生的时候又碰上难产;拼死生下来,女儿居然先天性耳聋。
      砸锅卖铁掏空了家底,医院跑了无数趟,女儿兰兰还是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陈大海看着已经双鬓斑斑的父亲,整日以泪洗面的老婆,再看看满脸稚气的女儿,咬咬牙一跺脚:进城,进城打工给女儿挣钱治耳朵。
      树挪死人挪活,陈大海一家进了城以后运道似乎就发生了逆转。先是一家人不费神就都都找到了工作:他当抹灰工,陈大伯给人装空调,就连杜小梅也带着兰兰上人家做起了钟点工,顺顺当当地在城里落了脚。而后碰见大医院专家广场义诊,幸运地叫杜小梅排上了队,专家给兰兰仔细做了检查,确定兰兰只要装上人工耳蜗就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一家人高兴坏了,再仔细一打听,又皱起了眉头。原来这装一副耳蜗得二十多万,而且还得尽早装,因为三岁以前是语言发育的关键时期,过了这个时间段越往后语言能力就恢复的越差。眼看着兰兰已经两岁多,打工攒下的钱连装一副耳蜗费用的零头都不到,一家人又不禁又急又伤心。
      有一天,一个赫赫有名的慈善机构放出话,免费为先天性失聪的贫困儿童提供人工耳蜗,全国有二十个名额。陈大海听到了消息,赶紧打了好几百块的长途电话费咨询,又跟老婆分头老家城里跑了几十趟,总算办好了相关申请所需要的资料给递送上去。皇天不负苦心人,兰兰竟然在全国好几十万的申请者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这次机会。
      喜从天降,陈大海立刻跟老婆领着兰兰去了省城。慈善机构倒也不含糊,人一到就安排医院给检查身体配置耳蜗又做了植入手术。在医院观察了一段时间,兰兰甚至磕磕巴巴地喊出了“爸爸”。医生说了,只要后面好好做康复锻炼,等到了六岁,兰兰就能达到正常小孩的语言水平!
      夫妻俩高高兴兴地领着女儿往家赶。他爹马上快要过生日了,这是给他爹最好的礼物!
      一下车,一家三口就被熙熙攘攘的旅客推着往外走。陈大海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手机上有好几通他爹的未接电话。他担心他爹有急事,赶紧拨了回去,电话一通,接电话的不是他爹,而是一个自称工程队经理的人,说他爹出事了。
      周围人吵吵嚷嚷,陈大海只听到“晕倒”“抢救”几个词,但也反应过来不是好事,而且是大事。他连忙朝杜小梅喊了一句,紧两步往僻静地方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陈大伯虽然也想亲耳听到孙女儿说出的第一句话,但盛夏高温,正是装空调挣钱的好时机,他担心在省城要多花钱又舍不得错过了挣钱的机会,就没跟着去省城,而是起早贪黑地接活装空调。这天,也许是因为天太热中暑了,他人一歪就没再醒过来,目前人正在医院抢救。
      陈大海脑袋“嗡”了一下,眼前发黑,嘴里答应着“好好,我马上过来”,还没回到老婆女儿跟前,就被一个迎面跑来的人撞了个踉跄。
      杜小梅大声叫喊:“大海,快抓住他,他抢了我的包!”
      陈大海再一转头,那个人已经混进人群中不见了。
      这番动静惊动了车站的工作人员,很快有值班的民警过来处理。杜小梅带着女儿看行李时,兰兰被人碰倒了,就在她伸手扶女儿的一瞬间,有人拽走了她随身携带的一只包,包里头装了夫妻俩的身份证件跟三千来块钱。陈大海觉得肉痛,那是他们家半年的生活费,但他更担心躺在医院里的父亲,简单交代了几句,杜小梅留下来跟着民警去做笔录,他连忙往医院奔去。

      2.危在旦夕的父亲
      ICU的门口乱哄哄地围了一堆人,陈大海赶紧挤过去问情况。站在中间的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是陈大海他爹所在工程队的经理,姓张。他一把握住陈大海的手:“陈大伯的儿子,大海是吧,大海兄弟你放心,陈大伯是我们工程队的人,老板说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会全力以赴地抢救。”
      冷冰冰泛着寒光的金属大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见病人家属来了,医生给陈大海交代了病情。一大堆名词术语听得陈大海云里雾里,他努力理解了半天,终于隐约明白了医生的大意:他爹是脑溢血,情况不容乐观,目前命还在,但深度昏迷,全靠各种仪器设备维持着,有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而且医药费很贵,一天就得好几万砸下去。医院要尊重家属的意见,看是接着救还是顺其自然。
      没等陈大海发话,张经理赶紧出来表态:“救!一定要救!我们老板说了,咱们不能没良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工人出事撒手不管。医生你放心,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们老板一年做好几千万的生意,这钱拿的出来。”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黑皮包,一见张经理立刻开腔:“张经理,老板让我给您送钱过来了,五万块,老板说了,要是不够您随时上我那儿拿钱,一定全力以赴抢救老陈!”
      陈大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话。他爹所在的工程队老板是出了名的抠门,平常总喜欢找理由克扣工人的钱,没想到失小节而存大义,关键时候一点儿也不含糊。医生一听医药费有保障,原本板着的脸似乎也柔和了一点,安慰了陈大海几句拿出一沓子密密麻麻印满了字的纸让他签字。
      陈大海机械地按照医生的嘱咐不停地签自己的的名字。他心里有点儿说不上劲,他爹出事让他一下子懵了,可现在人还活着,而且人家老板也积极拿出钱来治疗了,自己好像也挑不出理来闹。医生拿了家属签字,心满意足地回了金属门后面。陈大海想自己起码要表示一下,递根烟给张经理抽也是好的,不然就太不近人情了。他掏了下裤子口袋,自己抽的烟实在拿不出手,想了想,陈大海赶紧奔楼下小店给张经理买好烟去了。
      电梯人太多,陈大海爬的楼梯,到了ICU所在楼梯拐角处,他一抬头,张经理正在打电话。张经理背对着陈大海,语气很恭敬:“对对对,是是是,老板你放心,人在里头躺着,命还在。我跟医生说了,什么仪器都给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要上着机子,十年都没问题。……我知道,四十八小时,肯定能拖的过去……钱够了,放心,这个我有经验,撑死也弄不过八万。”
      陈大海茫然地愣在原地,脑子里就反复着一个念头,八万块,乖乖,多大一笔钱!幸亏爹的老板讲仁义,肯不惜代价地救他爹。他连忙凑过去给张经理递烟,感激道:“张经理,谢谢你们,要没你们,我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经理被猛的冲过来的陈大海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把手机扔到窗户外面去。见陈大海脸上只有虔诚的感激,他勉强挤出笑容,道:“大海兄弟,您别跟我们客套,大伯在我们工程队干活就是我们的人。我们老板是最讲人心的。”
      陈大海给张经理点上烟,问道:“经理,你说拖上两天,是不是撑过这两天,我爹就能缓过来,活个十年二十年都行?”
      张经理一口烟呛到了,咳得脸红脖子粗,他干笑两声,道:“这个,这个,当然是最前面的时间最凶险,越到后面情况越稳定。人家医生不是说了么,只要上了仪器治疗,就能稳定住。大海兄弟,咱一定要治下去,钱,不是问题!公司给掏!陈大伯这些年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别娶了媳妇就忘了本,嫌当爹的是累赘,想着放手不治了。”
      陈大海差点儿没跳起来,梗着脖子嚷嚷:“张经理,你这就瞧不起人了。我陈大海一个大老爷儿们,做不出来这种天打雷劈的事儿!”
      张经理冷笑道:“我是相信你有血性,就怕你媳妇儿吹两句枕头风,啥你都给忘了。”
      没等陈大海真跳起来反驳,领着女儿匆匆忙忙赶到医院的杜小梅先大声呵斥出来:“你放屁!我杜小梅嫁进老陈家就是老陈家的人,我公爹就是我亲爹!丢着亲爹不管,我杜小梅除非是烂了肚肠。”
      张经理一声喝彩:“好!有你们你这句话,钱我也花的畅快。”
      杜小梅没心思听张经理的表扬,她家都没回的赶过来,一方面是担心公爹的情况,另一方面,她有大事要跟陈大海说。

      3.丢失的耳蜗
      杜小梅磕磕碰碰地说出了大事,女儿的人工耳蜗丢了。
      原来人工耳蜗要保持干燥,车站里头又人挤人,杜小梅担心耳蜗的外感器被挤丢了,就给她下了装进了包里。
      杜小梅已经哭得说不出来话,反反复复地强调:“就弄那个小盒子装着,我记得我放进箱子里了啊。”
      陈大海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坐在了ICU门口的椅子上。杜小梅还在不停地翻找箱子,那里头只有几件一家三口的换洗衣服,半瓶子没有吃完的咸菜,三条已经用的脱毛的毛巾,还有陈大伯给兰兰买的小猪储蓄罐,那是兰兰唯一的玩具。杜小梅已经全部倒出来清点了好几遍,连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都捏了个遍,没有,完全没有。
      陈大海的声音像破篾条划过了铜锣,他干巴巴地说:“别找了,我把小盒子放到你的包里去了,我以为贴身放比较妥当。”
      杜小梅立刻扑到陈大海的身上劈头盖脸地拍打,哭声凄厉:“你这是也要作死啊,咱女儿以后要怎么办?!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陈大海没话可说,他说什么呢?那遭天谴的拎包贼,那么多贪官污吏奸商恶人不偷,偏偏要偷他们这样的可怜人。兰兰被撕扯到一起的父母吓到了,嘴里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呓语,抱着她的小猪储蓄罐愣在了边上。
      金属大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医生。陈大海他脑子一激灵,对了,问医生,医生能给他们出主意。
      杜小梅颠三倒四地说出了事情始末。她也是苦命人,从小家里姊妹兄弟多,她家拿了老陈家刮尽家底攒出来的彩礼钱才给她哥娶上的媳妇。好容易成家生孩子,女儿又是这样,熬吧熬吧,眼看着快要苦尽甘来,生活出现了一点儿起色,一个拎包贼就带走了她生活的全部希望。
      医生捧着茶水杯听完遭遇,有点儿可怜他们,打电话咨询了一下五官科的同事。收了电话,他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这个外感器也不便宜,得□□万块钱,而且得尽早重新配置。不然到时候重新做一次手术,就得再花二十几万。”
      杜小梅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医生被吵得头疼,又给支了个招:“你们那个耳蜗不是慈善会给的嘛,再打电话去问问,看看有没有多下来的。”
      陈大海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出门打电话。经过漫长的语音提示后终于有人接了电话。对方听完了陈大海磕磕巴巴的陈述后,温和而坚定地告诉他,重新免费装一个外感器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对其他的申请者不公平。
      杜小梅已经在边上听到了对方的回复,抱着兰兰哭得不能自已。她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她怎么不能把包挎牢一点,就是被砍断了胳膊也不能丢了女儿的希望啊!
      陈大海茫然地对着ICU的金属大门。仅仅是十多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女儿能听到这个世界了,他跟妻子都还年轻有力气,就是他爹年纪虽然大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三个人拉扯一个孩子,生活怎么都充满了希望。结果就这会儿工夫,他们一家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兰兰茫然地窝在妈妈的怀里看着自己的爸爸。陈大海觉得心酸,他想找医生再问问,有没有其他活路能走。
      办公室里先前那个老医生还在,带着个小医生值班。小医生翻着病历感慨:“哎,刘老师,这工头也是有良心的,居然没扯皮,痛痛快快地就把钱垫上了。”
      老医生冷笑,不以为然:“日久见人心,这要是过了四十八小时,他们还肯给陈大福垫付医药费才叫真有良心。”
      小医生起了好奇心,赶紧追问:“老师,为什么要过了四十八小时?”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陈大海心里一紧,又是四十八小时!他耳朵立刻支楞起来。
      只听那老医生不紧不慢开了口:“这四十八小时是工伤的限定时间,从受伤事件开始算,四十八小时以内死亡的才算工伤。这工伤是什么赔偿标准?三四十万啊!比起来,两天的医药费都是零头。这个样子,保不齐就成植物人,以后医药费就是无底洞……”

      4.张经理的保证
      陈大海脑子轰轰的,医生后头还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又回到了椅子边上。杜小梅正在喂女儿吃稀饭,有医院食堂的餐车推过来卖饭,她给女儿买了鸡蛋,自己就要了个馒头就剩下来的咸菜。她招呼丈夫吃晚饭,陈大海吃不下,只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ICU的门口有好多人在吵吵嚷嚷,有个富翁突发心梗送过来抢救,家属们在就遗嘱的财产分配问题吵架。围在中间的律师被吵得头昏脑涨,挤了出来喘口气。陈大海像被电击了一下,律师,律师是懂法懂大事的,他得问一问律师。他一把扯住律师的袖子,急切地问道:“律师同志,是不是过了四十八小时死了就不算工伤了?”
      律师觉得好笑,居然现在还有人一本正经地喊同志。他本来无意做免费的法律知识普及,但看陈大海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动了点恻隐之心,为他讲解了工伤的定义,工作期间突发疾病经抢救无效死亡,四十八小时是一道坎,超过了四十八小时的死亡,按照目前的法律规定,不算工伤。
      陈大海急赤白脸地强调:“可我爹真是干活时摔倒的,到什么时候都是工伤啊!”
      律师不耐烦起来:“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四十九个小时都不行!”
      陈大海琢磨了半天,把自己的不安告诉了老婆。杜小梅要跳脚,道:“这算啥?!说好了要给咱爹治到底的,半路撂担子算哪样?!”
      陈大海也急了,连忙喝道:“你别嚷嚷,我就是这么一说,保不齐人家就是真仁义。”
      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两口子就留了心。当张经理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各种嘘寒问暖时,陈大海要张经理写保证书,保证对他爹管到底。张经理不高兴了,义正言辞地斥骂他们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说罢就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要是没有之前听到医生跟律师说的话,陈大海两口子被这么一骂,头都要缩到地底下去。可念头一旦形成,陈大海就没那么容易相信张经理了,坚持要对方写保证书。
      张经理出去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回来后脸色仍然不好看,骂骂咧咧,冲陈大海一瞪眼:“保证书是吗?我写就是!好人真心不能当,这还赖上了。”
      陈大海没敢吱声,再难听的话他也得受着,只要他们给他爹治下去,他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张经理没有动笔写保证书,而是领着陈大海去了一家文印店打了一张,因为跟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样,他已经提笔忘字了。陈大海拿着张经理签字的保证书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丝毫不理会对方鄙夷的神色。
      已经是六月初六,他爹的生日要到了。城里人过生日要吃蛋糕吹蜡烛,他们没这个讲究,他爹过生日都是吃一碗阳春面。
      陈大海狠了狠心,决定给他爹去大饭店买一碗好面条。他攥着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心情忐忑地进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酒楼。前台没嫌弃他穿着寒碜,热情地递给他菜单,陈大海翻着菜单手颤抖,他身上的钱只购买一碗光面!前台听了他的要求以后,惊讶地挑了挑眉头,还是挂着职业笑容收下了他的面钱。
      服务员端了打包好的面条过来,陈大海打开盖子一看,愣了。这哪是一碗光面,里头有肉丝、香菇、青菜,雪白的面条上面甚至卧了一个金黄的煎鸡蛋!
      前台笑容可掬,打消了他的疑惑:“这是我们饭店的小点儿小心意,祝他老人家生日快乐,早日康复,长命百岁。”
      陈大海激动的嘴唇直哆嗦,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他总是能碰上的。他连连道谢,拎着寿面往外走,穿过大厅时,他看见了熟人,也是他爹的恩人,张经理。他没好意思过去打招呼,只想悄悄地走掉。张经理所在的桌子就在出门必经路的旁边,陈大海放轻了脚步。
      张经理也没注意到缩头搭脑的陈大海,他正得意洋洋地跟朋友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小泥鳅也想翻出大风浪?他做梦吧他!不就是打一张废纸么,我一不是公司法人而不是公司老板,我能负什么责任。我一个字的保证也没写,连名字都是瞎签的。他还当张宝一样了。撑过了四十八小时,谁还有空陪他们一家玩。”

      5.捡到的包
      原来张大福的老板想钻法律的空子,等他爹拖过了四十八小时就撒手不管了!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陈大海想揪着张经理的衣服狠狠揍上一顿,可这又能有什么用呢?他们耍赖不出钱,他又能拿这些良心被狗吃了的混蛋怎么样!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医院。
      不明就里的杜小梅拿着寿面摆在病房门前,嘴里念念有词:“爹啊,我们给你过生日了。这天这面条是吃不上了,等你醒过来,我给你跟大海兰兰擀面条吃,咱也打荷包蛋。”
      陈大海恨不得能冲进去抱着他爹痛哭一场。他说不出话来,他怎么忍心再打破老婆的最后的希望。杜小梅招呼着兰兰吃了小半碗面条,她只喝了几口汤,挑了几根青菜,剩下的一古脑儿推到了丈夫面前。
      兰兰已经睡着了,杜小梅抱着女儿轻轻地拍打她的背。陈大海话到嘴边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把自己听的话告诉了她。杜小梅一惊,手一松,兰兰滚到了地上,发出了古怪的哭声。她抱着女儿嚎啕大哭,直到嗓子完全哑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陈大海也说不出话,那满腔的悲愤已经压得他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夜深了,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的杜小梅带着女儿回家休息。陈大海独自一人枯坐在长椅上等待天亮。他现在唯一能为他爹做的事,似乎只剩下尽量离他爹近一些。
      陈大海抽了一夜的劣质烟,可是嘴里的苦依然挡不住心里的苦。他想了很多,关于他爹的,关于兰兰的,那些片段跟走马灯一样不停地在他脑海里转动。陈大海茫茫然地只有一个念头,要钱,爹要钱,女儿要钱,可他上哪儿变出钱去!去闹?要怎么闹?他安分守己了三十年,连闹都不会闹。拿把刀去劫持那个黑心的老板?不行,就算弄到钱,自己进了大牢,老婆一个人也照应不过来爹跟女儿。
      医院走廊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警方破获了一地下非法买卖器官的犯罪集团。新闻画面上,犯罪嫌疑人交代道,他就在医院科室门口蹲点,看哪家人等着要换肾便上去招揽生意。
      对!卖肾,不找黑中介,自己去联系,一个肾可以卖上二三十万。
      电视上的医学专家宣传卖肾义正言辞地叙述着卖肾对于人体的巨大伤害,陈大海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他急急忙忙往透析室跑。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患者为了活命在千方百计地寻找合适的肾源。陈大海不费劲就跟一个急需换肾的患者家属搭上了话。几句交谈以后,家属表示要找其他家属商量一下,让陈大海在原地等一会儿。
      陈大海等到了警察。
      电视新闻家属也看了,警觉的患者家属以为自己碰上了地下买卖器官集团,毫不犹豫地报了警。
      派出所里,陈大海被严厉地盘问了。等他结结巴巴解释清楚原委后又被毫不留情地呵斥了一顿,想钱想疯了。陈大海抱着脑袋,他不是想钱想疯了,他是被钱逼疯了。警察训了他一顿,责令他悔改就把他给放出了门。陈大海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看着车流滚滚,他甚至突然后悔自己没有买过人寿保险,不然往马路上一跑,就能留下一笔钱给家人了。
      手机响了好久,陈大海才接了电话,是派出所的民警,原来刚刚有人捡了杜小梅的包给送到派出所去了!
      陈大海立刻跳了起来,包,他们的包,女儿的耳蜗!
      他结结巴巴地向警察确认包里的东西,忙得不可开交的警察催促他们赶紧自己去派出所清点。杜小梅也乐坏了,立马抱着女儿三步并两步地往派出所赶。捡到包人还没走,陈大海顾不得感谢他,赶紧核对包里的东西。现金是肯定没有了,不过钱包还在,里头的身份证跟银行卡也没丢。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那个装着女儿耳蜗外感器的小盒子不见了!
      陈大海快瘫了,他跟警察反复一遍又一遍地核对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杜小梅一把拽住了捡包人的胳膊,哀求道:“大兄弟,我女儿耳蜗外感器是跟她配套的,卖不了钱的,求求你,还给我们好不好,我给你跪下了。”
      捡包人莫名其妙,他这拾金不昧没落到表扬也就算了,居然还被人污蔑中饱私。警察架住了要下跪的杜小梅,听清楚事情始末的捡包人虽然不高兴,还是把陈大海一家三口领到了他捡包的地方。四五个人把河岸边的绿化带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能找到那个承载了一个家庭全部希望的小盒子。
      帮忙寻找的警察叹气道:“这东西小偷一看弄不到现钱,也许随手就丢了。”
      陈大海看着波浪滚滚的护城河,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对未来的希望,他的生活,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江河带走了。

      5.命运的两极
      杜小梅有事要跟丈夫商量。
      她找医生问的很清楚。她公爹是有醒过来的可能性,但不高,而且他伤到了脑子,即使醒过来了可能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要人照应,要做康复治疗。如果他们有钱,能源源不断地填补进去,这些都不是问题;可他们没钱,而且他们的女儿也需要,不,是更需要钱。
      兰兰抱着布娃娃蹲在角落里发呆,她在家里找到了这个新玩具。两岁半的小女孩不知道这一天多的时间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又听不见了,这让她惊恐而不安。现在,她怎么也不肯再发出“爸爸”的声音了。杜小梅看着自己的女儿,兰兰还小,她这个当妈的必须要替她拿定主意。
      工伤的赔偿款差不多可以有二十四五万,她问过那个律师。
      杜小梅以为自己在丈夫面前会开不了口,可是嘴一张,她一点儿都不打哆嗦的说完了所有心里话。爹跟女儿都需要钱,但爹是无底洞,永远看不到希望。而女儿还小,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陈大海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婆,从嫁进门开始,杜小梅待他爹,比他这个亲儿子都孝顺!他张了几次嘴都找不到话反驳老婆,是的,他们这样的状况,即使想砸锅卖铁也没有锅可以砸。
      陈大海无话可说。一边是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父亲,一边是稚气无辜依靠自己的女儿;他哪个都不想丢下,他想拖着拽着一起过日子,可是他没能耐,他做不到。白天总是过得很快,陈大海的心情跟窗外的天色一样看不到光。在抽完了最后一根烟以后,陈大海眼睛猩红,像跟谁斗气一样恶声恶气地冲杜小梅喊:“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让我爹马上死?!”
      杜小梅眼泪差一点儿就下来了。她公爹待她比她亲爹都好,她嫁进老陈家几年没怀上娃,她公爹也没给她摆过脸色看。村上有嘴碎的多舌,她公爹就不让那人进自家的门!她生了个带病的闺女怕遭白眼,公爹却一直说她是家里的大功臣。杜小梅痛苦地揪着头发,她知道她是要做遭天谴的事,死后要下油锅煎。可她没办法,她不能不管她的女儿。杜小梅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鼻音:“抓阄,让老天爷定!都是老天爷自己造的孽,他来做这个主!”
      没有材料做阄。
      杜小梅拿出了一枚硬币,抛硬币定生死。硬币在空中翻滚,她跟陈大海各抛一次硬币,一正一反,老天爷又把难题丢给了他们。杜小梅眼巴巴地看着手中的硬币,兰兰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灵机一动,把硬币交给了女儿,让女儿去决定自己跟爷爷的命运。
      兰兰拿了硬币,放在手里把玩了很久,才在爹妈的催促下抛了出去。那在空中下落的硬币吸引了一家人全部的注意力,最后落到地上又滚动起来,掉进了刚好打开的电梯门的凹槽里。
      老天爷还是没有给他们任何指示。
      陈大海想他爹能给他拿主意,他活到了三十岁,个子比他爹高了大半个头,他爹依然是他的主心骨。
      陈大海着了魔障,发疯地捶打ICU的金属门,他要找他爹,让他爹告诉他该怎么办。值班的医生被吵到了,不耐烦地开门,听完他的要求,冷冰冰地拒绝了,理由是ICU都是重症病人,不能随便探望。陈大海一下子就失控了,摞起袖子要揍医生。他已经不想哀求任何人了,他低声下气小心翼翼了这么多年,生活依然把他逼进了绝境。医生吓得不轻,连忙往后面躲,堵着的门空出了一块,陈大海就这样追打着医生跑进了ICU里面。
      护士打电话叫了医院保安,陈大海很快被几个大汉摁住了手脚。他喘着粗气,眼睛猩红,绝望地盯着大块大块的玻璃跟那些滴滴嘟嘟闪着红光的仪器,他爹呢,他爹也丢下了他,没有给他任何主意。
      值班的主任被惊动了,是那个给他们出过主意的老医生。陈大海只说要见他爹,不肯给任何理由。老医生倒没有一口回绝他,让他隔着玻璃看了眼他爹。他爹瘦了,露在白被单外面的脸又黑又瘦。他爹身上插了好多管子,里头流着各种药水。
      “你爹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没有死。”
      “只要拔了管子,他也许再活不过几分钟。”
      “他如果能告诉你是治疗还是不治疗,他也就不需要在这里继续这样躺下去了。”
      陈大海痴痴看着他爹,他爹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人当爹又当妈,他一个没娘的孩子从没叫人嫌弃过邋遢,没在村里受过半点儿委屈。他小时候读村里小学写作文: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长大了,一定努力工作挣钱,给爸爸买最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是生命。现在,他爹老了伤了没用了,他长大了,却买不起。
      他还要卖他爹的命。

      6.尾声
      陈大海决定放弃治疗,在他爹昏迷后的第四十三个小时。
      工程队的老板亲自上阵,领着律师各种花言巧语,甚至表示要签保证书,陈大海也无动于衷。他很清楚,老板签出来的保证书只可能是一张废纸,根本不管用。
      他要用他爹的命去换女儿的未来。
      父母与子女之间,被牺牲掉的永远是父母,这大约是生物传递自己基因的本能。
      陈大海签完了一沓厚厚的知情同意书,医生拔掉了他爹身上的各种管子。原本跳动的心脏渐渐停止了,陈大海看到他爹眼角流下了泪。医生说,那没什么,普通的生理现象而已。陈大海捶打自己的脑袋,那是他爹,他爹哭了,因为儿子亲手把他送上了死路。
      在他五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天。
      他叫张大福,他这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工程队老板很生气,他辛辛苦苦做了局,结果居然被这个混小子给摆了一道。原来陈大福那个老东西说自己儿子媳妇孝顺全是吹牛!真金白银面前一样没有爹。他不甘心赔出二十几万,在律师的大力斡旋下,赔偿的金额定在了十五万。除去陈大福的医药费,那个不孝子能拿在手里的不过十万块。
      陈大海没有为自己辩驳,他选择了让他爹死,这个骂名他注定了会背负一生。
      杜小梅老了十岁,公爹的头七已过,她要赶紧联系慈善会重新配置人工耳蜗的外感器。一方面是因为女儿早点儿装上早点儿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另一方面,那不是钱,那是她公爹的血!
      没等杜小梅联系上慈善会,慈善会先打了电话给她。电话那头的声音兴高采烈:“陈兰兰的妈妈是不是?前几天你们反映的关于陈兰兰所装的人工耳蜗外感器丢失问题,你们不是想能免费重新配一个么。虽然这个不符合规矩,但考虑到你们家境确实困难,而且小姑娘的确可怜。我们反复跟厂商沟通,他们同意重新为陈兰兰再配置外感器……”
      陈大海跟妻子又一次踏上了带女儿去省城的火车,这一次,站台外面没有了头发花白的老人为他们送行。
      所有人都在感慨小姑娘的命运,两次免费获得耳蜗,全国也没有几家人像他们这样幸运。
      一家人要回乡了。
      乡下人讲究入土为安。
      陈大海捧着他爹的骨灰盒,归乡的路上,来时的一家四口变成了三个人和一个骨灰盒。
      兰兰捣鼓着手里的洋娃娃,自打重新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以后,小姑娘就不再那样畏畏缩缩的了。现在,她开开心心地摸着洋娃娃,突然洋娃娃开始唱歌了,原来这是一个带着音乐盒的玩具。吵闹的《生日歌》过后,响起了陈大福的声音。
      “兰兰,喜不喜欢爷爷送你的洋娃娃啊。爷爷戒烟了,攒了钱给我孙女儿买玩具。这个娃娃会唱歌喔,还能录下话,等你回家,你就能听到娃娃唱歌了。我家兰兰将来唱的肯定比这个娃娃好听。你别怕,爷爷还结实着呢,还能再干活挣钱,咱坚持做康复锻炼,一定很快就会说话了。”
      兰兰忽然喊出了“爷爷”,声音清楚响亮。
      陈大海抱着骨灰盒失声痛哭,发出撕心裂肺地呐喊:“爹——”
      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久久的回响,回响。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写的第二篇故事,写完看的时候我哭了(主要是我泪点低),怎样才能让人民有尊严地生活呢?发表于《今古传奇·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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