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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鲈鱼美 ...

  •   凌波镇有家赫赫有名的馆子叫美鲈馆,取的是鲈鱼鲜美之名,招牌菜却是跟驴肉切片。此处驴肉与别处不同,取肥驴一头,拿酒灌醉,而后大力拍打驴子周身,好让酒香浸润血肉。将醉驴捆绑好后用开水一遍遍烫洗去毛,快刀上,一片片薄如纸张的驴肉切片整齐叠放入碟子。此刻,这驴还是活的。活驴切片蘸上馆子里秘制酱料,据说吃过的没有不交口称赞的。
      这日,美鲈馆来了两位书生,一位叫黄巍,是商贾之子;另一位叫韩永,家中却是书香门第。两人都在镇上的闲云书院读书。两人往店里走时正碰上伙计从街面上牵着头驴子往后厨方向去。原来是城中大户程家的公子点了活驴切片,倒叫让黄、韩两位书生看了热闹。
      黄巍先是兴致勃勃,只觉得那驴子醉态可鞠分外可爱,等到厨师拿着开水浇沃时,他就看不下去了。这哪里是吃饭,硬生生的折磨活物,简直就是谋财害命。韩永也是义愤填膺,奸商当道,一道活驴切片足足作价两百贯,寻常百姓人家一年花费也不过十贯。
      不等两人上前发作,有一中年儒生跑进店里探问掌柜,是否看到一头黑驴栓在路边。掌柜一听就知道坏事了。活驴切片太受欢迎,这驴子又非得极其肥健方可。适才程公子点餐时,后院唯一一头驴子竟然趁乱跑了。店中伙计追寻不得,胡乱拿拴在街旁的驴子凑了数。不想却被苦主寻上门来了。
      掌柜自然不肯承认。儒生急了,他一路追问,路人分明见了自己的驴子是被美鲈馆的伙计牵走的。掌柜不耐烦起来:“谁人可作证?我这馆子开了有些年头,每日用的驴子加起来不下数千头。莫名其妙就说我家偷你的驴子。那我家岂不是成了江洋大盗了。”
      儒生自称姓陆,不善与人争,只期期艾艾强调自己接了聘书,从外乡来闲云书院做先生。适才不过是在街旁铺子喝了碗凉茶,一转眼驴子就被人牵走了。
      掌柜冷笑:“你这人难不成是孑然一身来的凌波镇。好,你说你是来书院当先生,那么行李呢?说是先生,起码要带些书箱吧。”
      “行李跟书箱都在凉茶铺子里,由我女儿看守。”
      “这倒是奇了怪了。你家驴子原来不是用来驮行李,而是带出来看的。”
      儒生愈发说不清楚了。他想找人作证,可都是一个街面上做生意的,普通人也不敢惹财大气粗的美鲈馆,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作证。
      正是焦急无望时,黄巍起了身:“且慢。”
      他朝掌柜一拱手:“这位掌柜,既然陆先生怀疑贵店伙计误牵了他的驴子。不如掌柜就大方一回,让大家伙儿去后院瞧上一瞧。也好为贵店洗刷干净冤屈。”
      掌柜自信没落下什么切实的把柄,便同意众人前去查看。看热闹总不嫌人多,一群食客与看客全都挤到了后院。院中驴圈空了,地上丢着一副鞍。儒生一见鞍就要落泪:“这可不是我那头驴子的鞍。掌柜的,你家店大业大,怎能做这种偷窃之事。”
      众人窃窃私语,馆子养的肉驴又怎么会配上鞍。况且那黄姓书生也拿了鞍仔细查看过,那上头还分明留着书箱的压痕。黄巍将鞍递到掌柜面前,言笑晏晏:“想是店中伙计小哥追赶那逃驴没留神,陆先生的驴子又猛然受惊,一时挣脱了绳子;反倒叫伙计认错了。”
      掌柜借坡下驴,连连称是。命人将当事伙计唤来狠狠责骂一番,又主动提出赔偿儒生损失。看热闹的众人虽然心知肚明掌柜跟伙计并非“不小心”,而是将错就错;但也无人出头挑明。韩永想站出来斥责掌柜利欲熏心,分明故意盗窃。还未开腔,就叫黄巍拉着袖子拽了回头。
      陆先生自知是外乡人,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便咬牙接受了掌柜的赔偿。
      众人看罢热闹散去。黄、韩二人忙向陆先生自我介绍一番,主动帮他搬运行李。凉茶铺子角落处坐着位少女,见陆先生返回忙起身询问:“爹爹,可寻回驴儿?”
      那少女不过二八年华,虽是黄衫半旧也不掩天生丽质。韩永一眼看呆。一时间才思泉涌,若有笔墨伺候怕是当场写出一篇诗赋来。黄巍也傻了眼,他学问稀疏,作不出诗,只觉得这少女无比妍丽明媚。
      少女听罢父亲的讲述,朝两人行礼道谢:“多谢两位恩公仗义相助。”
      她这一抬头,又惊艳了一个人。程公子被闹得没兴致吃活驴切片,正要打道回府,恰巧见到了少女的脸,顿时失魂落魄,眼巴巴地跑过街上前搭话:“小娘子切勿多礼。陆先生,这都是晚生不对。逞一时口舌之欲,白白害了先生与小娘子爱驴的性命。晚生已备下车马恭送先生,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两人见程公子眼巴巴的往父女身边凑,就清楚他没安好心。程公子是出了名的骄横跋扈,哪里知道“不对”二字怎么写。他俩再三再四推却了程公子亲自相送的美意,坚持有他们两人护送先生便可。
      自从陆先生带着女儿小玉在白云书院落了脚。黄巍就害了相思病。可惜的是,他肚里墨水有限,风流的诗词竟是一首都憋不出来。黄巍很有些小聪明,自己写不出,就让好友韩永捉刀。他心下放得宽,自觉过日子就要两人心意相通即可,至于诗词曲赋又不能当饭吃;因而丝毫不觉得愧疚。
      这韩永心中却是波澜翻滚。他虽是书香门第,可家中早已破落。在书院的纸墨笔砚都常常需要黄巍接济,自然无颜回绝对方的要求。可他也对小玉一见倾心,哪里愿意帮黄巍写情诗忽悠心上人呢。韩永郁郁寡欢良久,写了首情诗给黄巍交差。黄巍一看,大概是思慕美人的意思,便兴高采烈地誊抄一遍送了过去。却没看出来那是一首藏头诗,几个字和在一起便是“吾乃子恒”四字。而这“子恒”便是韩永的表字。
      就这样,黄巍白白担着被陆先生发现打断腿的危险,替好友与自己的心上人鸿雁传书。黄巍清楚照他肚里的墨水,做生意绰绰有余,至于做学问那是拍马不及。他有心向陆先生提亲,他家境殷实,娶了小玉定不会亏待她。
      哪知黄家的媒人一上门,就被陆先生打发了。虽是自言寒门小户女不敢嫁入富家出丑,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嫌弃黄家世代行商,有辱斯文。黄巍急了,他与小玉书信往来分明已经情投意合。况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陆先生岂可因为自己出身而嫌弃。
      这话一说破,陆先生就怒火攻心,待到将女儿盘问清楚简直羞愧到无颜见列祖列宗。待字闺中的女儿竟然与男人暗中往来。等拿到书信一看,他又不由得击节叫好,文采飞扬,诗词动人,端的是才华横溢。黄巍的学问,他做先生的再清楚不过;仔细一盘问,方知与女儿书信中互述衷肠的乃韩永。
      韩永学问好,踏实上进;而且他跟陆先生一样是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出身,平日陆先生就对他格外高看一眼。想到韩永竟然故意摆了黄巍一道,让他白白传了许久的信。陆先生更是分外快意,黄巍家境富裕又如何,胸无点墨,好女子照样看不上。
      陆先生有了主意。
      第二日,书院主人一早就宣布。陆先生有女如花,已到嫁娶之年,陆先生有心求贤婿。不论出身年纪,唯以文章定高下。白云书院才俊济济,属意小玉者竟有数十人之众。
      黄巍焦急上火,跑去找小玉质问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小玉被吓了一跳,惊讶道:“难道不是子恒托你传递书信的吗?”言罢取出书信予他看。黄巍此刻认出藏头诗,只觉五雷轰顶。
      黄巍的文章陆先生看都看不下去。韩永一举夺魁,赢得佳人芳心,一时传为佳话。之前的种种不知怎么在书院学生中流传了开来,黄巍成了众人笑柄。他无心再待下去,便收拾行李下了山。临走前,他再一次偷偷去看了眼小玉,决议将对方永远埋在心底。
      黄巍回家后就跟着商队出去做生意。几番寒暑下来,竟也挣了不少身家。他却宁可在外漂泊,也不愿回到凌波镇。直到家中老父病逝,他返家奔丧,已经是三年以后。一进凌波镇,就撞上街面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碰上熟人一打听,方知竟然是新科进士韩永老爷迎娶小玉。他惊讶,居然到此刻才成亲,他本以为这两人早已孩童绕膝。
      “哪能呢。韩老爷一早就说了,待取功名方成亲。亏得他学问好,三年便上金銮殿,否则这韩家小姐非得等成老姑娘不可。”
      黄巍匆忙处理好店铺中的事宜就扶灵回乡下老家守孝。灵柩行到半途,黄家老小在溪边歇息进食时竟发现河面上漂浮着一位黄衫女子。黄巍念及当日初见小玉也是一袭黄衣不由多看两眼。这一多看就惊了,那落水女子分明就是小玉。
      他慌忙跳下河将人救起。好在小玉落水不久就被枯树绊住,一路顺流而来她又一心求死不挣扎,反而凭借浮木的力量保住了一条性命。
      小玉获救后也不说话,只默默流泪,唯一开口的那句还是“还是让我死了好”。黄母不高兴了,指着她大骂:“我家老爷为了多活几年好看儿子娶妻生子,多少苦药都往肚子里头灌。你年纪轻轻的,家中还有老父,竟然一心求死。”
      小玉闻言泪流不止。黄巍着人往镇上打听,待到返回,黄家母子方知他家昏天暗地办丧事时,镇上居然出了件大事。小玉成亲当日,竟然被程家公子玷污了。
      陆先生平生最得意学问,掌上明珠嫁了进士,他自然满心欢喜。他特意做了上联贴在婚房,要求女婿对出下联方能入洞房。这种文人雅趣本做闺房之乐,可惜中间出了岔子。对联非韩永所长,况且当日他醉的厉害。
      程公子家中有个食客颇为善对,他拿着食客给他写出的对子趁着婚宴各种忙乱混进了新房。小玉盖着红盖头,哪知道进来的不是自己的夫婿。等到灯一灭,陆公子上了床,木已成舟。是夜,韩永大醉,待到第二日醒来去妻子房中请罪,捉奸在床。
      程公子不以为意,不是陆老儿说对出对子就进洞房吗。我对出了对子,进了洞房,有什么不对。
      韩永被气得浑身发抖。悠悠转醒的小玉瞪大了眼睛看自己的夫君,却发现夫君目光越来越冷。最终,她在新婚的第二日就收到了韩永的休书。
      陆先生见到休书有如五雷轰顶,待听完女儿哭诉之后,他万念俱灰。只说女儿还不如去死了算。小玉没脸回家,她失了清白见不得人,唯有以死来抗争。
      黄母是镖师之女,很有行侠仗义的风骨。听闻小玉的遭遇,她怒骂韩永薄情寡义。他自己害得妻子被人欺辱,竟然一纸休书了事,全然不顾妻子死活。那程公子也是龌蹉小人,竟然趁人之危辱人妻子。最可恶的还是那陆先生,一辈子书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自己女儿受了委屈,他不站出来替女儿说话,竟然叫女儿寻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玉不言不语,只是垂泪。黄母气恼一番过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能怎么办?叫小玉去告官?且不说流言蜚语能把人活活逼死,就是她真有勇气走上公堂,那程公子也能拿着“对出对子进洞房”做文章。而小玉不贞确实也属于“七出”之过,韩永又是新科进士,谁能把他怎么样。再说即使韩永收回休书,以他的凉薄,小玉又岂能过得幸福。
      黄巍直直跪在了母亲身旁,请求迎娶小玉为妻。黄母默然,最终同意了儿子的要求。她将小玉收到身旁,准备待到热孝期满之后就迎娶小玉进门。至于那位陆先生,自从女儿失踪后就疯了,在街上捉着人就问:“看到我女儿小玉没有?”
      黄母知道后心酸,便差人将他接回乡下老家。小玉抱着老父痛哭,陆先生已经认不出女儿,但小玉仍然认他这个父亲。
      这三年里头,韩永春风得意。他休妻返京后迅速迎娶了户部侍郎的千金,在岳丈的提携下一路升任本地太守。程公子跟一众乡绅一道迎接韩太守时还心里直打鼓,生怕太守老爷报当年夺妻之恨。
      太守亲切地接受了乡绅的宴请,酒席就摆在美鲈馆,此时,这里已是程家的产业。韩太守跟师爷一道出现在宴席上,程公子认出这师爷也是熟人,当年为他写出下联的门客。
      当年韩永高中之后就传户部侍郎有意招婿,韩进士却一本正经道有婚约在身不敢耽误小姐。赢得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忠义美名。待到小玉因“不贞”之名而出后,侍郎千金万般心疼韩进士,执意下嫁,又传为一时佳话。
      大厨牵出了一头活驴,众人皆兴奋起来,准备一饱口福。实际上,再好吃能有多好吃,众人心底想要看的还是驴子惨遭折磨时痛苦的表情。
      韩太守意筹志满,今日他是达官贵人,商贾之流只能围在他周边伺候。驴子被灌酒绑了腿,厨子拎着沸水浇上,韩太守心满意足地看着驴子痛苦地嘶喊挣扎。变故就发生在刹那。驴子挣开了束缚,蹄子重重地踢到了凑近了观察它惨状的韩太守太阳穴上。众人尖叫奔跑,驴子被乱刀剁死,至闭气眼睛还睁得大大。韩太守被当场踢死,眼睛也瞪得老大,至死不相信自己竟然死在一头驴的蹄下。
      此案轰动一时。朝廷派专员来彻查始末。这位钦差大人礼佛,最见不得活物受罪。查清楚情况后上报朝廷,韩太守要折磨活驴却被驴子反抗踢死,实乃天意。上天有好生之德,倒是那美鲈馆如此折磨驴子,实则是谋财害命。且民众围观者众,倍生杀戮之心,不符本朝仁德之政宗旨,实该取缔。
      程公子下了大牢。他不堪牢中艰苦,又害怕被判问斩,便买通了狱中官员假死。他假意上吊,留着口气等人将他放下。仵作判定他死了,便装入棺材里准备下葬。程公子在棺材中等待许久也没人招呼他可以出来了,实在忍不住,就出声试探:“喂,我要出来了。”
      恰好被他买通的官员就在棺材旁跟同僚说话,生怕露馅被抓。连忙拿钉子将棺材盖彻底钉死。于是这位吃活驴切片无数的程公子最终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活活闷死。
      黄巍与小玉成亲后买下美鲈馆的店面,将它改为了素斋馆。新人换了旧人,那活驴的凄惨叫声永远的留在了记忆深处。

  • 作者有话要说:  发表于《今古传奇·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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