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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胡色 ...

  •   唐朝初年,长安城里五色居发生了一起命案,此案最终震惊朝野,连女皇武则天都被惊动了。
      此案最初也不甚稀奇。唐朝商业极其发达,往来长安城的胡商络绎不绝。酒肆茶舍常常通宵达旦开放。这五色居在长安城里小有名气,二楼是雅座包厢,门一关就是一方小天地。这晚,五色居来了两位胡人男子,叫了酒菜就在包厢里享用,吩咐小二无事不得打扰。待到天蒙蒙亮,也不见客人出来结账,店里伙计担心赖账,便去试探敲门,结果始终无人应声。掌柜的一听,做主强行拔了门鞘,门一开,在场众人皆是一口凉气。一位胡人男子倒在血泊里,手中拽着一条葛色残布。另一人不知所踪,且窗户大开。
      掌柜忙差人去报案,仵作验罢尸首后判定此人乃被锐器刺破心脏,一刀毙命。死者表情惊愕,身形也十分魁梧,看来凶手不仅身手了得,与死者也是相熟的。死者身份业已查明,名唤察察尔,是城中家财万贯的胡商。察察尔家人指证当日察察尔自诉外出会友,但并未说出友人姓名。五色居的伙计皆是汉人,对他们而言,胡人男子基本上相貌都是差不多,且晚上灯火有限,只能勉强描述出另一人的穿着打扮。
      案子递到了衙门,府尹大人也理不出头绪。实时长安城里胡人众多,要一个个查验下来,衙役们都得活活累死。好在运气不错,官府贴出悬赏启示,希望百姓提供线索以后,还真有两人揭了告示。其中一人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是城郊的佃户子弟,平素时常提一篮家中种的枣子、柿子之类进城卖点小钱。那一日天蒙蒙亮,他就跟着最早一拨人进了城,想到酒肆一带找醉醒的客人买自己的水果。结果在五色居几步远的地方看到有人从空中落下。
      “那人跟杂耍一样,落地都没声的。我问他要不要尝尝鲜枣,他却没理我,急急忙忙地走了,还撞上了我的篮子。我直到回家才发现篮子上沾了血迹,想来就是那个怪人留下的。”
      另一人是位书生,是夜正在五色居对面的酒肆饮酒作乐。他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察察尔所在的包间。酒酣之际,他无意间看到对面有人关窗,因为其实恰有焰火在不远处燃放,他看清了对方是个高个子的胡服男人。而后他出门小解,又朝那方向看了眼,正看到窗户上映着个人拔刀刺向另一人。当时书生有些醉了,加上先前有焰火,竟以为是皮影戏。待到府衙贴出告示,他才惊出一身冷汗,那一夜,他分明是目睹了命案,可惜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卖果子的少年因为好奇多看了那胡人几眼,倒记得清相貌。官府拿着图样去查找,没多久就找到了当天五色居里另一位客人,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商贾摩多娄。还在他家中搜出了葛色胡服。
      摩多娄坚称自己当晚与察察尔是偶遇,共进晚餐后自己就先行告辞,察察尔还要等一位客人。至于那位客人姓名,察察尔表示对方身份尊贵,不便透露,因而自己也不知晓。府尹冷笑,只唤那小贩上来对峙。小贩一见人,就瞪大了眼睛肯定:“大人,就是他,身上的血沾到了我装鲜枣的篮子上。”
      摩多娄大惊,被迫承认自己后来的确返回五色居,但察察尔绝非他所杀。可是关于他当晚去处,摩多娄却一个字也不肯透漏。这般口供可谓破洞百出,府尹大人哪肯叫他随意糊弄过去。摩多娄虽挨了板子,却咬牙坚称自己未杀人,死活不肯透露是夜去处。府尹无奈,只得将人暂且收押。
      府尹命人去摩多娄与察察尔的家中细细搜寻,却发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借据。府尹大吃一惊,深感此案牵连甚广,连忙向上禀报。而后此案移交大理寺审理。
      这一下朝堂上炸了窝,大理寺跟刑部各执己见,官员都议论纷纷。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时,宫闱中也有涟漪,导致武皇陛下震怒,重新启用已归田的狄仁杰。狄仁杰领命进宫,端坐在高位上的武皇身旁,跪着位泪流满面的华服贵妇。武皇冷笑:“你自己跟狄卿家交代吧。”
      贵妇梨花带雨:“狄公,那摩多娄绝非杀人凶手。”
      仵作验尸结果显示察察尔死于子时与寅时相交时段,而从当晚亥时起到第二日卯时,摩多娄都与这位贵妇华阳公主在一起。摩多娄无论如何刑讯逼供都不肯吐露公主的身份,因为他清楚,倘若不说也许他要没命。但如果他吐露了这桩皇室丑闻,那么他们全家都会彻底消失。
      华阳公主退下之后,武皇又让太监将一叠借据递到他手上。狄仁杰一见,眉头紧锁。胡商富可敌国他早已知晓,却不料竟然已经到了如此滔天地步。
      “此案牵连甚广。朕知晓狄卿清楚分寸,着你彻查此案。万不可因此动摇民心。”
      狄仁杰领命退下,他出宫之时,恰逢华阳公主也告退出来,主动邀他同行。唐朝民风开放,大小公主生活也颇为随意。狄仁杰有心询问细节,便不推辞,只细细询问了命案发生当夜摩多娄的行迹。公主形色有些尴尬,只道当夜二人始终在一处,从未分开。
      “噢,那摩多娄夜间可曾趁公主安睡之时偷偷离开又重新返回过?”
      “绝无此事!”公主脱口而出,后大约是羞赧,支吾表示自己直到天擦亮时分才入睡。
      “如此看来,此案应该另有凶犯。”狄仁杰沉吟片刻,拱手向公主请罪,“下官无意冒犯,但此案干系甚大,不得不谨慎从事。请问公主可另有人证?”
      华阳公主唤了随行马车上贴身的宫女进来。那宫女年岁甚小,一团孩子气,是内务府不久前刚调拨给华阳公主府上的。对着狄仁杰,她唯唯诺诺,倒也将那夜情形细细描述了一番。是夜,公主府上通宵达旦,饮酒作乐很是热闹。
      狄仁杰微笑:“公主与驸马爷倒是好雅兴。”
      宫女身子一震,抬眼悄悄瞥狄仁杰,诺诺不敢言。
      不多时,马车停下,竟然已经到了公主府门口。一仪容华贵的中年男子正从马上翻身而下。这人是华阳公主的驸马礼部侍郎曹参。见了狄仁杰,他微微一皱眉,而后点头微笑:“狄公,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狄仁杰赶紧多谢驸马爷关心,赞叹道:“驸马爷英姿不减当年,微臣犹记得当日先皇仍在时,驸马爷围猎时力拔头筹。先皇曾赞,谁说胡儿矫捷,我汉家儿郎也不逞多让啊。”
      二人寒暄一番,最终话题聊到了最近轰动京城的胡商遇刺案上。狄仁杰叹息:“此案迷影重重,一日不将真凶抓获,那夜不能交代清楚行踪的人就关在牢里出不来。”上头给的破案压力太大,京兆府尹情急之下,依着摩摩尔手上借据名单抓了不少嫌犯下狱。他朝曹参笑:“说来也怪这些人三更半夜不着家,倘若个个都如驸马爷跟公主一般琴瑟和谐,不也都洗刷清楚冤屈了嘛。”
      曹参笑着点头:“也是,好歹我也没有外宅,总算公主还能帮我作证。”
      狄仁杰告辞归家。在书房坐了没一会儿,却有人求见。先前问过话的小宫女颤颤巍巍:“大……大人,奴婢有事禀报。那天夜里在公主房中的不是驸马爷,而是个胡人。奴婢在外间伺候,但胡人的装扮,奴婢看的清清楚楚。”
      狄仁杰并不惊讶。公主与驸马爷口供对不上,必定有一人撒谎。那天夜里,驸马爷曹参并不在公主府上。就在狄仁杰以为此案已逐渐明朗时,又冒出了一位人证,将案子引向了更为错综复杂的方向。
      这人是个破落户,平日在集市中靠帮人跑腿传信为生。命案发生当晚,他与人在城郊土地庙里赌钱,直到快四更天将铜钱输的一干二净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结果在半道上碰见了摩多娄。
      “摩多娄老板素来豪爽,每次为他跑腿都会给我额外的赏钱。不怕大人笑话,不单是我,城里我们这般混饭吃的多半对他感恩戴德。当时小人想去跟摩多娄老板打声招呼,但形容实在狼狈,不好意思露面。况且摩多娄老板当时正与一位贵人交谈,所以我就没去冲撞。但小人可发誓,那天夜里,我的的确确在城郊碰到了摩多娄老板。小人从小在集市中长大,那胡人相貌也分辨的清楚,绝不会认错人。他那天夜里不可能在城里的五色居杀人。”
      唐时城禁严格,闭城之后出入城皆要有特令方可,且留有记录。命案当夜,城官处并无摩多娄进出城的记录。那这个摩多娄又是如何施展了分身术,一人在公主府上寻欢作乐,一人又去了城郊,身旁还陪了位贵客。倘使摩多娄当夜真的在城郊,那么三更半夜,他又去荒郊野外做什么?
      狄仁杰打定了主意,在关城之前往城郊方向去。在那混子所言的地方查找了许久,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便耐下性子,等待夜色更深。快到三更天时,却碰上了位熟人。刑部尚书李勉做了寻常打扮,一见他就轻呼感慨:“到底是狄公,本部查了许久才摸到一点边,狄公刚回京城便追来了。”
      狄仁杰并未展露心头疑惑,含混其词:“既是如此,有劳李尚书与我一道了。”
      已是子时,城郊偶有虫鸣,阒寂的很。远远的,有几点星火,狄仁杰紧跟李尚书身侧,不几步路,便到了一处集市。这集市也是古怪,灯火昏暗,摊贩与客人皆看不清楚脸,彼此间也不交谈,只做手势比划。狄仁杰一行人慢慢走着,随意在一处卖字画的摊位前停下。他拿了幅王献之的字,摊主伸出了五个手指头,表示五万贯。狄仁杰摇摇头,放下字画欲走。摊主冷笑一声,低语道:“这点儿魄力都没有,还想走谁的门路?”
      狄仁杰也不恼,一行人去了相邻的摊位,暗地里监视。不多时,字画摊前又来了一人。这人也相中了王献之的字,摊主的开价竟然只有一贯钱。一行人又逛了几个摊位后,悄悄地走了。
      城郊夜半有鬼市,先前是大户人家破落子弟变卖祖产的集聚地,这些年发展下来,竟然达到了这般规模。一些收受了贿赂的官员也来转卖贿赂。有求于人的高价买进,求于他人的低价卖出;连朝中大员都牵连其中,难怪生性耿直的刑部尚书连连摇头:“狄公可知,这鬼市的主管人是谁?”
      狄仁杰心中一动,张嘴未出声,口型正是“摩多娄”。
      那么,华阳公主为何不惜毁了清誉,来替摩多娄掩饰行迹呢?而那夜与华阳公主在一处寻欢作乐的胡人又是谁?狄仁杰在书房苦思冥想许久依然没有头绪,便出门在小园里头散步,却见一胡人打扮男子正在清扫落叶,不由一惊:“你是何人?”
      那男子闻声赶紧给老爷请安,原是宅中的园丁,无意冲犯了狄大人。狄仁杰惊异,失笑:“你这般打扮,我倒误会是番邦人士了。”
      园丁赔笑:“胡人衣服简便,穿了干活时也方便。莫不说我们这些下人,就是京中的大人们骑射时也爱做胡人打扮。”
      狄仁杰笑了,原来如此。他进宫求见了武皇,将手上的调查结果一一细说。武皇沉寂片刻,只道:“此案牵连甚广,卿家自行斟酌,万不可失了朝廷的体面,叫那些小人兴风作浪,坏了朝廷的根基。”
      第二日,刑部、大理寺及御史台三堂会审摩多娄。鬼市被封,一干摊主皆被带上大堂。摩多娄一见便知此事不可善了,便成了闭口的葫芦,一语不发。狄仁杰也不多话,只唤人将证物一一呈上。那一夜未及三更,摩多娄人就到了鬼市,当时与他同行之人并非华阳公主,而是另一位举足轻重的贵人。摩多娄见了证物只是磕头,冷汗淋漓,不敢说出半个字。狄仁杰没有再为难他,将他押下,由刑部做另案处理。
      胡商摩摩尔命案真正的嫌犯,华阳公主的驸马爷曹参被带到了堂上。狄仁杰朝他微微点头:“驸马爷,可否烦请您详细叙说一下摩摩尔遇刺当夜,您身在何处?”
      曹参身为礼部侍郎,形容素来端庄有礼,此番三堂会审,他也毫无畏葸之色:“夜深露重,我自是在府中歇息。”
      “可有人证?”
      “内子华阳公主可作证。”
      “是吗?传人证。”
      进来的证人却是华阳公主的近侍宫女,小宫女磕头如捣蒜,指天发誓,当夜与公主在一处的是一位胡人男子。堂上哗然,各位大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曹参却毫无惧色,反倒是啼笑皆非的模样:“叫大人们见笑了。内子性情活泼,喜欢看杂耍剧,是而微臣偶尔会作胡人打扮博她一笑。大人如不相信,可命人去公主府上,平常我穿戴的胡人服饰还在。”
      众人皆长吁一口气,而后又苦恼。驸马爷的嫌疑洗脱了,那真正的凶犯又是何人?
      狄仁杰拿了衣物查看,对驸马爷和颜悦色:“这一套就是你在命案当夜所穿戴?”
      “正是。”
      狄仁杰微笑点头:“甚好,既然驸马爷供认不讳,那么倒不必再废口舌。曹参,你可知罪?”
      曹参冷笑:“下官不知,烦请大人明示。”
      “当夜,你哄劝华阳公主醉酒睡下。而后偷偷潜入五色居,那一夜,察察尔所等的贵客正是你!”
      曹参大惊失色:“大人此言差矣,我乃朝廷命官,与那胡人并无交情,又岂会深夜去见他。”
      “因为察察尔曾放贷八十万贯与你。你谎称当夜还钱,让察察尔将借据带上,跟你去取钱。察察尔却不知你要带他去的是黄泉路。这借据你可认得?”
      曹参差点儿脱口而出“这东西我不是烧毁了嘛”,旋即反应过来察察尔还留下了副本。他咬牙道:“察察尔放贷甚广,又不止我一人,下官还不至于为了钱财害人性命。”
      “那是因为察察尔威胁你再不还款,就将闹到华阳公主面前。你素来瞒着公主在女人身上花费奢靡,不敢让公主知晓钱的去处,便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察察尔灭口。”
      “大人全是揣度,没有证据,请恕下官不能蒙冤承认。”
      “这证物就在你身上。”狄仁杰命人取下他随身的匕首,“此物乃先帝早年所赐,刺入人体内后刀中还有一刃弹出前刺。此物为工匠特别打制,世间独此一把。你还有何话要说?”
      曹参瘫倒在地,涕泪齐下,如痴如狂:“我倒不知,从拿了这个匕首以后我就成了废物。驸马爷,世人皆知我是华阳公主的夫婿,谁又知道礼部侍郎曹参啊。”
      此案结后,武皇震怒,亲自下令将曹参问斩。且此后朝廷官员一律不得向商贾问贷,违令者律法严惩。至于摩多娄,在进宫陈情后,被赐鸩酒一杯,倒没受折磨。华阳公主在夫君问斩后请求出家修行,图个清静。那位深受武皇宠爱的权贵武三思则被勒令在家反省。至此,这桩轰动一时的命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 作者有话要说:  发表于《今古传奇·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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