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微光》曲罢

4、（四）

　　马延廷眼盯着他瞧了片刻，身子微倾，慢慢凑到他近前，道：“这事情可大可小，我要如何，还不是要看你……”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凌幼寒耳根说的。幼寒心里毕竟顾忌，竟不好闪避。只觉他的气息热乎乎喷在脖子上，暧昧之极，幼寒嫌恶地闭上眼，胃里一阵阵翻涌，只觉恶心。
　　“看在你舅舅面上，我也不与你为难，好歹给你个改过的机会，你自己看着办！”马延廷直起身子，语声陡然变大，显然是说给聂老先生听的，然而最后一句却是语带双关。幼寒心思敏锐，又如何听不出来。
　　他不由冷笑，睁眼望向马延廷，目中尽是愤怒之色。看在舅舅面子上……可笑，他若是将舅舅放在眼中，又如何会用这样的手段诬赖、逼迫于自己？
　　马延廷也不转眼地望住他，唇角旁略有笑意，却是淫猥无耻的。见凌幼寒涨红了脸，他更是得意，眉梢微扬，面上有讥嘲之色浮现，微耸了耸肩，抬手将那账本合上，绕过桌案走至凌幼寒身旁，口唇翕动，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今晚上你过来，我等你……”
　　幼寒脑子嗡地一声，如受奇耻大辱。浑身的血液这一瞬都涌到了脸上，双拳在袖子里攥得咯嘣嘣响，差点就控制不住扑上去给他脸上几拳。
　　可马延廷却浑若无事般转头去看聂老先生，冷声交待：“叫几个人看住他……”
　　“马延廷！”幼寒失控，忽然出声大吼。“你要报复我就明说，何必这般婆婆妈妈的？”
　　马延廷微皱起眉，转头看他，若有若无一笑，道：“我报复你？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在帐上做手脚？没有贪我这牧场的银子？”
　　“我只拿我该拿的……”幼寒强自隐忍，与他怒目而视。
　　马延廷冷哼一声，拍手击节，颔首道：“好，够硬气!我也想信你，可这账本你又怎么解释？”一边说一边拿起账本在凌幼寒眼前晃了两晃。
　　幼寒咬牙道：“你们串通一气，有意栽赃于我，我又有什么话说？”
　　马延廷“啪”地一声将账本扣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好，就算这九五定规是常例……可有人告你私吞库银你又要如何分辩？”
　　“私吞库银？”幼寒一楞，随即大怒，“血口喷人……我说过，我只拿自己该拿的钱。”
　　“我原也想信你，可方才我与聂先生清查过库里，库里确实少了五十两白银，这你又怎么说？”
　　“库银少了？”幼寒倒抽一口凉气，今日入账时他才清点过库里，那时并没有少一两银子，如何会突然便少了五十两？
　　他转头去看聂老先生，聂老先生也点头道：“库里确是少了银子，今日好像只有你一人进过库里，这银子……”
　　凌幼寒气急，却是百口莫辩，只狠狠咬牙道：“我没有拿过。”
　　“有没有拿过？到你房里一搜便知……没有人想为难你，好歹我与你舅舅是结义兄弟，总不能眼看着你走错了路不管。”马延廷话音一落，外面便走进两个大汉，二人一起走到凌幼寒身侧，分明是来挟制他的。
　　“走吧！”马延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幼寒被逼迫着也不得不走出去，一行人径直往他的就寝之所而去。
　　等到了他房里，马延廷带着的一干从人立刻在他房里东翻西找起来。幼寒眼看着他们，知必是凶多吉少，心头早已冰凉一片，只不作声。果不出所料，不多时便有一人从床下搜出一袋银子来，还有一人从箱底将他这一两个月来积攒的十几两纹银也扯了出来。
　　“如今你有何话说？”马延廷拿过银袋掂了掂，坐在椅上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让我来算算，你一个月的薪酬是二两银子，你来我这里两个月，加上这两月几桩大买卖的回扣，你手上最多也就有十两银子，这五十两却是哪里来的？难道也是你该拿的？”
　　幼寒忽然一笑，笑得极苍凉悲苦。转而却狠狠瞪视着马延廷，目中怒火熊熊，一字一顿道：“那——不——是——我拿的，你心里清楚得很……”
　　“我清楚什么？我不清楚……”马延廷站起身走过来，微倾了身往他跟前凑，“你总是这般不知好歹……分明错了，竟不肯认，如今人赃并获，还不肯服输，说句软话不行么？”
　　马延廷目光灼灼地盯着幼寒。看到幼寒脸色微微发白，眼中闪闪烁烁，羞愤无奈痛楚之色交相变幻，便知他已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正想再想说两句厉害的，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令他俯首听命，话还未出口，凌幼寒便一拳砸来。马延廷不及闪避，鼻子上立刻重重挨了一拳，眼前金星乱迸。他往后一个趔趄，方勉强站稳，凌幼寒便又扑了上来，跟着又补上一脚一拳。多亏了马延廷反应快，不等拳脚落在身上，人已躲了开去。
　　几个从人见此，立刻一拥而上帮忙，有抱腰的，有抓膀子的。他们人多势众，凌幼寒再是拼力反抗，还是落了下风，纠缠了许久，最终还是被一众凶徒擒住，反扭了双臂摁趴在冰凉的地砖上。

　　马延廷气急败坏，捂着血流如注的鼻子上前往凌幼寒身上一通乱踢。
　　幼寒先还咬着牙忍，渐渐便支持不住，喉头一阵腥甜，竟张口喷出一口血来。他只觉马延廷一脚比一脚狠，专往他身上软的地方踢。他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心知马延廷恼羞成怒，势必动了杀他之心，不由一阵绝望，恨极破口大骂：“马延廷，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牲，有种就弄死我……”
　　马延廷脚上顿了下，想起洛玉山临别嘱托的话，心里便打了个突。却仍不肯甘休，跟着又卯足了力气在幼寒右腿上踢了两脚，冷笑道：“你舅舅若是知道你做出这样的丑事，未尝不赞成弄死你，只是，就这样让你死了，也太便宜了你。”曲了一膝半蹲下去，伸手抬起凌幼寒下颌，注目看那清俊之极的面容，心里终究有几分不舍。
　　幼寒的右腿钻心的疼，隐隐有细微的断裂声，也许是被马延廷踢断了腿骨。意识里一片混沌。他睁开眼望出去，眼前一片模糊，只看见许多人影在火光里乱晃。马延廷的声音好似从天际传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是徒劳而已，口中喃喃怒骂：“去你妈的！”
　　马延廷勃然大怒，扬手便掴了他一记耳光。
　　幼寒的脸被打得偏去一边，唇角满是殷红血渍，却不自知，只是望着眼前那个模糊的影子鄙夷地笑。
　　马延廷望着那笑容，竟觉方才那一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一般，心里几分颓败，又几分恐惧，往后退了两步，忽然指着凌幼寒怒声狂吼：“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拉出去吊起来……吊到旗杆上去。”
　　聂老先生闻言吓了一跳，赶上前一步低声道：“东家，莫要真弄出人命来。”
　　马延廷怔了怔，忽然就平静下来，冷笑道：“他吞了我马场的银子，那可是大伙儿一年到头的辛苦钱，就这么算了，有谁能服我？”
　　聂老先生花白胡须里的嘴皮子动弹了下，到底没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马延廷眼光冷冷扫在一旁侯命的从人身上，斥道：“都楞着干什么？没听见我的话么？”
　　聂老先生眼看着一伙人将凌幼寒拖出去，只觉心惊肉跳，袖了两手缩着脖子也跟着出去，便见凌幼寒已被反绑着吊上旗杆去了。
　　风分外寒洌，地上的雪被吹得飞起来，打着旋往人脸上扑，冰刀割肉一般的疼。聂老先生由不住打个哆嗦，抬头望望半空中吊着的那个衣衫单薄的俊秀少年，总觉浑身上下都在嗖嗖地冒冷气。
　　马延廷冷冷看了半晌，高声道：“今日此人便是大家的榜样，日后再有违命犯事者，此为效尤。”

　　聂老先生睡了一个更次，便再也睡不着。摸黑穿好衣服开门出去。晚上的天气尤为寒冷，老人家一路连连打着哆嗦，一步一滑走到牧场中央的旗台边上。灰蒙蒙的夜色里，旗杆上吊着的那个少年还呈弓形倒吊着，时不时在风里摇晃。
　　该不会已经被冻死了？老天保佑，他这把老骨头可没有存心害他，只是东家逼迫不得已为之，况且，他原以为东家不会真拿这沉默寡言的少年怎样……可是事情竟变成了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聂老先生在雪地里跺跺脚。忽然一头冲进不远处的一间小屋里，将小屋里呼噜声大作的两个帮工吼醒了过来，硬拉着二人出门去放凌幼寒下来。
　　“聂先生，东家发话了？”一个帮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没有……不过若真闹出人命，东家也不好过，咱们还是先把人放下来，等东家气消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这样不好吧！”两个帮工这下可算醒了，但这聂老先生在牧场里也算有些威望，二人一时还不敢甩手就走。
　　聂老先生沉下脸道：“你们知道这凌幼寒是什么身份么？”
　　“不知道……”两个帮工都摇头。
　　“他是洛家堡主洛玉山的外甥，那洛家在这甘原一带可是有头有脸的人。虽说这姓凌的做出这样不地道的事情，到底罪不该死，若真死了人，洛家那边过来要人，东家也不好交代。问起因由，你二人也有份……只怕也脱不得身。”
　　聂老先生连哄带吓。两个帮工也不免胆怯，迟疑了片刻，被聂老先生一催，便也就顾不得东家那边，慌忙上前。三个人一起小心翼翼将旗杆上吊着的凌幼寒往下放。好不容易落地，聂老先生只怕他摔着，忙伸手接住，手触到凌幼寒身体，只觉冰冷僵硬，心里咯噔一声便沉了下去。
　　两个帮工在旁搭手，一齐将凌幼寒放在地上。聂老先生这才腾出手去试他鼻息，却是一丝气息也无。他惊得面无人色，往后一跤摔在地上，颤声道：“死了……果然弄出人……人命了……”
　　“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东家……”
　　“等等……”聂老先生喘口气，对两个帮工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我这就去告诉东家。”
　　马延廷还没睡，心里到底挂着件事。所以听到聂老先生的禀报，立刻便起来了，穿了衣服急急忙忙到了旗台边。连试了几次，确定无疑，凌幼寒是死了，一时也有些呆了，楞了片刻却站起来冷冷道：“死了就死了……把尸首拖到雪水河附近埋了。”
　　两个帮工忙弄来雪橇将凌幼寒的尸身抬上去，准备拖出去，却听马延廷又道：“此事谁都不准说，有人问起就说是他私吞库银携款私逃了……若有人敢露出半句口风，叫他试试看……”
　　聂老先生同两个帮工都诺诺答应。马延廷又看一眼凌幼寒，转身自回房中，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