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微光》曲罢

5、（五）

　　雪水河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覆盖积雪数寸。两个帮工将雪橇上的尸体推下来，拿了铁铲找地方掩埋。
　　天气太冷，两个人早已冻僵了手脚，抄起铁锹铲了两下，便不想再动。
　　“就丢这里吧？”
　　“被人看到恐怕会有麻烦。”
　　“弄点雪盖上，这寒冬腊月的，谁会来这里。”那人踮着脚尖在雪地里跳，一边握了手到嘴边呵气，“可别埋完人，也把咱冻死了。”
　　另外一人略迟疑，半晌之后还是认同了对方的提议：“好吧，来弄点雪先盖上……也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这么送了命。”
　　“也怪他自己，长那么俊一张脸，那姓马的能放过他？”
　　“听说家世还不错，也不知来咱这山窝里做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命，怪他命该如此，盖好没有……哦，好了？走喽……”

　　雪橇压着积雪碾过，嘎吱嘎吱地响，声音越去越远。
　　凌幼寒睁不开双眼，也动不了，胸口像压了铅块，无法呼吸，明知道那是因为雪块阻碍呼吸的原因，却没有办法伸手去除。
　　空气越来越稀薄，意识再次模糊，心底深处却有不甘，命该如此，他是真的该死吗？不，该死的不是他，而是马延廷，马延廷……
　　那念头在脑海里叫嚣，嘶喊，欲要膨胀而出。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压制，渐渐无力，最终消匿而去。

　　一片沉寂，漆黑没有光亮，看不到生机。
　　他在这样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遥遥听见有喀嚓喀嚓的声音。很远，像是在天边上。依然很冷，风从四面八方冷飕飕吹来，像有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在戳着他。
　　凌幼寒恍恍惚惚觉出自己已不在雪堆下面，而是躺在一个移动的物体上慢慢朝前行进。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却只看到灰麻麻的天。他试着动了动，好不容易才翻了个身，这才明白自己是躺在一蓬巨大的树枝上。树枝缓缓前行，分明有人在使力拖动，他抬眼望过去，模糊中只看到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正拽着捆住树干的绳索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坡上拉。
　　他张了张嘴，欲要喊一声，脑中却是一沉，便又晕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小帐篷里。已经不那么冷了，僵硬麻木的双腿也似乎有了知觉，只是浑身酸疼，像是骨头散了架一般。他望着帐篷顶发了一阵呆，感觉到有人正抓着他的手臂用什么凉冰冰的东西在用力地来回擦拭，转过头看时，便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圆圆一张脸儿，肌肤白里透红，细腻得好似刚剥了壳的鸡蛋，隔得如此之近，也不见有半分瑕疵。眉毛弯弯，鼻尖微翘，此刻正抿着嫣红的小嘴，拿雪团低头在他手臂上仔细刮擦。察觉到凌幼寒这边的响动，她长长的睫毛如蝶翅般翩飞而起，瞪了一双圆溜溜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看他半晌，对着他友好地一笑。
　　随着绽放的微笑，凌幼寒看见她粉白的脸颊上荡漾起两个梨涡，心里一动，竟觉在哪里见过一般，不觉便愣住了。
　　“你被冻伤了，只有先用雪擦红身上的肌肤才缓得过来……”小姑娘开口说话，声音清脆悦耳，宛若叮咚的泉水声。
　　“哦……”凌幼寒想要谢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原来是她救他回来的。他低头往自己手臂上瞧，却猛被吓了一跳。他……他竟被剥光了身上衣裳。身上虽然盖着棉被，他却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躺在被窝里的。
　　凌幼寒的脸腾地涨红，一手下意识摁住被角，另一只手却从小姑娘手中抽回，手忙脚乱地四处乱摸。试图拿自己的衣服来穿，摸了半晌，竟是什么也没摸到，又是尴尬又是羞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快把手给我，你身上其他地方我都擦过了，只剩这只胳膊没擦……”小姑娘却一点儿也不害羞，大大方方拉过幼寒手臂，从旁边盆里抓了把雪继续在他手臂上擦拭。
　　凌幼寒呆怔住，全……全身都被她擦过了？
　　“我……我的衣服在哪里？”
　　小姑娘别头往后看看，道：“在火盆边烤着。”
　　“我自己擦好不好？这样……这样……对你不好……”凌幼寒窘得脖子都红了，想挣扎着起来，右腿才略移了移，便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痛。他咬咬牙，看来真是被马延廷那混蛋踢断了。
　　小姑娘同情地看看他，道：“你的腿断了，又被冻伤了关节……只怕暂时还动不了，我不会治这个，只有带你去邓二叔那里才成……你别担心，我邓二叔医术高明，肯定会治好你的。”说着话她已帮凌幼寒擦完那只手臂，端起盛雪的铜盆走了出去。

　　帐门打开的时候，凌幼寒看见外面的天是亮的，看来他至少昏迷了一夜。
　　火盆中木炭的红光忽明忽暗，凌幼寒望着旁边椅子上搭着的衣服犹豫不决，趁着这功夫去把衣服拿来穿上？不行，万一她突然走进来，他光着身子……那可太难堪了。
　　他这么想着，就没有动。略过片刻，帐帘一动，小姑娘果然又回来了。凌幼寒看她手里又端了一盆新雪，微微纳闷起来，还要擦？不是说擦完了？一想到此，他便浑身不自在，虽说小姑娘不大，到底也还是个女子，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总归不那么好。
　　“哦……”他不好意思地朝小姑娘笑笑，“现在什么时候了？”
　　“大概……大概过辰时了！”小姑娘皱眉，她不大搞得清时辰。
　　“我的衣服烤了很久了，该干了，对吧？”
　　小姑娘被他这么一提醒，忙将雪盆放于火盆上面的架子上，两手往自个裙角上擦了两擦，在放于火边烘烤的衣服上摸了几下，顺手便将衣服扯下来走过来递给他，笑道：“干了，你快穿上吧！”
　　幼寒接过衣服，却仍旧看着小姑娘不动：“你……你……能不能……”他实在说不出口，这是救他的恩人，他怎么能赶人家出去？
　　小姑娘明眸一转，露齿咯地一笑，背转身往门口走，边走边道：“你快穿，我不会看的……其实没什么好害羞的啊，爹爹生病的时候我一样帮他换衣擦洗的。”
　　幼寒不由诧异，什么？她爹爹生病的时候……难怪她看到他的身体脸都不红一下。见小姑娘走出门外，他连忙拉过衣服飞快地往身上套，只是浑身疼痛，心里又急，弄出一身汗才只将上面的衣服穿好，等穿到裤子可就有些困难了，他右腿抬不起来，只能一点点往上拽。
　　正在这时，外面的帐门却忽然被打开来，小姑娘探进一个脑袋来，眨着亮晶晶的眼道：“你右腿不方便，能不能行啊？”
　　幼寒吓得慌忙拉过被子将下面半截盖上，结结巴巴道：“能……能行。”
　　小姑娘嫣然一笑，脑袋便又缩了回去。背靠着帐篷站了站，眼眸忽然骨碌碌一转，迈开步子走到不远处的雪地里捡起一根拇指粗的木棍来，拿在手里看看又扔掉，连着找了好几根都不满意，直到捡到一根粗细合适，笔直光滑的木棍才露出笑容，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将棍子上的乱枝削去，方转身回帐篷里去。
　　她进去的时候想一想，还是在外面喊了一声，听到里面说穿好了，这才笑吟吟进去。真是，居然这样害羞。
　　凌幼寒好不容易穿好衣裤，已累得浑身脱力。右腿伤处越发疼了，想是方才碰到断骨的因由，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残废？他躺在那里，越想越觉难过，直到小姑娘走过来这才回过神来。
　　小姑娘伸手就去撩他身上盖的被子，他忙一把摁住，惊道：“你干什么？”
　　“帮你把断腿绑上啊！”小姑娘半蹲在低矮的木板床前，晃晃手里的木棍跟布带，望着他的黑眸蕴满关切之色。
　　他不由得一阵羞愧，手便松开了，低声道：“谢谢你。”
　　“不用客气的……”小姑娘微笑，很麻利地将木棍绑在他右腿伤处，以作固定。
　　幼寒感激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处理自己的伤腿，想找些话来说，却又不知说什么话题，只呆呆望着。他被埋在雪堆里，她是怎么发现的？她一个小姑娘，只怕还未及笄，为什么夜半三更还能在外面乱走？该不会是这山里的仙狐吧？
　　思想间，小姑娘便也忙完了，抬眸望望他道：“你试试，能不能走两步？”
　　幼寒诧异地看着她，伤筋动骨百日痛，她以为这么快就好得了？虽是如此想，却还是忍着痛坐起，扶住旁边木椅要站起来，可到底受伤过重，身子才抬一半便痛得倒了下去。
　　小姑娘为难起来，噘着小嘴愁眉苦脸坐在小木凳上托腮发愁：“这可怎么办啊？我得把你弄到邓家庄才可请邓二叔过来给你治伤……这里可离那里太远了。”
　　“不着急……这么绑着，我这腿过几天就会好的。”
　　“这样不行的。”小姑娘摆手，“邓二叔说，随随便便绑着，骨头会长歪，以后会留下病根的。”
　　“可是……”
　　小姑娘皱起纤秀的眉想了片刻，脸上又露出笑容，仰头看着他问：“你饿么？我这里有干粮。”一边说一边从腰上系着的一个布囊里摸出块饼给他。
　　凌幼寒本来要说不饿的，看见那块饼肚子便跟着咕噜噜叫起来，想到小姑娘恐怕也没吃，便推手不接，摇头道：“你也饿了，还是你吃！”
　　小姑娘咯咯笑着将饼塞到他手中，道：“你真傻，我这里还有呢。”说着话又自布囊里拿出一块饼来，自顾咬嚼。凌幼寒吃了几口，小姑娘又拿过水囊给他喝水，等他喝过，她自己也就着那水囊喝了一口。
　　幼寒盯着她的嘴唇愣愣地转不开眼，心里生出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感觉，等回过神来，不觉便红了脸。
　　小姑娘却没在意，一边咬着手里的饼，一边微眯着眼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如此沉默良久，忽听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妇人在外面喊道：“小姐……小姐，雪丫头，你是不是在这里？”
　　凌幼寒一愣，小姑娘已跳了起来，紧跟着便见那帐门打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姑娘松了口气，面露微笑迎上前去，叫道：“叶妈妈，你怎么来了？”伸手挽住妇人的左臂，神态间亲密无比。
　　叶妈妈脸上已笑开了花，嘴里却嗔怪道：“你这丫头，好端端又跑出去，这几天老爷都急疯了。”说着拿指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一指，“方才我看见这里冒烟，便急急忙忙赶过来，若是不然，只怕你又跑了。”
　　小姑娘紧张地朝帐门口望望，忐忑不安地问：“我爹他没来吧？”
　　叶妈妈道：“老爷不在家，这会只怕还在邓家庄吃酒，你快跟我回去！”
　　“啊……”小姑娘惊道，“爹去了邓家庄，这可糟了。”
　　“你忘了，亭西少爷今日的生辰，要及冠礼，老爷怎么可能不去？你这丫头原也该过去看看的，我看你以后见了亭西可怎么跟他交代？快别磨蹭，先跟我回去再说……”
　　小姑娘道：“不行啊，这位大哥哥腿断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我走了，谁来照顾他？”
　　叶妈妈年纪渐长，眼神不大好使，帐篷里又有些暗，听得小姑娘说，这才看到木板床上有个男人。
　　凌幼寒见她探了头朝自己看，强撑着半抬起身子朝她点头问好。谁知叶妈妈却不理会，忽地转过头去，一把握住小姑娘肩膀，大惊失色道：“雪丫头啊，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带个男人到三合谷来？这要给你爹知道……还不得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