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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鸳盟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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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Y市
阿月失踪后,懊悔和相互指责已经无济于事,寻找和报警亦都是无果,而海棠和阿浩的生活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往日的平静。他们有时争执,更多的时候在冷战,起因都只是小事,阿浩输了钱、仔仔用弹弓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小尚奶粉吃完了,已经吃了几天米汤,阿浩责怪海棠不肯去买,海棠怪阿浩不拿钱回家……林林总总,所有事都能成为两个人之间的导火索。终于有一天,阿宏惊慌地带回一个关于几天没有回家的阿浩其实已经被警察抓走的消息。海棠疯了似的跑到派出所,民警打了几个电话之后,这个消息被证实了。接待民警不耐烦的说,事情的起因是阿浩蓄意持刀伤人,受害者是本市著名民营企业家钟庆裕的独生儿子,万幸是受害者没有被伤到要害,入院治疗后确定没有生命危险。民警对着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不愿意多说,但是他的态度已经令海棠有一种预感,这事情不会善了。
海棠找邻里凑了笔钱试图去找律师,但找遍了全市的律师,竟然没有人愿意接这个案子,海棠急得嘴角生了疮,一遍遍地跑派出所、公安局、法院,没有一个地方同意让她见她的丈夫。一直到三个月以后第一次开庭,她才见到阿浩。被告席上那个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人令海棠觉得陌生。
案情比较简单,审理得很快。因为检察院起诉的罪名是故意杀人,犯罪嫌疑人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所以法院给阿浩指定了一个辩护人,辩护人郑律师非常年轻,充满激情的样子,在法庭上滔滔不绝地为阿浩申辩,倒是阿浩自己也没有怎么说话。法官最后一次问他:“你对判决有异议吗?”阿浩冷笑了一下:“我要是真想杀了他,他怎么可能只断了一根手筋。”
家属席有一个人霍然起身就要冲上被告席,被法警拦住了,那个人一边挣扎一边吼道:“畜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受害人家属!请你冷静!”法官喊了几声却毫无效果,就势宣布休庭。
阿浩被带走前,扭头看向她,嘴唇动了动,离得那么远,她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对不起……”
海棠惶惑多日的心渐渐变得又冷又沉。
即使辩护人使劲浑身解数,阿浩的故意杀人罪名成立,因为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受害人及家属拒不谅解,即使是未遂,还是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海棠恍恍惚惚地想,阿浩今年二十一岁,十五年后,他就要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阿浩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一定会等他出来。海棠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阿浩被抓走后,家里的日子愈发捉襟见肘。两个孩子还小,托儿所又远又贵,海棠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他们今天托给刘婶,明天拜托王妈,后天又找赵奶奶——好在棠樾巷大家都是几辈子的邻居,也同情她一个女人家拖着两个孩子不容易,两个孩子也还算乖巧,能帮的大家都愿意帮一把手。孩子有了着落,海棠就出去在市中心新开的一家按摩院学了按摩的手艺开始上工。她上工后又过了两个礼拜,看守所通知海棠可以去探视阿浩,海棠连忙收拾了一下,坐上了去郊区的车。
从阿浩被抓起来到今天,海棠已经有半年没有和他这么近的坐在一起过了。隔着一张桌子,门口站着狱警,因为已经宣判了,狱警看得并不十分紧,还算是给了夫妻俩一个说话的空间。
海棠只看了阿浩一眼,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两只手在膝盖上紧紧攥住捏成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阿浩颧骨一块青紫,手腕没有戴手铐——大概是骨折了,被吊在脖子上——一定是受了那位民营企业家的“关照”,在牢里面被很好地被前辈们招待过了。
阿浩的精神看起来也不是很好,但看见海棠憔悴的脸上满是眼泪,还是开口安慰她说:“别哭了,我没事——你跟孩子都还好吧?”
本来满腹的抱怨跟质问看见他的时候全部都不见了,会见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海棠强忍着眼泪哽咽着点点头:“还好。”
她这样子倒叫阿浩本来想说的话有点说不出来了——没了男人,只有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的家怎么会好呢?不过是苦撑苦熬罢了。可是如果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动手的。终究——是他对不起海棠。
他清了清嗓子,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鬓角。海棠紧张起来,从小到大他只有在为数不多的、要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小动作,有点心慌的没话找话:“阿月的事有点消息了,我上次听人家说,在荻港那边看到过她——我会好好找她的,你放心。”说到这里,她有点心酸,阿月是她的亲姐姐,可是她却要安慰自己的丈夫为她的下落放心,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阿浩没有对此作出反应,他垂下头:“海棠,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等我了,如果,有合适的——”
“你给我闭嘴!”
她的眼泪流进了嘴角,又苦又涩:“林家浩!我在外面苦捱不是为了要听你这句话的!要自己的老婆改嫁,你还真是个男人啊!你当然是对不起我!但是我朱海棠却不是那样的女人!”
阿浩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有抹不去的苍凉悲哀,他还是那一副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头发被剃光了,剩一个光溜溜的青皮脑袋;而她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警惕而愤怒地看着他,表情里有阿浩都能清楚觉察的恐惧。
“十五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你守着,没有什么意义,”他顿了顿:“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十五年是你最好的时候,我不能这么自私地毁了你。”他递给她一张纸:“协议都拟好了,我没多少东西留给你的,就祝你——下次找个好人吧。“
2016年 Z市 CBD
在别人眼里,或者说在知道的霍孝铭背景的人眼里,霍孝铭含着金汤匙出生,如果说条条大路通罗马,那么他就是出生在罗马的那种人,但他父母却从来没让他感受到半点优越感。他像别人一样读完公立的小学,就被扔到外国的私立初中,从13岁开始他就得学会什么事都靠自己,他父母每个月过去跟他待上两三天,从高中开始就自己出去打工挣点零用钱,在异国他乡,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更加没有人在乎他是什么人,更何况,那家贵族学校的孩子们谁家没有个几十上百亿的资产,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就更显不出卓越,唯独他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天赋,母亲的耐心细心,大学本来要学习雕塑,但是仅仅因为同寝室室友说桑德拉建筑学院旁边音乐学院有很多身姿曼妙的女生,他才选了学习建筑设计。这个理由后来被他姐姐还有叔伯兄弟嘲笑很多年,他们哪里知道读男校的悲哀。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他霍孝铭最大的不一样就是看得开,这样的性格跟他的年纪太不匹配,但这就是他基因里带出来的不一样,霍家号称豪门,更夸张的是他外婆的家族老林氏当年买得下半个上海,那才是真的“富可敌国”。90高龄的老名媛,在最好的年纪因为成份不好,经历过非常时期最惨无人道的折磨,硬生生的熬过来,但受过伤的右手再也拿不起笔,所有人都以为她从小练习的那一笔卫夫人体将成为绝响,她却出人意料地在60多岁了学起用左手写字,每日雷打不动一千个字,现在左手写的字竟比往日右手所书更见风骨。他母亲出生时林家已经完全没落,外公是一个清贫的学者,但即使在清苦生活中成长起来的母亲依然完整地继承了外婆家规矩和优雅;他父亲作为霍家这一代最小的儿子,从来不参与霍家的是非,用他叔伯的话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加上成年后又遇到不紧不慢不急不燥最有耐心的母亲,两个人更加爱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写写画画,连孩子都是放养着,其他万事更不上心。
所以霍孝铭的爷爷还在的时候评价他爸爸是最可惜,因为明明是最好的一块材料,是自己最偏爱的幼子,却偏偏软硬不吃不好阿堵物。可除了骂他两句“不上进”又能怎样呢?
这种“不上进”到了孝铭孝慈一代才稍稍有点改善,起码孝慈还是个懂事听话能做事的好孩子,好不容易做到执行副董事,结果女孩子说嫁人还嫁得非常彻底,一度差点连股份都让出来给孝铭,孝慈婚礼上,大伯致辞说“别的公司挖人开走很高的薪水,唯独信和挖人手段高明,挖走一个不算,还得挖走一支血脉,霍氏赔了一个孝慈,相当于让出了10%的市场份额,论做生意,还是信和手段最狠。”
话虽然这么说,但孝铭知道他姐姐孝慈早就想从霍氏这个是非圈子里面挣脱出来,说白了,大伯二伯谁不是自己父亲的兄弟呢?她这些年来周旋在两家人中间,大家表面上和和气气,但是背地里都卯足劲在公司内部争夺势力范围。两个伯母连买个包都得比一下谁先买到限量款。所以孝铭觉得自己实在聪明太多,一早就不参与、不附和、更不挑拨。
说对思诺没有感情那肯定是假的,毕竟是自己战斗了5年的地方,他从营销部才建立那天进来,到自己做成高级经理花了四年时间,这个经理的职位做了不到一年,完成三个项目,开盘价从一期4万买到如今三期的10万,霍孝铭或多或少内心都有点小成就感。若不是这次这么突如其来的裁员他可能会在思诺待五年十年二十年,他被人事通知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百味陈杂,毕竟让他去亲手裁掉跟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的确很残酷,虽然公司说是换血,但是他知道这种小打小闹不过是要请走一些人,然后再安排一些人,留下的诚惶诚恐必须努力工作,走掉的也不会太伤心,毕竟补偿太诱人。但是这样的裁员对有些员工还是打击会很大,比如他部门的老万,在公司工作15年,他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被干掉虽说不至于不好找工作,但绝对很难找到目前薪水的工作,仅仅因为自己一年前横插一脚,让老万升职不成功,但是一年以来,老万的大将风度和宽大胸怀让霍孝铭觉得他足够有资格坐上自己这个位子,霍孝铭自己也想休息一下了,毕竟这五年自己连个双休日都没有,忙完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别人说职场上最不能有的就是同情心和意气用事,但是他霍孝铭有足够的资本讲义气,他没有后顾之忧,他这五年的业绩拿到行业内也极容易找到下一份工作,再不济,他还能回霍氏,哪怕不上班,他父母的基金管理公司也不会让他饿死。
从百忙之中突然闲下来,一开始霍孝铭还不太适应,每天总能在早上六点醒来,但是到了晚上一两点又开始失眠,思来想去他找到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动起来,临时找到很多装备,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从打篮球开始,毕竟最少有四五年没有打过了,在谷歌地图上竟然发现离家两公里外就有一个体育公园,自己曾经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在一看,离陈德良那家叫“DL&HD小憩”的咖啡厅也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距离。
又恰逢上欧洲杯开赛,他干脆半夜看球,上午睡觉,下午打球,晚上在“DL&HD小憩”打杂,这样的生活也持续十几天了。大约离“DL&HD小憩”还有十分钟的路程,霍孝铭觉得脚踝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了,一屁股坐在了办公大厦西北角的小台阶上,这里是个风口,还挺凉快,自己看看周围也没人经过不至于太尴尬,想想这个点也应该不会有人骚扰,毕竟都快9点了,这栋楼的人早该都下班了,这是才发现自己的球服也脏得不成样子,手臂上还有先前跟人撞过的瘀青,也他把鞋脱下来放到身后,用手揉了揉脚踝,心里还嘲笑着自己真的不得不服老了,这点伤竟然让他走不动了,凉风吹得让他想小憩一会儿,他把运动包往头上一枕,心想,眯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事吧,等脚踝没那么疼再走走,反正也不差这两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