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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小太阳 ...

  •   1998年 Y市南城棠樾巷
      “杨叔,还是牛肉肠粉吗?”
      一个中年胖子腆着肚子走了进来,本就不大宽敞的店里顿时显得更加逼仄,向尚笑嘻嘻地迎了上去,装模作样地在桌椅上又擦了擦,做个恭迎贵客的样子。杨胖子现在已经不住在棠樾巷里面了,早几年做生意赚了钱,已经在新城区买了商品房,但还是很喜欢回棠樾巷转转,在海棠小面吃点东西,享受享受以前的老街坊对自己的奉承、羡慕。他的儿子杨鑫来以前是向尚的同学,所以向尚和他还算熟悉。
      “哎呀,对!我就爱吃生哥做的那一口!尚尚也放寒假啦?这么乖给老爸帮手啊?我家那个死小子怎么就没有这么懂事呢?”杨胖子长得跟弥勒佛似的,一看就很喜庆,做生意的人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再加上向尚一直是棠樾巷有名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他的夸奖倒有一半是真心的。
      “杨叔您过奖啦!鑫来哥怎么都不回来玩了?”向尚笑嘻嘻朝后厨喊了一声下单,然后继续和杨胖子拉家常。
      这一句立刻问到了点子上,杨胖子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装模作样地说:“我家那个混小子太调皮了,我把他送到英国去读寄宿学校了。”
      “哇!杨叔叔您真的是大老板啊!去英国读书是最贵的呢!”向尚夸张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吸引了店里其他熟客的注意,于是大家纷纷围着杨胖子七嘴八舌地问起了鑫来那个淘孩子去英国的事情,向尚悄悄退了出来,朝温默筠腼腆地笑了笑,似乎是对自己刚才谄媚地表现觉得有一些不自在,温默筠也抿了抿嘴角,笑了起来:她啊,当起跑堂还真的似模似样呢。
      林芝在海棠小面打惯了下手,而温默筠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林芝从小在棠樾巷长大,嘴巴又甜,因此选择了和向尚俩人一唱一和,迎客收桌子,温默筠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就勤快地往来于后厨和前厅之间,端茶送水。这个清俊的少年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长手长脚,勤勤恳恳,来客们不久就注意到了他,觉得眼生难免多看两眼。温默筠落落大方,倒是让向荣生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催促了几遍,让向尚早点带着同学们回家去写作业。
      向荣生的催促频繁到连朱海棠都觉得心烦了,终于开恩在午餐的第一波客潮过去之后挥手让向尚和小伙伴们带着已经呼呼大睡的向安回家了。
      其实这个家里除了爸爸,向尚最喜欢的就是向安,圆滚滚肥嘟嘟,永远没心没肺不是吃就是睡,谁逗他都呵呵笑,口水挂得老长,被人嫌弃了也不知道,还一个劲儿扑上来要抱抱,他也是格外喜欢姐姐的。向森对这个肥肥白白的小肉虫只有嫌麻烦的份,朱海棠忙里忙外,向荣生笨手笨脚,只有向尚有空就抱他、和他玩,所以这会儿向安被她抱着,完全没有醒,一边睡还一边砸吧嘴,温默筠看着觉得非常有趣。向尚看见他对着向安笑,以为他想玩弟弟,于是十分大方地问:“你要不要抱他?他叫康康,很乖的!”
      这一下温默筠尴尬了:“呃……不要了……我不会抱……”向尚也立刻明白自己犯了个蠢,像温默筠和哥哥这么大的男生怎么可能对一个只会吃喝拉撒流口水的婴儿感兴趣呢?于是笑了笑,快步带着林芝和温默筠回到了家。
      棠樾巷很窄,巷子两侧的屋子墙壁都有些破损,青石板长着青苔,温默筠走在其中,有一种穿越了时空的感觉。
      走到一间和巷子里的其他住家一样不起眼的房子时,向尚停下脚步,拉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家门。
      斑驳的木门打开,屋内是出乎温默筠意料之外的整洁——一个有着三个小孩的家,竟然收拾得这样井井有条,他有些黯然地想起自己以前的家,他和妹妹都喜欢乱扔东西,虽然有保姆不停收拾,但偶尔还是会显得乱。而向尚的家呢?整间屋子跟屋子里所有的家具看起来都有年头了,但是墙壁是雪白的,看起来不久前粉刷过,而且维护得也不错,餐桌的腿有一条可能短一些,但是底部很仔细地钉了合适的木片,而不是随便垫着东西。所有的家具和窗玻璃都擦得很干净,沙发和餐桌上罩着同样颜色的小碎花布,桌布大概是做窗帘的时候多出来的,窄窄的一条,并不和桌面完全合称,但是竟然意外地好看。桌上有四个水杯,都洗好擦干,倒放在托盘里,温默筠几乎没有办法想象向荣生和朱海棠那对夫妻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能把房间收拾成这个样子。
      毕竟还只是一个半大少年,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带出了几分疑惑。林芝得意地说,这个窗帘布是她和向尚一起去三福路市场淘回家的。因为这匹布在仓库里存放得久了,又有一些霉点,所以特别的便宜,向尚拿攒的零花钱把它全部买了下来,攒了几天的淘米水,醋,绿豆,乱七八糟一堆东西拿来一顿洗,居然真的给她把霉点洗得差不多看不到了。
      “……然后呢,就有了现在的窗帘跟桌布啦,向尚真的挺有耐心的,洗了好久的布呢。”林芝说完就去逗向安了,向安刚醒,有点不耐烦地哼哼唧唧,林芝玩了一会儿就捏着鼻子大叫:“尚尚,康康又拉粑粑了!!!”
      向尚到家才刚把水烧上,又忙着给向安换尿布、洗尿布,温默筠看了一眼手表,都已经两点了。他今天看着她忙里忙外,店里家里,几乎一分钟都没有停下来,可是她却始终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在给向安洗pp的时候,她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还一边用毛巾擦一边咦咦哦哦地哄他!
      温默筠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女孩子像一个热力无限、动力无限的小太阳,永不疲倦、永不枯竭。
      他承认,在靠近她的时候,他觉得很安心,很快乐。

      ——————————
      2016年 Z市CBD
      霍孝铭尽量镇定下来,招手叫小张过来替自己守着收银台,把她带到上次她躲着哭的龟背竹后面那张桌,示意她坐下来说。
      “我真的只是开玩笑。是不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你……太紧张了?”
      “但你可能是对的。”向尚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声音非常疲惫,表情惶惑不安,她想着自己这些年几乎都是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路线、拟定好的日程,一旦有变化,她就会非常不安。连和好朋友打电话都是固定的一周两次,多了少了都可能引起情绪变化。而现在,她不知道可以打给谁了……。
      “哦?其实我真的是乱讲,你并不是那样,其实你挺好,只是,只是看上去不开心。”霍孝铭想继续说“但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还不到关心到这种程度的立场。
      “她不在了。”向尚闭了闭眼睛:“我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只有这一个,她突然去世。也许你这样的人不会理解,那种少了一个人,世界就塌了一角的感觉。”
      霍孝铭很惊讶她会主动开口谈起私事,看着她的表情,心里暗暗觉得自己真是不走运,好不容易要追一个姑娘,偏偏她现在正在经历巨大的感情创伤,对于她这种“一个朋友不在了世界就崩溃了”的想法他确实不能理解,他的朋友遍布两岸三地各大洲,而且只要他愿意,喝一顿酒还可以继续发展出新的,当然,她所说的那种“好朋友”没有那么多,但是也绝对不止一个。
      对于她的遭遇他觉得有一点困惑,看起来好好的一个姑娘,会真的质疑自己有Aspergers’syndrome…如果真的被自己说中,那她的世界会封闭成这个样子?
      “I’m sorry for your loss. 但是人生总是要往前走,朋友之间总是免不了会渐行渐远,我理解你目前的伤心,可你总是要let it go……也许你可以,嗯,考虑重新多交一些朋友?”比如我?当然最后一句,他只敢在心里问一下。
      “不,维持一段关系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想,我并不需要新的朋友,只需要确定一下是不是病了,如果真的是病的话,治好它,其他的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没有时间。”向尚的声音似乎有一点哑,说完后她觉得自己真傻,网上那么多心理医生推荐,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这一切暴露在一个见过才不到三次的人眼前?
      她真是疯了。
      霍孝铭听完心里像是数九寒天又被泼了一盆冰水。维持一段关系太奢侈?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年纪轻轻会心如死水过得跟尼姑一样?这样真的能快乐吗?他现在也有一点怀疑她真的是心理有什么疾病。
      “算了,抱歉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还有事,再见。”向尚收拾了一下慌乱的心情,拿起包准备和他道再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面前暴露这么多自己信息,或许是他一直以来,对人太过温柔,也或者是他主动关怀的小细节,向尚说不清,但是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再说,他凭什么帮自己,他一个咖啡店收银员可能过得比自己跟辛苦,他拿什么帮自己,找一个托词,点到为止,而霍孝铭忽然站起来,像上次一样拦住了她:“不,请等一下。我有个朋友可能真的能帮到你,如果你信我的话,但是他的日程比较紧张,可能最快也得约到明天。”
      也许答案明天就可以揭晓,但是向尚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不要怕。”霍孝铭小心翼翼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后心,就像很小的时候他受惊的时候妈妈安慰他那样,他个子很高,这样一个动作令他看起来好像是把她半抱在怀里,也许换另外任何一个时候,向尚都会一蹦三丈远,但是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心太过不安、太过无助,她竟然感到被他安慰了。
      但这软弱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只允许自己沉溺了大概几秒钟,就立刻退开一小步,有些不自在地两手环抱手肘,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如果方便的话,请帮我预约你朋友方便的最早的时间,我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段时间我已经耽误了太多工作了。”
      不知道是为什么,霍孝铭胸中浮起一种类似怜惜的温柔情绪。这个女孩子从出现在他世界的那一瞬间,似乎就一直是不安的,像是有什么在不断地追赶着她、驱赶着她,她柔软善良的内心大概是因为受了太多惊吓,被包裹在重重坚硬的外壳里。
      他何其有幸,得以偶尔窥见真容。
      她抱臂站在那里,现在已经是夏天,她穿着白领们千篇一律的白衫黑裤,干净利落之余显得寡淡又哀凉。龟背竹叶子秾丽的颜色愈发映衬得她泛黄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缺乏生机。
      “你稍等我一下,我现在去给他打电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示意她再坐一下。
      他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神色较为轻快:“已经帮你预约了明天下午两点。我们运气挺好,他刚刚从美国回来。”
      向尚再次点头致谢。

      第二天霍孝铭不顾她的推辞,一直把她送到元华大厦十三层,“一念”工作室门口。一个五十岁左右,五官深刻,半长的头发中有一半已经泛着银色,却愈发显得出众的男人迎了出来。向尚从来没有见过气质这样矛盾的男人,明明看起来像个大学教授,但是仿佛又充满了锐气,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了年岁,但是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霍孝铭大步迎上去和那个男人拥抱,显然极为熟悉,然后转过身为向尚介绍:
      “Ivan,这位是我朋友向尚小姐,向尚,这位就是我的朋友Ivan。Ivan,我朋友最近现在人生里有些小困惑,想跟你聊一聊。”
      Ivan笑着朝向尚点点头,当两个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Ivan怔忡了一瞬,他好像看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故人。
      向来自制力极好的他竟然恍惚了几秒。
      “你好,Ivan医生。”向尚尽量放松地朝他点点头。商务礼仪习惯性的主动握手。
      他深深地看了看向尚,重新打迭起一个心理医生面对病人的亲切笑容:“你好,这里没有什么医生,也没有什么病人,你是Shawn的朋友,我也就把你当做是我的朋友了。你叫我Ivan吧,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叫你向尚吗?”
      “当然,Ivan,你也可以叫我Chantelle。”
      Ivan非常绅士地为她打开门,示意她请进,霍孝铭虽然有一点担心,但是作为闲人也只能止步:“我在外面等你吧?”
      向尚摇摇头:“已经麻烦你很多,请你先回去吧,我谈完会直接回公司的。”
      霍孝铭多少了解她的做派,也不多话便告辞走了。
      一念工作室里Ivan办公室的装修以柔和大方为主,极浅的绿色墙纸,原木色的办公桌,医师和咨询者各有一张舒适的沙发,百叶窗下还摆着一张看起来简洁而舒适的睡榻。
      Ivan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他看起来并不温和,但是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没来由觉得可以信任的笃定气质。他亲手给向尚倒了一杯苏打水,向尚道谢,他摆摆手随之落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来聊聊最近发生在你身上、令你来到这里的事好吗?”
      向尚看着透明的水杯,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免在提起林芝的时候崩溃:“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向尚走出一念工作室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Ivan是一位极好的倾听者,也许是因为向尚从小和爸爸关系较为亲密的缘故,她对年长男性的戒备心略低于其他人,所以两个人谈话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障碍。Ivan对她进行了初步的心理评估,然后安慰她,她只是有一些轻微的焦虑症,鉴于她刚刚经历了变故,有一些情绪上的波动不必太紧张,但是她能认识到自己在人际交往及情感表达方面的障碍终究是一件好事,她如果需要改善这些问题,Ivan建议她试着去结交新的朋友,他甚至开玩笑地说,Shawn正在gap year,她可以试着和这个闲人多聊聊天,出去享受一些户外运动——这建议和Shawn先前说的差不多,如果不是Ivan一系列头衔太吓人,她都要怀疑他被Shawn收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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