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19、无嫌猜

　　1998年 Y市棠樾巷
　　向尚和林芝在外面兴奋得叽叽喳喳，向荣生听见了，笑眯眯地迎出来一边在罩衣上揩手一边问：“尚尚啊，又有好朋友来了吗？”迎面看见好一个白白净净瘦瘦高高的半大小子，提着奶茶在向自家女儿和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伙伴儿献殷勤，向荣生的脑子里立刻拉响了一级警报，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哎呀，是个男同学呀！”
　　温默筠从小生活在大家庭里，往来亲戚也多，再多的人都从不怯场，因此即使向荣生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来回在他身上刷了几遍，依然镇定自若，甚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向叔叔好，我是向尚的同学温默筠。”
　　向荣生虽然对女儿居然和男同学玩在一起感到非常不安，尤其这小子还长得这么一张细皮嫩肉的、肯定特别讨小姑娘们喜欢的脸，当爸爸的就更加不开心了，虽然自家女儿才十二岁，但是向荣生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可是对方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他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回答：“你好哦！怎么以前没有听向尚说起过你？”
　　向尚听老爸这么说，立刻抢过话头：“温默筠是刚刚转学过来的啦，你不知道很正常呀，他现在是我同桌，天天教我英语的。”
　　在向荣生的认知里自己女儿一直是智慧与美貌的化身、棠樾巷里无可争议的学霸级人物，从来都只有教别人，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还有别人教她的，温默筠在向荣生的的心目中突然又从一个“极其有可能拐骗自己女儿的坏小子”变成了“竟然可以教女儿写作业的小天才”，他从小没怎么上过学，最尊敬的就是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会读书的孩子，因此态度马上就转变了过来：“哈哈，原来是我们家尚尚的同桌啊，现在店里人还有点多，你们要不然到我们家里去写作业吧，家里安静一点，没有人吵你们，好好写。”
　　向尚吃惊地看着爸爸，她邀请林芝到这里来写作业是因为在她放假的时候习惯了在爸爸店里帮忙，只有闲下来的时候抓紧时间写写作业，她人小嘴巴甜，巷子里到这里来吃东西的老顾客都很喜欢她，所以爸爸也习惯了有这么个小跑堂的打打下手，这还是第一次居然要他们回家去写作业呢。不过也是，以前只有林芝过来，她写作业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写一会儿、玩儿一会儿、和向尚一起给老顾客端端菜、送送炒粉什么的，倒也不是很显眼，但是现在有三个人写作业，这样向尚和林芝帮忙的时候，温默筠大概也不好意思在一边大大咧咧坐着，但是要是她走了，就不能在忙起来的时候帮把手了，这样的话，她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放假了，在家里光写作业不干活儿她也浑身不自在。
　　海棠本来在后厨洗菜，闻言也背着小儿子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埋怨：“今天人多，她回家了一会儿我们忙不过来，要不芝芝你们先把安安带回去，尚尚在店里帮一会儿忙就回来。”
　　林芝和温默筠面面相觑，林芝心大，还在考虑安安这个小屁孩好不好带，温默筠已经听出了其中的逐客之意，他有些后悔过来，刚要开口告辞，转脸看见向尚的脸涨红了，嘴巴张了张，原本的话就没有说出口，轻轻拉了拉林芝的袖子，笑着说：“不要紧，反正还是放假的第一天，我们要不就一起留下帮帮忙吧，等向尚忙完了我们再一起写作业好了。”
　　海棠闻言不好再说什么，朝他们点了点头又到后厨去了。
　　如果说一开始向荣生还有什么不安的话，那么这时候就是满心的过意不去了。虽然说林芝和温默筠是两个小孩子，但是毕竟不是自己家的，就这样把人家留下帮忙，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脸。但是海棠话已经出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搓了搓手赧然地笑了笑，低声对向尚说：“别听你妈妈的，你们先在外面写作业，等中午忙过了你们就回家，”说完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悄悄塞给向尚：“下午去外面买点零食跟你们同学一起吃，不然以后人家都不和你玩了。”
　　本来妈妈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向尚心里是很难受的，一方面是难受自己不应该没有想清楚就把温默筠拖过来，造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一方面也是很难过妈妈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和她的同学，她不是不知道芝芝是她最好的朋友，温默筠是第一次来她家里做客……芝芝心大，也知道她妈妈的性子，但是她真的很担心温默筠会生气，会疏远她，他们再也不能做一对快乐的同桌。
　　其实向尚确定温默筠听出妈妈不欢迎的意思了，她知道，温默筠是那种又沉默又聪明的人，她非常意外他竟然选择了留下来，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她心里就是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那样说，绝对是在装糊涂、也是作为朋友给她圆场的意思。
　　现在，爸爸的安慰让她心里好受了很多。刚才心里的难过突然间就有点忍不住了，她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谢谢爸爸。”
　　向荣生看着向尚强忍着眼泪的样子，心里也难受了起来，但是碍于林芝和温默筠在场，他看出了向尚也不愿意让朋友看出来，于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回后厨去了。
　　快十点了，巷子里的人家该吃早饭的已经吃过了，吃午饭的还没有来，趁着这个空档，向尚迅速收拾出了最靠里的一张桌子，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招呼林芝和温默筠坐下。林芝眼巴巴地看着她，讨好地笑着说：“老规矩，我先做语文哈。”
　　向尚笑着点了点头，林芝怕温默筠看扁了自己，又立马跟他解释说：“数学作业我还是会做的……就是不会的有点多……”温默筠有点好笑，其实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个寒假作业的含金量不是很高，也并不难，其实多半是老师怕学生考试完以后一放假把以前学过的全部都丢掉了，所以随便出了点题给他们来温故而知新用的，但是他也知道林芝一向很头疼数学，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着向尚眨了眨眼：“那，你做英语？”
　　向尚自信地说：“没问题！”
　　林芝看着他俩，翻翻白眼做了个鬼脸：“你们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弱智的。”
　　有温默筠在，连林芝的话都少了很多，而向尚本身就是一个能很快集中精神的人，所以三个人这次效率居然格外的快，直到十一点过半，来店里点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向尚才抬起头，草草把寒假作业合上轻声对两个朋友说：“你们只管写作业，我一个人去打打下手就好，要是一会儿人多了，你们就先回家去等我，我忙过这一阵也就回来了，一会儿我让爸爸做肠粉给我们吃。”说完她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摘了下来塞给了林芝，又歉然地对着温默筠笑了笑：“不过我下午会把弟弟带回家，你要是觉得小孩儿太吵的话，我们就改天再一起做作业。”
　　即使温默筠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但是向尚知道，他一定从小在极其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一定不习惯棠樾巷这样嘈杂喧闹的环境，你看此刻，即使坐在这样一家又小又旧的店里，可是却显得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温默筠摇摇头，一边把书本纸笔收进书包一边站起来说：“我们说了要帮你爸妈打下手的，怎么会走？忙完了我们一会儿一起出去吃冰，林芝你也快一点。”
　　向尚吃惊地看着他：“你说真的？”
　　林芝觉得这个比自家爸妈待的菜市场味道好多了，所以倒是经常给店里帮忙，而这一次他们居然还加入了新成员越发兴奋起来：“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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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 Z市CBD
　　向尚说完自己解决方案，满以为霍孝铭会像往常一样爽快地一笑说“好的！没问题！”
　　可是抬头却看到霍孝铭一脸黑线，眼睛冒火，喉咙滚动几下，他真的是忍了又忍，才忍住一句“你白痴啊”，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第一次开口噼里啪啦说出这么多字，却是这样一个笨办法，但是依旧换了一句尽可能温柔但是听起来依然非常生硬的：“你没吃早饭？”
　　向尚看他突然间脸色不好了，敷衍地点点头，举了举手里的食品袋，示意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没想到他又追问了一句：“那午饭呢？”
　　向尚有点不高兴地说：“我没时间……你不方便的话我去找别人补小票也可以……”说着就要转身去收银台。
　　霍孝铭挫败到极点，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说：“不用了……”
　　向尚不太习惯和人有肢体接触，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连忙把手摆了摆，示意他松开：“怎么不用？打工也不容易的，出多了货没收到钱，你们老板人再好也是要生气的……”
　　“那是我请你吃的。”霍孝铭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向尚愣住了。
　　霍孝铭真的是想要仰天长啸，想像琼瑶剧里的男主角一样抱住她狠狠摇一摇，把她脑子里进的水晃出来，不让她再这么迟钝下去。
　　“why？……”向尚没问完，突然觉得有点尴尬，面前这个“彭于晏”从第一次见面以来对她真的是很nice，看起来傻乎乎的，而且……也许是年岁渐长，人老心慈，再像以前那么下狠手，她好像有点不忍心。
　　“怕你空腹喝咖啡胃痛啊。”霍孝铭努力压下脸上的热意，心想做服务生追女生的道路真的是太曲折了，还是开豪车送花的套路比较直接，呼，不过眼前这一款的脑回路也真的是独特，人家我都这么明显了……
　　他想开个玩笑会不会气氛活跃一点？于是说：“你是不是有Aspergers' syndrome？为什么每天看起来都不开心？”
　　说完他脸就黑了，想左右开光抽自己十个大耳光，有这么开玩笑的吗？一言不合问人家“你是不是有病？”
　　偏偏向尚没听清楚前面，只听到一个syndrome，还问了一句：“什么syndrome？”
　　“啊？嘿，你别理我，我……刚刚在背单词，乱讲的。呵呵。”连“呵呵”都出来了，霍孝铭有点想死，迅速转移话题：“午休时间有限，我去给你热个三文治吧？”
　　向尚在尴尬中还在抽空回想他刚说的那个词，好像是个人名儿，对，Aspergers，啥意思？不过看他那副说错话的样子估计是不会告诉她了，他既然要暂时离开，当然是最好的，而且她也是真饿了，于是爽快地回答：“好的，麻烦快一点。我两点还有一个会。”
　　霍孝铭说错了话，做好一个比寻常三文治厚实跟丰盛两倍的非卖品装袋递给向尚，依然闷闷不乐。向尚没有看纸袋内容，掏出手机扫码，霍孝铭正在输入金额，向尚还特意提醒他：“算上那两个可颂。”
　　霍孝铭整张脸都垮下来了。
　　第二次，请客又失败。

　　向尚回到十七楼，一边吃三文治，一边在笔记本里键入了刚刚从霍孝铭哪里听到的那个词：Aspergers’syndrome——bingo，真的有这个词组，她英文听力看起来真的越来越好了——
　　等一下！！！
　　居然用英语骂我有病？？？WTF！！！
　　向尚简直要气笑了！但是离开会已经只有十五分钟，她忍下了下楼去把三文治砸到他脸上的冲动，下拉鼠标看了下去。心里默念：Bravo！你等着！我先搞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不然等下还要问“你到底骂我什么病来着？”那有点丢脸……
　　Aspergers’syndrome，亚斯伯格综合征，亚氏保加症，艾斯伯格综合征；就诊科室：精神科；常见症状：人际交往困难，语言交流困难，行为模式刻板仪式化，兴趣爱好局限特殊，笨拙的运动……
　　向尚看着看着有点愣住了，她的心忽然有点凉，连生气都有点忘记了，这些症状怎么越看越像我？
　　看这些症状：在使用一些非言语性的行为进行社会交往的能力上有显著的缺损，如目光对视、面部表情、身体姿势和手势……
　　在交谈过程中察言观色的能力差，不关注对方的反应，不管对方对所谈内容是否感兴趣，也不顾忌别人的感受……
　　缺乏自发地寻找其他人分享快乐喜好或成功的欲望，缺少交际性和情感性的互惠行为……
　　行为模式刻板仪式化表现为固执地保持日常活动的程序，也有的患者每天吃同样的饭菜，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解大小便，定时上床睡觉，只用同样的被子和枕头，一旦这些行为活动程序被改变，患者会表现出焦虑不安、烦躁……
　　向尚胃口全无，把三文治放进纸袋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沉着脸一言不发进了会议室。
　　尽管向尚一直提醒自己要专业，但开会的时候还是走神了好几次。她心很乱，其实以前她一直觉得她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有一点不合群而已，但是林芝的离开多少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她真的是有心理疾病吗？她应该继续这样过下去吗？会不会有某一天和林芝一样，在对自己的忽视中走完一生？
　　她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一整个下午，她都有点心不在焉，下班的时候匆匆收拾了包，连笔记本都不提就直接下楼去了。搞得周围一众同事的担忧更深了一层：向尚这绝对是出大事了！！！
　　向尚直奔“DL&HD小憩”。
　　此时的霍孝铭刚刚强迫自己忘掉了中午那个丢脸的失误，打起精神在计划自己明天的撩妹行动，抬头竟然看到向尚出现了！向尚今天竟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三次！
　　他立刻站起身来，咧开嘴角对她露出自己从初恋开始就特意练习过的最阳光温暖治愈的笑容以掩饰内心忽然又浮起的尴尬：“Hi！”
　　可是迎面而来的向尚脸色看起来比中午更差了，而且神情忧郁中还带着纠结？
　　不是饿成这样的吧？
　　霍孝铭的笑容卡在脸上，眉头不觉已经皱了起来：“你没事吧？”
　　向尚走到收银台站定，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现在才刚下班，晚上大家都赶着加班、回家或赴约，大概还要再过三十分钟才会有加班的人下来买咖啡提神。所以现在店里店员三三两两四散着在休息，老板窝在他专用的位置上喝东西，整家店很安静。
　　Clear。
　　向尚轻轻吁了口气：“你上午问我是不是Aspergers’syndrome……”
　　“Oh，no！向尚，I was so stupid and I’m terribly sorry! It’s just a damn joke! Please forget it and forgive me!”霍孝铭在美国生活的时间太久，一生气一着急就要说英文，这好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可说完又害怕向尚生气，再次用中文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向尚，我真的蠢透了！”
　　可是向尚的样子并不像是生气，反而打断他：“我觉得你说的好像是对的，所以我下来问问你有没有熟悉的心理咨询师可以推荐。”
　　HA?
　　EXCUSE ME? ?
　　ARE YOU KIDDING ME???
　　霍孝铭的尴尬懊悔脸直接变成一张黑人问号脸，内心十八个炸雷轮番响起，饶是他从小见惯大场面，足以舌战全公司，这一刻也愣在了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大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