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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   (20)
      沈临渊请顾秉尧上了竹楼,于厅内亲手煮茶。
      我独自站在阴惨惨的夜色中,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纠结挣扎了半晌,最终也只得一声长叹认了命。

      端了盆热水,又取了套沈临渊的天青色衣衫,我挪到顾秉尧的跟前低眉顺眼:“这是刚买的还没穿过,我看你们的身量应该差不太多,先凑合着换上吧。”
      他倒也不挑剔客气,礼数周全的先和沈临渊道了叨扰,才跟我到了暖阁。将脸和颈擦拭干净,至屏风后更衣。
      我在外边乖乖候着。
      想起他颊边的那两道血痕,便不放心的问了句:“对了,你别的地方没受伤吧?”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啊?况且真要说起来,这种不要命的事儿除了你之外根本没人做过,连个可供参考的都没有。”
      “所以我该为了这番敢为天下先而感到自豪?”
      我撇撇嘴,脱口而出:“行了别给自己贴金了,这就是标准的二愣子行径好吗!”
      他语气一沉:“什么?”
      “……没没没什么,还有哪儿伤着了,我这有药。”
      “自己看。”
      “啊?……啊!”瞥到屏风一动,我顿时大叫一声,迅速背过身,心慌意乱色厉内荏:“顾秉尧你个没大没小一肚子龌蹉心思的死孩子你给我放尊重点儿!”
      话音刚落,一团物体从天而降,罩住了我的脑袋,同时伴阴森森的杀气四溢:“顾解颐,把你刚刚的话,给我再重复一遍。”
      自觉大事不妙,我极识时务的闭了嘴。战战兢兢把那团东西从头上拽下,原是顾秉尧换下的衣衫。随手轻轻一抖,一股混合着火药和血腥的刺鼻气味便霎时弥散开来。
      我头皮轰然一炸。

      因是墨色外袍,之前室外的光线又暗,我竟全然未曾看出这上面的血迹斑斑。勉力定了定神,仔细再瞧,才发现除了很多应该都是在不致命处的大小不一的划口外,还有一道贴近左胸位置,破损不严重,却晕染了碗口大的一片暗红,当是被极利的暗器笔直射入所致。再偏半分,便是无救。
      我的手忽地开始发抖,连带着全身都忍不住的发了颤。
      仿佛过了良久,耳边方听得一个余怒未消的声音:“看明白了吗?”
      我茫茫然抬起头,望着拉开屏风,缓步走出的男人。
      俊朗好看的眉目,挺拔如山的身姿。只随随便便负手一立,便自成一派渊渟岳峙。
      在我心里,这个人一直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是冷静到可怕可怖的,是不管如何的艰险诡谲都能沉稳应对,是无论怎样的风霜刀剑都不可撼动分毫的。
      所以他怎么会受伤的呢?
      所以他怎能当真是个不要命的二愣子呢?
      所以他……是疯了吗?!
      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把无名怒火,把那几乎被血浸透了的衣服狠狠摔在地上,冲着顾秉尧大吼:“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低级错误?为什么没有安排得万无一失?为什么你要亲自涉险?跟着你的那帮人是都死在机关陷阱里了吗?看到别人死光了你还往前冲你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吗?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大楚该怎么办?做事这般任意妄为不顾后果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吗?你觉得自己现在了不起了所以就有了任性胡闹的权力对吗?你的脑袋被驴踢了吗?!还有,你为什么就一定要这样闯进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抓我连再等几天都受不了吗?你……”
      “笑……”
      “笑个屁啊笑!你气死我了你!”
      “笑儿。”
      我顿时一哽。
      顾秉尧走到我的面前,垂眸看着我,忽地抬起手,以两指捏住我的耳尖,轻轻揉了揉,低低沉沉的道了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副臭脾气。”
      蓦地,我便湿了眼眶。

      我是天生的驴脾气,动不动就炸毛尥蹶子,小时候的气性更是厉害得不像话,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且还是动静极大的二踢脚。顾秉尧便总会在我暴跳如雷时,如这般的揉揉我的耳朵尖儿。
      他说,这招用来对付躁动不安的小狗特别有效,只要捏几下啊毛就顺了。
      我说,你骂我是小狗,那你也是,反正你和我是一样的!
      他似是不屑与我争论这么幼稚的问题,又似是觉得我竟敢拖着他一起沦为狗族十分欠收拾,偶尔起了玩心便会改为扯着我的耳朵不轻不重扭一下。我一边喊痛一边追着他要报仇雪恨,奈何他身高腿长,我跟在后面跑得几乎断气也永远只能堪堪触到他扬起的衣袂。而每每这样折腾一回,我原本的气性不知不觉也就烟消云散了。
      待到我慢慢长大,他也渐渐国事繁忙,我们之间便也自然而然的不再如幼时般的随意亲密。但在我使性子发脾气时,他还是会揉捏着我的耳尖,说上一句: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狗似的。
      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他这样对我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我终于不再和他争辩‘如果我是狗你就也是狗’这个无聊问题的原因。
      他和我,原来是不一样的。

      然而,就算我是狗,他是狼,那又怎样呢?
      既做了一国的君主,担了那片社稷江山,就再不能孤注一掷的独行千里。
      狠狠拍开顾秉尧的手,我瞪着他:“总之你这辈子是做不了狼的,最多也就是条狼狗!”
      他莫名其妙的看了我片刻,又匪夷所思的扬起了眉:“莫非你东躲西藏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寻思这么个对付我的说辞?”
      我:“……”
      无言以对的死瞪了半天,我到底是耐不住眼睛发酸,只得偃旗息鼓。
      低头眨眼时,忽听了一声轻笑。虽转瞬即逝,却仿似钉入冰河表面的锲子,以之为中心,裂痕如同蛛网样顷刻扩散,而后冰面破开,露出奔流不息的河水,带着生机勃勃的温度。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越是长大越是成熟,越是见识了世间百态,就越是对年少时的岁月念念不忘。
      或许,是因为只有在单纯无知心无城府的年纪,才会毫无防备的对别人好,也才会心无芥蒂的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好。
      这样不参任何杂质掏心掏肺的傻劲儿,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所以才最为珍贵,也最难舍弃。
      所以即算两人的心中早已隔了千山万水,但只要有曾经的那份‘好’在,一切的隔阂便可暂且放在一旁,重拾当初的纯粹和默契。

      于是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揉着眼睛:“快给我看看你的伤吧,到底要不要紧。”
      “无妨,已经处理过了。”
      “可是……”
      “我说没事就没事。”顾秉尧不容置疑的驳回了我的担心,顿了顿,又缓下声音:“现在,可以跟我好好说几句话了吗?”
      “嗯。”
      我应了,等了片刻却再无声音,不禁纳闷抬头。却见他正拧着眉将我打量,又待少顷,方强压着不悦般的重重道了句:“不成体统!”
      虽然‘体统’二字从这位爷的嘴巴里以如此义正言辞的口吻说出来,似乎带着些许微妙的喜感,然而身为一只识时务的俊杰,我也只能配合着老老实实摆出一个好像是被捉奸在床的羞惭架势。
      ……当然了,捉奸在床什么的其实也算基本属实。
      “不男不女的,像什么样子!”
      ……咦!重点这是跑偏了吗?
      我呆了呆,赶紧顺手从旁边桌上的笔筒里抽了支洗干净的狼毫笔,然后麻利地把散开的头发挽起插了个髻,再一本正经理理长衫,端着玉树临风的范儿做着讨好谄媚的事儿:“现在一致了,顺眼多了吧,嘿嘿。”
      他的表情先是震惊继而糟心,随即眼不见为净的背了身子,踱了两步,忽地开口道:“有些事情,确是一看便知,有些则不是。”脚下一停,转过身,凉凉的望着我:“比如,最近坊间的盛传,沈家大公子的新欢,是个肌肉傻男。”
      我干笑了几下,非常知情识趣的自行凑上前去:“傻的,男的,属于一看便知。至于肌肉……那个……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嘿……”
      他的面色陡然一沉,我的‘嘿嘿’当即便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我摸摸鼻子:“都是闹着玩儿的胡说八道,本来就当不得真的嘛……”
      “你就那么不想让我找到你?”
      我一顿,低下头,没做声。
      “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
      我仍未吭声,却到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秉尧生就一副内敛的性子,不满十岁便像个小老头似的一天到晚板着一张严肃万分的脸,待到继承王位时,早已将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技能修练到了化境。这些年的君临天下,想来当是再无人能摸准猜透他的心思于万一。
      而此时此刻的我,却从这两句平淡至极的责问里,隐约听出了那么几分真心实意。
      当初,王兄王嫂毫无征兆的于短短两日内相继猝然崩逝,顾秉尧匆匆登基,以雷霆手段干净利落的剿灭了几场内忧外患,平息了朝堂的暗流汹涌。群臣俯首于新君的雄才大略,更胆寒于其即便双亲离世也未尝表露半分悲痛的冷酷无情。
      就连我,也仅在送兄嫂入王陵的那一日,在回程途中,听到同乘一辇的顾秉尧轻描淡写的说过一句:“笑儿,就只剩我们了。”
      我正忙着伤心,他也只是突兀的冒出这么句后,便闭目养神,以至我当时全然没有留意,事后也几乎毫无印象。这也间接导致了若干年后,我对他与日俱增的畏惧。连生身父母的死都可以无所谓的人,还能指望他顾念点什么呢?
      然而如今想来,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忽然要承受那样的家国重担,周遭俱是别有企图的虎狼环饲,但凡有哪怕一丝的脆弱,恐怕都会成为千里之堤的蚁穴。所以除了彻底摒弃掉一切让自己不够坚强的情感之外,似乎也实在是再无更好的法子了。
      那时的那一句,就像现在的这两句。声音寡淡,话语平平,仿佛不过是随口提起的一些无关紧要。说者无意,听者也不必有心。
      但我毕竟不再是活在别人羽翼下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而他……
      我忍不住抬眼望向烛火摇曳中的那抹天青。
      虽和沈临渊的身量相仿,但依着我的感觉,顾秉尧相对而言是要高大结实一些的。可眼下的这身锦袍,竟并不显局促。
      怎会,瘦了这么多……

      我心尖一涩,到底还是咽下已在嘴边的‘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找我,为什么就不能当我死了’,转而换上一张胡搅蛮缠的嬉皮笑脸:“横竖我是使劲浑身解数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了,你就别再咄咄逼人啦穷寇莫追的道理懂不懂啊?哎对了,你是怎么……”
      说到这儿,我猛地悚然一惊。
      之前我只以为顾秉尧定是动用了安插在绥安的力量,但他既将本次微服私行瞒得滴水不漏,定所图甚大,又如何会轻易便这般的大动干戈自曝行踪。
      在来这儿的路上,为策万全,我沿途留下了只有肖洛才看得懂的标识。他精于机关,擅研火器,所以可在短时间内弄出效力巨大无比的炸药又能最大限度的避免伤亡。况且,只要顾秉尧寻着了他,不管什么样的要求,他也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倘若果真如此,那……

      “你是不是……”我的嗓子忽然哑得厉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接下来的话问出口:“见到肖洛了?”
      顾秉尧却不答,侧了身,提壶斟茶。
      我开始绝望:“他人呢?还……还活着吗?”
      顾秉尧不紧不慢的把杯中茶饮尽,才不轻不重的道了句:“欺君罔上,本就其罪当诛。”
      “是了,这话是我问得多余了……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你身处险境。你都伤成了这样,他……”我的手脚顷刻冷得发麻,仿佛全身的血液裹挟着所有的温度在一瞬间全都冲进了脑袋里,头涨得发疼,胸中那股盘桓了经年日久的恨意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冷笑连连:“所以,你是赏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吗?那我是否该代他谢主隆恩?我也罪犯欺君,不知怎样才能将功赎罪?是不是该现在就自绝当场,以彻底免了陛下您的后顾之忧?”
      “当时情况凶险,他若不豁出性命,死的便是我。”顾秉尧一动不动,始终眼睫低垂,仿佛是在专注研究那空空如也的小小杯盏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声音低沉得几乎难辨,却仍是无波无澜的语气,一字一顿:“或者,你根本就宁愿,死的是我。”
      我撑着桌子方能站立,牙关不由自主的紧咬,闻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便也不再多言,只缓缓的点了一点头,旋即掷杯离开。
      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曾。

      不知过了多久,我周身的麻木方才渐渐退去。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杯子,竟完好无损。放回案桌,觉得口渴,便顺手倒了点水,却是一丝热度也无,早已凉透。而那扛得住摔打的瓷器则像是耐不得这份冬夜的寒冷,忽地由内而外的碎裂开来。
      原来,不管怎样挣扎粉饰,终究还是难逃一场分崩离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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