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三章 情归缥缈何曾梦 ...
-
第十三章情归缥缈何曾梦
下车换轿,进了神武门。再次看到景仁宫那高高的琉璃瓦屋檐和厚重沉默的红墙,绾容居然都分辨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不过半天的时间前,自己还怀抱着此生不再见的心情和它告别,不过是过了把整所御花园逛一遍的时间,却又回到了这里。
待得走近宫门,绾容才发觉不太对头。佟皇贵妃向来最喜安静的,就算是后宫妃嫔每日请安,也不过略略说两句话就散,从不多留。可如今这门前却是许多人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甫在宫门口落了轿,绾容便看见素棠和寅珠迎了上来,面色焦急而恍惚。
绾容心里没来由的一沉:“怎么了?”
寅珠抓着绾容的手:“格格,你可回来了,皇后娘娘她……”
绾容一愣:“皇后娘娘?”
素棠在一旁道:“是,格格有所不知,方才皇上下旨,册皇贵妃娘娘为皇后,明日即行册封大典![1]”
绾容听在耳里,似乎有什么极熟悉极重要的事情要想起来,但怎样也理不出头绪。她静了静神:“今个儿是什么日子?”
素棠回道:“格格,是七月初八。”
绾容一听,只觉得胸中霎时一滞,提起衣襟径直奔进屋里去。
转过云锦屏风,绾容看见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康熙面色甚是沉痛的坐在床边,旁边跪着四阿哥。佳莹看见她,忙轻声对佟皇后说道:“主子,绾容格格来了呢。”
佟皇后费力的伸出一只手,绾容忙上前握住,唤道:“皇后娘娘。”看佟皇后的面色,惨淡苍白,哪里还是早上那个对她温柔笑语,叮嘱她早些回来的女子?
佟皇后微微一笑:“你回来了。”
绾容不知怎的,眼眶就红了。佟皇后瞧了她一眼,含笑道:“好端端一个笑盈盈的丫头,这是怎么了。”
绾容说不出话来,只是哽咽着。
康熙身上还穿着出行的服色,显然是听到消息直接从南苑赶过来的。他见佟皇后说话甚是吃力,柔声劝道:“两个孩子都在这儿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佟皇后摇摇头,向绾容伸出一只手,绾容连忙握住:“我在这儿呢,娘娘。”
佟皇后看向她:“绾容啊,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还那么小,你额娘抱你进宫来看我,我那时候就说要认你做女儿……哪知道后来你阿玛去了关外,再看见你的时候,你都这么大了……我知道咱们在一块儿的时间不长,不过八九个月……我这一辈子,是没福气当额娘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叫我一声皇额娘?”
绾容愣了一愣,不明白佟皇后为何提起这件事情,诚惶诚恐的说道:“皇后娘娘,绾容只怕福薄,不配做您的女儿啊。”说完下意识的去看康熙。
康熙听到佟皇后说“这辈子没福气当额娘”,想起那个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孩子,心里一酸,见绾容望向自己,便点了点头。
绾容见康熙点头,又见到佟皇后殷切的目光,那里面包含了说不尽的千言万语,就好像看着一个要出远门的自己,满是担忧和牵挂,不由得便脱口而出:
“皇额娘!”
佟皇后欣慰的笑笑:“好。”随即看向康熙:“皇上,臣妾就把这唯一的女儿,托付给皇上了。”
康熙和声道:“你放心,朕定会像对待嫡亲的女儿一样对待她。”
佟皇后深深地看着康熙:“臣妾相信,皇上一定会把绾容视作嫡亲的女儿。”似乎是有意,她把“嫡亲的女儿”这五个字,说得特别的重。
佟皇后又看向四阿哥:“四阿哥,从今个儿起,绾容就是你的姐姐,以后你要向对待亲姐姐一样对待她,明白么?”
四阿哥目光一震,看了一眼绾容,随即答道:“皇额娘放心,儿臣明白!”
佟皇后一下子说了这许多话,已经耗尽了力气,闭眼歇息半晌,复睁眼笑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我要和皇上说会儿话。”
绾容退出屋外,数位太医正在外间议方,对他们绾容也算是熟识的了,见前些日子给自己治病的孙道凌在内,便向他点点头。孙道凌会意,随绾容走到一旁,施礼道:“见过绾容格格。”
绾容顾不得和他废话,低声问道:“孙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早上的时候,皇后娘娘还好端端的,何至于——”
孙道凌敛眉道:“格格陪伴皇后娘娘多日,自然明白这并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乃是经年累月的结果。”
绾容心里何尝不明白,打她进宫起,佟皇后的身子便是好三日病两日,转过年来愈发严重,只是前一阵子绾容大病一场,相较之下,佟皇后的病情严重倒不是那么明显了。
绾容想了半晌,轻声道:“那,这一次——”
孙道凌沉声道:“格格是聪明人,又何苦要微臣说些心口不一的话呢。前些日子格格病重的时候,皇后娘娘面前,微臣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六字而已。”
绾容琢磨着“尽人事,听天命”几个字,心下一片凄凉。出得门来,见院子里跪了好些人,打眼看去,却是四阿哥立在庭中一株桃树下,不知在看着什么出神。旁边的高德才一见绾容出来,急忙忙的向她使眼色。
绾容一看这情势,便明白定是四阿哥担心佟皇后病势,不肯回住处去,下人们苦劝不动呢——又见四阿哥衣衫单薄,也恐怕他吹了风着凉,便上前道:“四阿哥,这院子里风大,不如到我那里去避一避可好?”
四阿哥听得是绾容声音,转过头来瞧了她一眼,半晌点了一点头。绾容勉强一笑,挽了他的手转到后面去。高德才在后面偷偷的作揖不止。
望着四阿哥一动不动站在窗边的沉默背影,仿佛瘦削的肩膀上担了无名的重担,绾容不禁叹了口气——这哪里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该有的肃穆与沉重?打从下午从佟皇后那边到了自己这里,这孩子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望着院子里的桃树出神——他的表现远远比实际年龄更安静,也更成熟,但越是这样,绾容便越是不忍,而且不安。
说起桃树,在这景仁宫里是最不缺的。据说因佟皇后极爱桃花,因此康熙特意下旨命武陵县令进贡桃树三十六株,遍植于景仁宫前后,春天里望去,整座景仁宫便如笼罩在粉红云霞中一般。但现在已是七月,早过了繁花似锦的季节,这一株株桃树仅余了碧叶青实,看上去却也稀松平常。
整个屋子里都悄无声息的,绾容和四阿哥一个坐在榻上,一个立在窗边,各自想各自的心事。造福从外面跑了进来,大约很是无聊,只用头在绾容脚边蹭来蹭去,绾容只觉得心里发慌,伸手摸摸它的脑袋道:“造福,别闹。”
只听得大自鸣钟叮叮敲过,素棠走上来轻声道:“格格,已经戌刻了,多少也进点东西吧。”
绾容看一眼她捧着的食盒,见里面放着各色糕点,内有四阿哥素来喜食的西塘千页芡实糕,便向四阿哥那边示意。素棠会意,走到四阿哥旁边:“四阿哥,请用些点心吧。”
四阿哥因素棠是绾容身边的人,向来都另眼相看,见是她来劝,便摇了摇头,也不言语。素棠看了绾容一眼,又走回她身边:“格格,你也几个时辰不吃不喝了,请用些点心。”
绾容心疼四阿哥,心思一转,故意高声道:“快拿走。四阿哥吃不下,你以为我就能吃得下?以后也不用拿来给我看,直接扔了就算。”
素棠急道:“格格,这……”
却见四阿哥从窗边走过来:“绾容,你病才好呢,怎么能不吃东西?”
绾容也不看他:“我心里难受得很,吃不下。”
四阿哥叹口气:“我陪着你吃些。”便一看旁边人。早有机灵的抬过一张紫檀齐牙条炕桌,又在上面布了若干点心小食。四阿哥自在绾容对面坐了,因是自己先发的话,便伸手拣了一块芡实糕放到嘴里。
绾容见四阿哥肯吃东西,很是欣慰,便也拿了一块栗子酥。刚举到唇边,想起佟皇后的境况,心下一酸,手便停在半空——她千方百计让四阿哥吃东西,可是她自己又何尝吃得下东西?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道:“还想劝我吃东西呢,你自己又如何?”
绾容怕他就此不吃,连忙说道:“我只是不爱吃着栗子酥什么的,不清爽——素棠,前儿做的薄荷糖还有么,拿些过来。”
素棠忙应了,须臾送了一碟子薄荷糖到案上。绾容拈了一颗放到嘴里,想起佟皇后曾夸赞这种糖好吃,眼圈一红,忙掩饰道:“怎么薄荷粉加了这么多,好苦。”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也拈起一颗吃了:“我记得这叫做‘梨花满地不开门’?”
绾容道:“可不是。只可惜现在梨花开过了,这名字便也用不上。”
因见四阿哥总是望着窗外桃树,绾容有意引开他的心思,便明知故问道:“四阿哥喜欢桃树?”
四阿哥摇头道:“是皇额娘喜欢桃树——我喜欢梅树。”
绾容问道:“为什么?”她不过是想引得四阿哥开口说话,便下意识的有此一问。问完她才发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是问佟皇后为什么喜欢桃树呢,还是问四阿哥为什么喜欢梅树。
四阿哥道:“听皇额娘说,她第一次看见皇阿玛,就是在自家后面的桃树林子里——那时候她在唱歌。”
他看看绾容:“你可有听过皇额娘唱歌?”
绾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看上雍容高贵而典雅的佟皇后,唱歌?
四阿哥继续自顾自说道:“我听过——小时候睡不着觉,皇额娘就会命人在桃树下面支起长榻,抱着我唱歌给我听。”
他似乎想了想,续道:“皇额娘最喜欢唱的是一首《竹枝词》,里面似乎有什么‘红花满上头’?”
他略微摇了摇头:“隔了太久,已经记不得了。”
绾容愣了愣,道:“竹枝词?这景仁宫,倒真是应该种上一丛竹子呢。”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桃树,喃喃道:“然后桃夭春日,竹翠四时,才不寂寞。”
这边正想着,只听见前面一阵嘈杂,四阿哥神色一变,即刻冲了出去,绾容也随后而至。两人到了前殿,只见人人面色肃穆紧张,四阿哥伸手逮过一个太医问道:“怎么回事?”那太医慌张道:“皇后娘娘正说着话,就厥过去了……”还没说完,四阿哥猛地把他推开,便向门里走。
却有一人拦在门口,打眼看去,原是孙道凌。他向四阿哥躬身行礼道:“四阿哥吉祥,请您在外面稍候。”
四阿哥怒道:“大胆奴才,连我都赶拦?还不让开!”
孙道临低眉顺眼,不紧不慢道:“回四阿哥,里面现在忙得紧,沐太医正在全力施救,恐怕您进去也帮不上忙。”
四阿哥眼看不能强过,哼道:“你倒好清闲自在,有工夫在门口呆着?”
孙道凌听出他话中讽刺之意,仍是不冷不热地说道:“若论针灸之术,沐太医胜过微臣百倍,自然由他来为皇后娘娘施针。”
绾容见状,忙把四阿哥拉到一边:“四阿哥,孙大人说得有理,咱们进去也帮不上忙,只能添乱,不如先在外面候着。”
四阿哥狠狠瞪了孙道凌一眼,和绾容退到一边。
两人握着手切切等候,却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等了一天两夜。其间佟皇后病势或有反复,却始终没有清醒过来。康熙除了早晨上朝不得延误,匆匆来去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呆在景仁宫里。这父子两个倒是一幅脾气,一着急起来都是不顾饮食的主儿,绾容少不得强打起精神,拼力相劝。等到第三日,人人都疲倦至极,只有太医们还在勉力医治,但看他们的神色,却也可猜出大抵是不行了。
几日不眠不休,康熙的面色很是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圈深陷,只有一双眸子仍炯炯然亮得吓人。想佟皇后与他自幼相伴,青梅竹马,更兼姐弟之谊,那情分决非一般妃嫔可比,也就难怪他如此。四阿哥就更不用说了,本身就是个孩子,心里难受又不好当着康熙发作,整个人都压抑着情绪,不到三天就明显清减了一圈,更显得瘦削单薄。
绾容害怕自己胡思乱想,总是不让自己闲下来,便找了帖子练字,寻来寻去仅寻到那帖董其昌的《月赋》——只是她方写到第一句,便写不下去了,却原来那帖子上首句是“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第二个字是个“丧”字——在此非常时刻,绾容如何肯写这等字样?结果写到最后,满张纸上来来回回只有一个“月”字。
这日下午,康熙批了一会儿奏章,倚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绾容拿了一张薄毯子给他盖好,又开始心不在焉的临帖练字,四阿哥站在案旁看着。良久,四阿哥道:“你就别写了,写来写去,我都学会了。”绾容看了他一眼,把笔递过去,四阿哥提笔写出个“月”字,果然与绾容的字体有九分相像,那最左边的一撇略微延长抬起,倒似画了个月牙儿。
绾容觉得好笑,又实在笑不出来,只略动了动嘴角。四阿哥搁下笔,又望着院子里出神。
突然内间里一个声音惊喜道:“醒了!皇后娘娘醒了!”又有另一个声音道:“快去请皇上进来!”
话音甫落,只见原本倚在那里似乎已经入睡的康熙,一下子睁开眼睛跳了起来,大步走了进去。绾容和四阿哥互视一眼,四阿哥满眼俱是喜色,绾容却把一丝隐忧埋在了心里。
进到佟皇后的寝室,康熙正坐在床边握着佟皇后的手,连声唤着:“景娴,景娴,你看看,朕在这里!”
佟皇后努力张开眼睛,望着康熙,极微弱地笑笑,很是费力地动了动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康熙急道:“景娴,你先好生歇着,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佟皇后摇摇头,仍是张了张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的目光越过康熙,在整个房间里寻视着。康熙心头一动,叫道:“四阿哥,绾容丫头,你们过来。”
四阿哥和绾容忙上前来,一边一个握住佟皇后的手。佟皇后微微点头,那目光看向绾容,又看看康熙,如此来回几次,眼神甚是殷切。康熙心痛不已,柔声道:“你放心,朕说过,绾容就是朕嫡亲的女儿,今后定然好好待她。”
佟皇后摇摇头,拼尽力气抬起手,比出一个“二”来,握住绾容的手,再摇摇头。康熙会意,忙回头大声道:“传旨,封赫舍里绾容为固伦端懿公主,择吉日以皇后嫡女之礼下嫁[2]。钦此。”
外面侯着的拟旨大臣高声应道:“喳!”
佟皇后微微一笑,看了绾容一眼,松开了她的手。绾容霎时间热泪盈眶,心中痛极——在这个时候,佟皇后竟然以这种方式,挽救了她的命运!她不必嫁给太子了!
康熙见佟皇后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四阿哥,知道她同样的不放心,一面安慰她,一面眼眶已经含了泪:“四阿哥你也放心,他是你和朕唯一的儿子,朕决不会亏待他!”
佟皇后再慢慢摇头,康熙泣声道:“你还想说什么?是了,以后四阿哥由朕亲自教养,如此可好?”
佟皇后闻言仍是摇头,康熙又是焦急又是痛心,怒道:“太医呢,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不出话来?还不赶紧想法子!”
一群太医趴在地上,浑身战兢,互相看着不语——如今佟皇后全凭这一口气撑着,怎么可能让她开口说话呢。但对着康熙,这话又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绾容看这情形,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突然间灵光一动:“皇上,让绾容猜一猜可好?”
康熙沉声道:“你说!”
绾容望着佟皇后,含泪道:“为人父母者,对子女最大的盼望,既不是富贵荣华,也不是出将入相,更不是名留青史——只要这一生稳稳妥妥、平安终老,就是最大的福分。皇额娘,您要说的可是这个?”
佟皇后眼神一瞬转亮,极缓极缓的点了下头。
康熙恍然大悟,忍泪道:“景娴,朕明白你的心思——朕对你发誓,必保四阿哥一生安稳!”
佟皇后嘴角一动,一个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已然闭目长逝[3]。
孙道凌上前略一检视,垂手沉声道:“皇上保重,皇后娘娘已经去了。”
绾容听得这话,不知为何,心口似有人重重一槌,异常憋窒。她用帕子掩住嘴,拼命咳嗽出声,只觉得口中略微发咸,打开那帕子避人一瞧,一抹殷红异常鲜艳扎眼。
[1]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八日皇贵妃病重,康熙帝谕礼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钦此。前者九卿诸臣,屡以册立中宫为请,朕心少有思维,迁延未许。今抵遵慈命,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
[2] 康熙朝并无固伦端懿公主,而且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此处纯属情节需要。
[3]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癸卯(初九),册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甲辰申刻(初十日下午三点至五点),皇后崩,谥曰孝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