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云易改，可似水常清？》绾梅妆

13、第十二章 懒步苍苔薄暮中

　　第十二章懒步苍苔薄暮中

　　一年后。
　　夕阳西下，绾容抱着“造福”在御花园里散步。素棠带了一群小丫头，郑重其事的跟在后面。
　　自打去年那场大病复原后，她总爱没事儿到处转转。佟皇贵妃虽不拦她，却命了身边人好生跟着，免得再出什么状况。她可不知道绾容早就存了出宫去的心思，这一年来越发上心。
　　绾容不肯呆在屋子里，还有另一层原因，便是为了避客——想她病重时康熙对她关照有加，一听清醒过来还亲自来探，这一年的时间里，常常召绾容到跟前说话。这后宫里的一干人为了迎合奉谀，哪里肯不凑这个热闹？有一日送走了客后，寅珠撇嘴道：“真是的，格格往先病着的时候，便接连串儿的给咱们送药，如今大好了，又接连串儿的把自己送来——”
　　倒说笑了一屋子的人。

　　绕过澄瑞亭，绾容瞧见不远处一条柳荫拢翠的鹅卵道边，有若干石桌石椅，正遮蔽在树荫里，很是清凉，便信步向石道上走。素棠忙上来扶着绾容的手：“格格当心，这种道上最爱生青苔，极容易滑脚的，格格慢些走。”
　　绾容低头一看，可不是，苍绿绿的青苔蔓延在整条石子路上，倒也别致可爱，“应怜屐齿印苍苔”，看样子是鲜有人从此经过的。于是笑道：“不妨，我就是想到那石凳子上坐坐。”话音未落，却看见四阿哥和八阿哥沿着石子路从那头走来，说说笑笑很是亲密。虽说是隔了好几层的帘柳，但那腰间明黄色的带子还是鲜亮亮的从一脉碧意中透了过来。。
　　记得绾容病刚好的时候，这两位阿哥一起来看她，那哥俩好的架势差点没把她惊得从床上摔下来——不是都说四爷和八爷向来犯克，势不两立，生死不容么？难道说是后世歪曲了历史真相？如果能回去的话，她绾容一定要为饱受误会的二位爷辟谣。
　　微微一笑，绾容便捡了一张石凳子坐下，早有伶俐的小丫头来铺了厚厚的绒垫子。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近，造福在她怀里不安分的动起来——见到了旧主人么，难免激动一下。绾容摸摸它的脑袋，低声道：“造福莫急。”
　　说起这只狮子狗，是今天开春四阿哥送她的，说怕她老呆在屋子里无聊，养只狮子狗散散心。记得刚抱来时，小狗崽才出生不久，全身雪白，只在头顶有撮红毛。绾容第一眼看见它，一声“茉茉”差点脱口而出——简直是太像了。她问四阿哥怎么找到的，四阿哥只是笑笑，轻描淡写的说在舅舅家里看到的，觉得绾容可能喜欢就要了来。
　　绾容当然知道这是四阿哥的谎话——纯白的狮子狗本就不多，何况是头顶有撮红毛的，不知是花了多大心思才寻来的呢。她心里暗暗一笑，这十来岁的小孩，也学会讨女孩子喜欢了呢。但她嘴上也不点破，只是兴致勃勃地要给这小狗崽取个名字。
　　“还叫茉茉吧？”绾容把小狗崽放在被上，拿自制的薄荷糖逗它。
　　“不成，”四阿哥反对，“万一两只狗凑一块儿了，谁知道你叫谁啊？”
　　绾容心道，这两个茉茉，恐怕是没什么机会凑到一块儿的——略略思索了一回，犹豫道：“嗯，不叫茉茉——那叫什么？哈瑞？八公？小天狼星布莱克？”
　　四阿哥当然不知道，在三百年后，这都是世界级的名“狗”。这些个名字在他听来，只有说不出的怪异。
　　“不成，太难听了。”
　　绾容笑笑，自己也明白在这紫禁城里整天管这一只狗叫“小天狼星”是多么莫名其妙且格格不入的事情。“那你说叫什么？”
　　“百福狗。”
　　“噗——难听。”喷茶的声音。
　　“造化狗？”
　　“噗——更难听！”继续喷。多没有想象力的名字啊。不愧是未来铁面冰山的雍正皇帝。
　　四阿哥道：“那你到底要叫它什么？总不至于一只狗也取个‘绿绮’‘紫苏’一样诗情画意的名字吧？”
　　绿绮？紫苏？它明明就是白色的！最多看在头上那一撮红毛的面子上，叫个“红拂”还应个景……
　　绾容心里这么想着，偷偷的乐，笑意映在眼底。
　　四阿哥盯着她看了一会子，也不知道她在乐什么，半晌恍然大悟的说道：“我知道了，既然它是白色的——”
　　绾容一愣——莫非他真是人精不成，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于是满怀期待的问道：“怎样？”
　　四阿哥十分得意道：“ 不叫百福，也不叫造化，干脆叫‘白花’好了！”
　　下一秒，绾容手里一盖子的茶，全都合在了被子上。
　　四阿哥莫名其妙的看着绾容把头埋在被子里，肩膀不停颤抖，连耳朵根都憋红了，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索性上前拍拍她：“你笑什么啊？”
　　半晌，绾容终于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眉梢唇边全是笑意，眼角还有泪花。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罢罢罢，我算是服了你了……”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跳，道：“我决定了，就叫‘造福’。”
　　于是，这只可怜的小狗崽便有了这么一个让人听在耳里浮想联翩，却偏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妥的另类名字。

　　眼见得两个人走到近前，造福挣扎不止，绾容一不留神，已被它蹿了出去。四阿哥眼见一团白影向自己扑来，伴随着狗吠声，忙伸手抱住。
　　绾容笑道：“你们两个这是要去哪儿？怎么捡了这么条僻静的道儿走？”
　　八阿哥道：“方才下了学，正要去给太后老祖宗请安。”
　　四阿哥抱着造福，周围一打量笑道：“真是好地方儿，既清凉，又很安静。”
　　绾容轻轻一笑，看了一眼不远处跟着阿哥的宫女侍卫们：“方才倒是安静，现下可热闹的紧。”
　　四阿哥道：“八弟听听，这是要赶我们走了呢。”
　　八阿哥只抿着嘴笑，自顾自站的离四阿哥远远儿的。
　　绾容留了神，笑问：“八阿哥莫非怕狗？怎么站的那样远？”
　　八阿哥摇头道：“倒不是怕。”他瞅了造福一眼，“只是听嬷嬷说，我小时候被狗抓伤过，现下还留着疤呢——虽说是老早的事儿，可一看见猫啊狗的，心里头还是疙瘩着。”
　　绾容奇道：“被狗抓了？”
　　八阿哥撩起右手的衣袖，露出腕骨上半寸处一个黄豆大的疤痕来：“就这儿——比原先淡了许多呢。”
　　四阿哥探头一看：“八弟手上这个疤，我倒是从来不知道的。”
　　八阿哥道：“刚巧被袖子挡着呢，统共也没几个人知道。”
　　两人又略说了几句，便赶着请安去了。绾容想着那个疤，半晌问道：“阿哥们不是生下来就有一群人伺候着么，怎么会有这事儿？”
　　素棠看看四周没人，低声道：“谁让这位阿哥没个好出身呢。”
　　绾容一愣，想到这宫里人趋高踩低的脾性，八阿哥小时候自然不会被时时刻刻留神照看着的，良久，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寅珠毕竟年幼，在一旁不解道：“格格这是怎么了，打从病好了，见天儿的叹气。原来可不是这样。”
　　绾容向她一笑：“没什么，我不过为八阿哥伤心罢了。”

　　经过一年时间多方打探，绾容终于发现，想从这朱墙内独自儿溜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想起那些什么电视剧里，随便扮个小太监，低了头就大摇大摆的出去了的情节，简直是胡说八道。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宫的，但凡有这个资格的，都是各宫主子面前得脸儿的人物，看门的侍卫们哪个不认识？
　　从宫里逃走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能从宫外逃走。在仔细筹算了一下，绾容便把目标对准了索额图——那好歹也算是她叔爷爷啊。
　　再加上索额图是和太子的关系，自己就算悄无声息的从他府里消失，应该也牵扯不到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吧。
　　打定主意，绾容便好言去求佟皇贵妃。佟皇贵妃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先和康熙说了。康熙本就打算把绾容许给太子，这索额图既是绾容的叔爷爷，也是太子的舅姥爷，从哪边算都是到自家亲戚家里去的，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也不错，也就同意了。
　　绾容得了圣旨后，隔三差五的往索府里跑。索额图也不说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又在后面花园子边给绾容单独收拾了一处小院——且不说绾容是他正正经经的侄孙女，只看她在康熙面前如此受宠，便也不能怠慢了不是。
　　这么长时间下来，绾容已经把索府里里外外摸了个门儿清。虽说也是守备重重，比起皇宫那就差的远了。尤其是花园子东边那一带，因为翻过墙去是个不大不小的湖，看守更是松懈。
　　绾容抽空打量了一下，照自己的游泳水平，半个来小时游出去还是不成问题的——海里她都扑腾过呢。
　　之后她又前思后想，上了岸该往哪边去，银两包袱藏在哪里，从哪个门出京，出去了往什么方向走，今后如何谋生——等她把所有的事情想透彻想妥当了，六月已经过去了。

　　这天绾容清早起来，向外一看，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便装作随口说道：“今个儿天气倒好。”寅珠接道：“可不是么，听说皇上一大早就去畅春园了。”
　　绾容心里一笑，她早就打听着康熙今日到畅春园去，不过为了保险问一声罢了。
　　梳洗完毕，到前头见了佟皇贵妃，顺口说起过午要到索额图府上听戏。佟皇贵妃今日有些怏怏的，但见绾容兴致好，便也微微一笑，说了声：“去罢，多带几个人跟着，下午早些回来。咱两个一块儿用膳。”
　　绾容应了，快走到门边时回头再看一眼，只见佟皇贵妃穿着家常的衣服倚在塌上，笑意温柔的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关心，心里不由得一酸——她知道佟皇贵妃是真把自己当女儿一样看待，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心里翻涌出厚厚的眷恋来——然而终究是微微笑着，迈出门去。
　　在那封夹在《全唐诗》里的信上，她尽量把一切说得清楚明白。只希望看到这封信的人，不论是康熙抑或佟皇贵妃，都能稍稍理解她一些——然而即便不理解，她也已经尽力了。

　　既然是下午去，便还有半天的时间是空闲的。绾容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皇宫，心里当真是感慨万千。虽然说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看尽了这宫里的残酷阴暗，但总还有那么一些明亮温暖的地方，让她不忍舍弃。
　　信步走着，一抬头，居然站在阿哥所的门前。
　　眼里微微一热——不论几十年后这里面的人会怎样，至少现在，这里是整座皇宫里最温暖安静的地方。
　　这个时辰，大一些的阿哥们应该都去念书了。绾容便向十四阿哥的院子里走去。还在门外，便听到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一进门便看见十四阿哥坐在那里，手脚并用的玩一个头顶系着铃铛的布老虎。几个嬷嬷在旁边照顾着，脸上笑呵呵的。
　　一见到绾容，十四阿哥立即把布老虎一扔，冲绾容伸出了手。大概在他看来，绾容可比布老虎有意思多了。
　　绾容把十四阿哥抱在膝上——这小家伙已经一岁多了，很不老实的这动动那动动。看到一边的床上仍系着自己做的那串儿荷包，不禁笑道：“这是哪一年的东西了，怎么还在这里挂着？”
　　一个嬷嬷笑着接口道：“格格不知道，咱们这位阿哥脾气犟着呢，但凡他看着好的东西，旁人是一动都不许动的。奴婢前些日子端午的时候，看这串荷包是去年的，寻思着拿样新的换上，哪知方一拿下来，这位阿哥便不依不饶的哭起来，奴婢赶紧重新挂回去，这才算完。”
　　绾容“噗嗤”一笑，心里却也得意。自己做的东西，看来还真是受到优厚待遇呢。因伸手摘了那串荷包来逗他。十四阿哥“咯咯”一笑，便用手去抓荷包上系着的流苏，抓着了又要向口里塞，绾容忙伸手拍掉：“什么好东西，就往嘴里送。”
　　十四阿哥大为不满，随即转移了目标，开始研究绾容的衣袖。绾容一手抱着他，一手把荷包挂回去，没留神间突然觉得手指微痛。她低头一看，哭笑不得：“臭小子，你居然咬我？”
　　十四阿哥一咧嘴，展示了整齐的乳牙，清清楚楚地叫了声：“绾——绾——”，笑的既天真又无赖。绾容无语至极的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想这小十四自从长到七个月开口说话，破天荒的在学会叫“皇阿玛”之前，先学会了叫“绾绾”，并且自那之后，不论绾容怎么软硬兼施，都不肯改口。

　　出宫后马车径直驶到了索额图府，主人不在家，陪康熙去南苑了，得晚饭后才能回来。绾容和各位夫人小姐们打了个招呼，借口花园子里看鱼，一径溜到后面去。因她算是半客半主，因此管家下人们也不怎么跟着她，由她怎么折腾去，绾容也落了个清静自在。
　　晃了一会儿，绾容只推说逛累了，跟着她的小丫头便请她回屋子里休息。绾容这次出来，身边的人一个也没带，一来是怕自己逃走后连累他们，二来也是怕自己在他们面前露馅。寅珠还好，素棠入宫多年，有什么端倪是看不出来的。
　　特特吩咐了一句“我没醒不要叫我”，看小丫头掩了门出去，绾容便和衣躺在床上。约摸着到了午后一两点钟，众人午睡最酣的时候，她轻轻的开了条门缝向外一望，确定没人后便踮着脚溜到了花园的南墙下。
　　许是因为挨着湖，这南墙并不太高，绾容藉着墙边一株大松树，轻轻松松的攀上了墙头。望了望离自己两米多的湖水，绾容一闭眼睛跳了下去，手里还没忘记抱了一块早就预备在墙角灌木丛里的木头板子——这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万一是因为游湖过程中精疲力尽溺水而亡，那也太不划算了。

　　二十多分钟后，绾容顺利的上了岸。下一步，她应该按照规划好的路线，找到岸边一个没什么人的破庙，乔装打扮一番，然后出城。
　　但是，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迷路了。她虽然上了岸，但并不是在原先计划的那个地点。如果这时候给她一张平面图，她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按照原计划横穿湖面，而是在半路上拐了个弯——因此她比原计划少在水里游了十分钟，也就不足为奇了。
　　难不成，要她穿着这么身嘀嗒水的湿衣服，和个落汤鸡似的，徒步半个湖边去找那座破庙？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绾容越想越急，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是谁？”一个听起来有些怪异的声音响起来。
　　绾容大惊——什么人没事儿大中午的跑到湖边来？
　　再一看，从岸边的草丛里，站起来一个金发碧眼，穿着长袍马褂的外国人。
　　这人绾容也认得，不是旁人，正是去年那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救回来的德国传教士——白晋。

　　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听着白晋用很是流利、除了发音有些奇怪的中国话向自己解释为什么会大中午待在草丛里，绾容仍是愣愣的——这，似乎完全不在自己的计划内吧？
　　“我在德国的家乡，有一片湖，我的小时候，夏天的每个中午，都愿意到湖边的草丛里去躺着，那里凉爽又安静。”
　　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位白大人思乡病犯了，在这里回味家乡呢。
　　绾容看看他，问道：“你的家乡在德国哪里啊？”
　　白晋道：“科隆。”
　　绾容“哦”了一声，顺口说道：“科隆啊，那座科隆大教堂真是不错，我特喜欢哥特式风格的建筑。”
　　说完看白晋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以为他没理解，还下意识的解释了句：“就是Gothic，我们一般翻译成哥特式。”
　　白晋一脸惊喜地盯着她，用英语问道：“你能讲英语？”
　　绾容猛地清醒过来要说不，嘴里一个“No”已经流畅无比的脱口而出。

　　一阵沉默。
　　绾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痛恨现代社会完备的第二语言教育体系和自己雅思七分的口语成绩。在清朝忐忐忑忑的伪装了这么久，一朝翻船。
　　问题是，她该怎么向这个外国人解释“穿越”？没学过啊……
　　另外，自己的计划，又该怎么继续下去？

　　从湖边到教堂的路其实不长，所以绾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费心。马车停在了宏伟的教堂门口，这是绾容第一次看到它，心里面莫名的一下子全然安静。她突然觉得，巴洛克式的建筑，也是很好的。
　　但她这一次并没有机会细细欣赏。教堂门口停着一乘另一辆马车，还有一队宫中的侍卫候在一旁。
　　为首一人上前向绾容和白晋行礼，沉声道：“绾容格格请上车，索中堂命在下到此恭候格格。”
　　绾容心里一惊——索额图？
　　那侍卫继续说道：“索中堂吩咐在下，从这里接了格格直接回宫，免得耽误了时辰。”
　　从这里——绾容轻轻绽出一丝苦笑，随即心里便透亮如同明镜儿——你也不看看自己在跟谁耍花招？索额图那只老狐狸，难道会让一个皇上看重的格格在自家里的后院没声没息的消失了么？一切进展得过分顺利，她居然没有一点怀疑。
　　恐怕自己这些日子来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就如同在看小孩子说谎般，不仅觉得幼稚，甚至都觉得无趣吧？
　　一入宫门深似海，原来都是真的，逃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