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春衫拂影蔷薇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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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春衫拂影蔷薇架——绛雪轩
栓婚一事过去了好些天，康熙却始终没有再提起过，看样子似乎没有了下文。但绾容的潜意识却告诉她，这事儿没完，否则康熙那天不会搁下“你自己想想清楚”这句话来。
果不其然，数日后，李德全来传康熙口谕：着赫舍里·绾容于御花园绛雪轩见驾。
因是密旨，绾容便没带丫头，独自一人随了李德全往御花园去。眼看着离绛雪轩还有百余步，李德全站下了，笑道：
“万岁有旨，只见格格您一人，奴才只能走到这儿了——格格请。”
绾容道了声“有劳”，便径直走向绛雪轩。轩内果然只有康熙一人，坐在石案边，摆弄面前一座自鸣钟。绾容留神一看，正是太子宫里那一座。
深深吸了一口气，绾容稳稳当当的行下礼去：“绾容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康熙一抬眼，微微一笑：“绾容丫头来了？坐对面儿去。”
绾容也不推辞，谢恩坐下。康熙却不说话了，继续捣鼓那座钟。绾容本来酝酿了一肚子“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的话，只等着一见到康熙便全都说出来，然后是生是死，是囚是罚悉听尊便，反正追根到底，康熙虽然是皇帝，对于绾容来说也是个四百年前的历史人物了，就算康熙一怒之下将她赐死，搞不好还能把她送回现代去成全了她。哪知道康熙一见面倒先是笑了笑，然后便直接把她晾到一边看风景，压根儿不搭理。
绾容耳听着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走，攒了满肚子的火气不知向谁发，心里郁闷到了极点——康熙这只老狐狸，难道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么？她绾容“柔慧温婉、知书达理”了大半年，总算决定恢复一次本来面目，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但她又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乱发脾气的主儿，别人对她笑着，她实在是拉不下脸去，便只能干巴巴的呆坐。
就这样过了大半天，康熙终于研究“透”了，总算想起绾容这个人来。他把自鸣钟往旁边一放，微微笑着看向绾容：“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么？”
绾容更加郁闷了，这叫什么话，简直是明知故问。然而既然康熙笑着，她便也只能答道：“绾容知道。”
康熙继续微笑：“那就好——你可想清楚了？”
绾容道：“绾容已经想清楚了。”
康熙看着她：“可还是那句话？”
绾容道：“是。绾容还是那句话。”
康熙道：“你这是抗旨——你知道么？”
绾容道：“知道。”
康熙道：“知道，却依然不嫁？”
绾容道：“不嫁。”
估计这辈子都没人和康熙用这种方式、这种语气说过话，不仅一句紧跟着一句，还全都冲着来。绾容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本想着这位“千古一帝”应该差不多忍耐到了极点，马上就该震怒了——哪知康熙的脸色还是平静得很，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没有。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为君者所应具有的“喜怒不形于色”？总算是见识到了。
半晌。
康熙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放下，看了绾容一眼：“你的脾气也该发得差不多了吧？”
绾容愕然。
康熙微微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平心静气的和朕说说，究竟为什么不嫁太子？”
绾容再倔强，此刻也没了硬气，低了头道：“回皇上，绾容从来没往那上头想。”
康熙拿了一件事物到她眼前：“那这又是怎么回事？端午那日，朕亲眼看见你把它给了胤礽——朕看错了么？”
绾容打眼一看，缨络流苏，五颜六色的一串，正是她端午宴那日送给太子的欧洲绣荷包，心里不禁一惊——本以为没人看见的，哪知还是逃不过康熙的眼睛。
她忙分辩道：“回皇上，这荷包原本是做了给年幼的阿哥们玩的，因太子无意间瞧见了，说也想要一个，绾容不好拒绝，这才送了一个给太子爷。”
康熙盯着她道：“既是如此，送就送了，为什么要挑在端午节那天，选个寂静背人的地方送？”
绾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事情是起头在这上面——她哑口无言，就算说是逛园子偶然碰上的，估计康熙也不会信吧，不然为什么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她咬了咬嘴唇：“不论皇上信不信——说句僭越的话，太子爷平素都是管绾容叫姐姐的，绾容心里只当他是弟弟看。”
康熙冷笑一声，面色沉了下来：“是么？就算你是这么想，可保不了旁的人也都这么想——你可知那日太子对朕是怎么说的？”
绾容正要问哪日，只听康熙重重“哼”了一声，显是怒极，忙又闭上嘴——果然说君心难测，这康熙的脾气，她是越来越看不透了——说实话，虽然想着就算死了也还有机会回到现代，但是究竟能不能回去，不死谁也不知道，相比之下，她宁可在古代郁闷但是平平安安的活着。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
半晌，康熙似乎气平了些，站起身来，绾容忙也站起来。只见康熙来回踱了几步，走到她跟前站定：“朕也不想为难你——朕给你两个月的时间想想清楚，等到八月十五，你给朕一个答复。”
说这些话的时候，绾容在康熙的眸子里发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样的眼神她似乎在从前也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
康熙说罢，瞟了桌子上的荷包一眼：“这荷包，你自己看着办——跟李德全说，把那自鸣钟修好了，送回原地方去。”
绾容几乎是一步一寸的自绛雪轩出来，脑子里乱成一团，不论是康熙说的话，抑或康熙对待她的奇特态度，都让她如坠雾中：为什么康熙会让自己嫁给太子？为什么自己抗旨却没受到惩处？太子究竟对康熙说了些什么？那些“旁的人”又是谁？
李德全见绾容立在阶上发呆，忙上来问道：“格格可要回宫？晚上天凉，莫被风吹了。”
绾容听他问自己去哪，仿佛从一团丝线中抽出了一根线头，拎清了一线思绪。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荷包，道：“皇上让你——”
李德全听闻康熙口谕，忙屏气静候，哪知绾容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停了片刻，竟下阶径自去了。李德全到底是跟着康熙的人，反应极快，忙一面让小太监捧了自鸣钟，自己则跟在绾容后面，因见绾容面色不善，故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绾容步子走得极快，李德全在后面一溜小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处所，绾容二话不说迈了进去，李德全抬头一看，正是毓庆宫。
毓庆宫院子里的几个太监见是绾容，俱都上来请安，绾容恍若没看见般走了过去，弄得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要知道绾容平日里对下人最是和颜悦色，从未如今日这般不搭不理的。小太监们望着绾容的背影，方要议论两句，李德全又从他们面前经过，瞟了他们一眼，吓得一干人连忙噤声。
绾容直走到正殿门口，也不停步，李德全赶上前紧几步打起帘子。绾容进门四顾一圈，不见太子，便看向当值的小太监：“你们爷呢？”
那小太监道：“回格格，爷今个儿清早就去索额图大人府上了，到现在都没回呢。”
绾容点头：“好。”转身便走。她一心要向太子问清楚究竟和康熙说了什么话，没想李德全恰跟上来，两人险些儿撞个正着。绾容敛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李德全忙赔笑道：“因格格方才说皇上有口谕给奴才，却没和奴才交待是甚么。”
绾容“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般：“李公公，对不住，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她向李德全身后一望，看见一个小太监捧着那座自鸣钟候在一边，便道：“李公公，皇上有话，叫您把那座自鸣钟修好后，送回原来的地方去。”
李德全口里答应着，见绾容又要走，忙唤道：“格格要去哪里？”
绾容道：“去索额图大人府上。”
李德全提醒道：“格格，索相的府第在宫外，您怕是一时半会儿去不成。”
绾容骤然停步。可不是，清宫制度森严，她一个住在宫里的格格，哪能说出宫便出宫呢？她看向李德全：“那我要怎么才能出宫？”
李德全笑道：“这好说，只要万岁爷准了，您自然能出去。”
绾容泄气——她刚和康熙不软不硬的来了一回，莫说康熙不计较，她哪还好意思去求康熙让自己出宫呢？况且就算康熙肯给她这个面子，问她为何要出宫时，她总不能回答说，因为你心爱的太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去他舅舅府上找他算账吧？
想到这里，绾容只能无奈之极的长吁一口气——算了，就算见到太子又怎样，按自己原来的脾气赏他一拳么？殴打未来的皇帝，这项罪名足够灭她九族了——幸好幸好，她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她从容的想想对策，就算到最后仍然无法改变出嫁的命运，难道她还不会逃么？
想到这里，绾容觉得安心多了，便对李德全微微一笑：“多谢公公提醒，既是如此，待改日绾容得了旨意再去吧。”
从这之后的几日，绾容满脑子都是在想怎么能出宫的问题。有了目标，人也显得有了精神，佟皇贵妃看在眼里，暗暗纳闷。
这一日绾容带了素棠在宫里闲逛，表面上无所事事，心里却是暗暗记住每一处细节，以备逃跑之用。不知不觉到了阿哥所前，绾容这才想起都有半个月没过来了，心中生出一丝愧疚。
十四已经能靠着垫子坐在那里玩了，一见绾容进来，咿咿呀呀的伸手要她抱。绾容一见小孩子就心情大好，把什么烦恼事都忘了，索性抱着十四到了御花园，唯恐他晒到，特特挑了蔷薇花架子下面坐着，又兴致勃勃的教他说话。奶娘等一干人在含笑看着，时而互相交换一个迷惑的眼神——这绾容格格还真是奇怪，不好好的教十四说“额娘”，却教他说什么“妈妈”？
绾容正和十四玩得高兴，把十四逗得咧嘴直笑，周围奶娘嬷嬷却一下子跪了下去。
绾容一皱眉，还以为是太子经过，回头一看，却是四阿哥。多日不见，四阿哥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春绸的长衫，外罩湖青褂子，整个人倒显得沉静了不少。
四阿哥环顾一圈，瞅见绾容坐在花荫里，因日高风暖，只穿了一件碧罗色衣衫，倒似生生溶在了花香叶影里，风过拂动衣角，翩然若蝶欲飞。他目光一低，随即吩咐道：“都平身吧。”便问奶娘道：“十四弟这几日可好？”
奶娘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四阿哥的话，十四阿哥一切都好。”
绾容在一边看见四阿哥用大人一般的口气问话，偏生奶娘还配合得很，面色语气恭敬之极，不禁暗暗好笑。
四阿哥又问了几句，这才让奶娘等人退下。蔷薇花阴里只剩了三个人，四阿哥却既不看十四阿哥，也不看绾容，眼睛只盯着十四手里那个绾容做的荷包看。
绾容知道这家伙八成在为上次的事儿别扭，有心逗他说话，便也自顾自的对十四笑道：“你看看，好狠心的哥哥，好不容易遇上了，也不看我们十四一眼呢。”
四阿哥不说话。绾容也不理他，继续逗着十四：“将来咱们十四长大了，可别跟哥哥学，见面连声招呼都不舍得打……”
四阿哥到底小孩子心性，怎经得绾容话里有话，在一边接声道：“我倒是想和你打招呼，只是不知道应该叫你嫂子呢？还是姐姐呢？”
绾容看他一双黑琉璃似的眸子紧盯着自己，便微微一笑，缓缓道：“原来叫什么，现在自然还叫什么。我就是我，只怕四阿哥不是从前那个四阿哥了呢。”
四阿哥一字一句得听着，渐渐从绾容的语气里听明白了什么，脸上渐渐泛出欢喜的神色：“你说的可当真？”
绾容故意紧着脸：“随你信不信。”
四阿哥突然便仿佛换了个神色，整个人都轻松舒展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站住了低低唤一声：“绾容姐姐。”
绾容嫣然，打趣道：“得了，快过来。平日里也没听你喊声姐姐，今个儿怎么舍得叫出口了？”
四阿哥抬头瞪着她：“绾容你——”
绾容含笑道：“看看，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四阿哥也绷不住笑了：“那还不是师傅您教得好的功劳？”
逗十四玩了一会儿，绾容便要回去，四阿哥也一道去请安。两人沿着甬道慢慢的走，绾容的宫女并四阿哥的乳母嬷嬷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走到万春亭时，远远的看见李德全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待得到了眼前，李德全恭恭敬敬的上前来请安。
四阿哥笑道：“免了。”一眼看见后面小太监手里的漆木匣子，道：“这是要去哪儿？”
李德全虽是康熙面前的红人儿，在这位年轻阿哥面前也不敢失礼，道：“回四阿哥，这里面是自鸣钟，刚刚修好了取回来，正要送回太子爷那边去。”
四阿哥听见“太子”便不言语，绾容笑道：“李公公，宫里有谁这么好手艺，把这么复杂的西洋玩意儿给修好了？”
李德全笑道：“回格格，不是宫里修的，是送去钦天监修的。”
绾容喃喃道：“钦天监？”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在康熙年间，似乎有一些洋人在朝为官，并且把一些西方的思想和技术传到了中国。可惜后来清政府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这颗火种便没能燎原。
李德全又道：“那钦天监可收纳了好多新鲜希奇的玩意儿，像这自鸣钟坏了，他们一修就好。”
绾容问道：“现在钦天监里是哪位大人掌事儿？”
李德全道：“是白大人。”
绾容绞尽脑汁想了一回，也没想起来康熙朝有什么出名的洋人姓白，半晌道：“我记得不是有个叫做汤若望的大人么？”
李德全道：“回格格，汤大人已经殁了好些年头了[1]，现在这位白大人，便是汤大人的徒弟。”
绾容又道：“那南怀仁呢？”
李德全略微惊讶的看了绾容一眼：“南大人今年年初才殁了的[2]。”
他见绾容不作声，以为是没什么兴趣听，便知趣的退下了。绾容一面叹息，一面心里琢磨：自己怎么就这么“生不逢时”呢？统共认识这么两个名人，却都不在了。
四阿哥见她不知想什么，拽拽她的袖子：“你怎么知道汤若望他们的？”
绾容忙笑着信口掰道：“也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从小喜欢那些西洋玩意儿，在北边的时候，我阿玛便常从洋人那边寻些有趣的东西给我——我自然也对这些洋人略知道些。”
她看四阿哥似乎不信，补充道：“汤若望大人在北边名气很大，洋人们时常提到他呢。”
四阿哥也不追问，嘀咕了一句：“洋人那些个玩意儿，有什么好喜欢的？”见绾容正看着他，又连忙看向别处。
绾容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心里却暗暗对这钦天监上了心。
[1] 汤若望（J.A.Schall von Bell），德国人。1592年5月1日生于科隆。1619年来到中国，于康熙五年七月十五(1666年8月15日)病死于寓所。
[2] 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南怀仁是耶稣会士中数一数二的杰出人物。1623年10月9日，生于比利时，1657年，随同卫匡国(M.Martini)神父来到中国。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1月28日）病逝，享年65岁。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九章 春衫拂影蔷薇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