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往昔与今 ...
-
入秋后的大乾帝京气候逐渐转凉，早先被西风吹落的叶子也开始成片成片的掉落。欧妍踏进云王府后院时首先纳入其眼中的便是端坐于纷纷落叶中的青衣身影。
青石的桌面上铺放着托盘茶具，小火炉上坐着一把精致的铜壶，走进时还能听到开水沸腾的声音。桌旁的王府主人双目闭合，背脊挺直的样子不似放松，按照欧妍的眼光来看，她这到挺像坐军姿的。
十月的帝京气候已不算暖和，秋风冷硬极易入体，各家虽然还会在院子中逗留嬉戏，但时间上比不得盛夏，毕竟可以挡风烧炭的屋内怎么说都要好过没遮没挡院子。
欧妍也不知道莫尧笙这到底什么毛病，非要在院子里煮茶泡茶，也不怕喝自己一嘴枯叶碎末。
“站在那里作何？”
早在欧妍踏入院子时便分辨出来人的莫尧笙不急不缓的睁开眼，看向还呆站在她几步远位置的欧妍开口道：“在我这里随意，不必拘谨。”
欧妍撇撇嘴，快步上前坐在了莫尧笙身边的石凳上。刚一坐下还没开口，欧妍便愣了一下。透过布料传来的温度暖和适宜，并非意料中的冰凉。欧大小姐伸手一摸，凳身入手一片温热，又一摸桌面果然也是暖热适中。
宣州地龙石！
如果说欧妍之前的眼神只是在鄙视对方在落叶不止的院子中吹冷风泡茶的行为，那现在欧妍看莫尧笙的眼神就是赤|裸|裸的刀子，满含着打土豪分田地的野望。
地龙石虽然只是石材，但是和暖玉一样经年不散的温度使它身价倍增，每年的产量有限几乎全部都被皇商采购送进了宫中。皇城面积广阔，可以用到地龙石的地方不胜枚举，宣州每年的产量尚不够宫中修补替换，可是现在，她竟然在云王府看到一整套用地龙石磨制的桌椅！
莫尧笙府内究竟还有多少好东西，这一刻欧妍真的是无比的好奇。
落座的欧妍脑中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飞奔不止，被她目光直戳戳的打量着云王殿下一脸莫名，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
“欧妍？”莫尧笙又轻唤了一声。
“嗯？啊，抱歉。”
欧妍一怔，总算是将脑中夜探王府宝库的想法给塞回了最深处，她身边的云王殿下丝毫不知道眼前的小伙伴已经开始觊觎自家财产。
“刚刚走神了。”一身藕粉长衫的人含着一丝歉意，扬起了浅笑。
你眼神那么复杂的盯着我走神，我很容易误会啊。莫尧笙搓搓自己搭在膝头的指尖，错开对视掩去了略有波动的眼底。
挪开了视线的莫尧笙伸手握住了桌面上的紫砂茶壶，揽住了宽大的袖摆，仔细地倒了一杯茶递到了欧妍的眼前。重新与欧妍的视线对上，莫尧笙的眸光有了显而易见的柔化。
青衣女子落回茶壶，开口直奔主题道：“我本以为那日之后你会迫不及待的寻求真相，没想到你竟然等了这么久。”
自那日分别之后算算时间，她们二人已有半月未见，对于一个急于得到真相的人而言，欧妍的行为无疑是反常的。索性莫尧笙也不着急，对待这件事上她一向是保持着对欧妍百分之百的放纵，连查都懒得派人盯梢查看，随着欧妍自己闹腾，整个人安逸的紧。
捧着杯壁温热的茶杯，欧妍摩挲着杯沿笑了笑，“你总要给我一个梳理的过程。”
放下了抿边缘的茶杯，仍然拢着自己袖口的莫尧笙看向欧妍，眼眸中浮现出了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结果如何？”
“自是好的。”不然她也不会坐在这里。
半月时间，真的用于消化那些从莫尧笙口中得到的消息的时间不足半天。送走莫尧笙后欧妍就将自己重新关在了房间中，与前些日子的颓废不同，再次闭门的欧大小姐在桌面铺开了纸张，整整齐齐的将得到的所有消息全部写在上面，而后分门别类进行了重新的划分，她甚至还画了详细的树状图。
大乾的年表、近十年的野史正史、欧家的账本、还有她房中书架上的所有书籍，欧妍用了几天的时间从书本上核对了解着从她12岁起就不再相同的历史。
或许不止从她12岁起。
曾经的大乾并不尚武，上一世时隐隐有着抑武崇文的征兆。而如今的大乾除却本就存在的四境军外竟然又添了数部，水师不再是名存实亡，带兵的亲王爵竟然几乎翻了一个翻。
欧远军领右相职，欧朗更是御林军的左卫将军。因着父兄二人的关系，欧妍在家中翻找到的书籍内容也就极为齐全。瞅着那一个个名字，欧妍不禁再次感叹历史的脱缰程度。
她觉得自己之前忧心改变历史后，会带来怎样后果的行为简直傻透了，有些人压根就没把这种事放在眼里。
划重点，特指莫氏兄妹。
哭笑不得的欧妍按耐着自己想要探知真相的焦急，沉下心来整理着自己手上的情报，然后在确定没有遗漏后走出了欧府，混入了百姓之间打探着那些从书本上无法得知的细枝末节。有关皇家，有关欧家，有关翁家，更是有关自己。
然后，她捏着自己所掌握的情报，拿着莫尧笙交给她的貔貅墨玉站在了云王府的大门口。
和绝大多数王公贵族一样，莫尧笙的府邸也坐落在靠近皇城的西街上，甚至和欧家相隔不过半柱香的脚程。来寻人时，捏着玉佩的欧妍望着云王府字迹遒劲严整的牌匾，又看了看它斜对面的朔王府，欧大小姐心中的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莫尧笙和萧秋白这种捆绑模式没有变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感到庆幸啊。欧大小姐压抑着满腔的情绪，向守门的兵士递上了貔貅墨玉。
云王府的守备要比欧妍预想中的松懈很多，本以为就算递上貔貅墨玉也会受到一番排查，然而从接过玉佩到管家出来领人，除了事前的询问外，整个过程欧妍再没有受到一句盘问。畅通无阻的来到后院大门口的欧妍在看见莫尧笙之前还有点懵。
欧妍敢用她的头发发誓，莫尧笙当年带兵的风格绝对不是这样，至少她办公的地方守备不会这样轻松，哪怕是高级别的将领过来都会被仔细盘问。
连带着在教导她们当期的情报作战时，都会着重强调要严谨，要将一个人上溯前三代，下追后三代。
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有，宽松得甚至让欧妍有一瞬间怀疑，莫尧笙是不是被调包了。
本来是想到莫尧笙这里了解真相的欧妍又被灌了一脑门儿的问题，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欧妍与莫尧笙二人虽然性格南辕北辙，但是在某些方面却可以保持高度的一致，例如对内心想法的掩饰上面。不管脑内心中如何翻腾，从进门到落座交谈，欧妍所想半点没有透露出来……对云王府财产觊觎这点不算，那是欲望，算不得想法。
“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自己探查，那么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仍旧没把注意力放在探究欧妍心中弯弯绕绕上的云王殿下语气中带着些许好奇。虽然欧妍这样的行为在意料之中，但她仍旧期待对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收了心神，欧妍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只是几个问题。”
莫尧笙指尖敲着桌面，道：“问。”
王府主人许诺得干脆利落，欧妍也不扭捏直奔主题，“如果问题不好回答，你只需告诉我是或者不是就够了，剩下的我自会判断。”
“我晓得，问吧。”青衣女子微微颔首，眼中带笑。
“好。”
交代完的欧妍一点头，抬手从腰间的小包中掏出一根炭笔，又从怀中摸出了一本由宣纸钉制的小册子。翻开册子用炭笔画了两笔后，欧妍满意地翻到了册子的另一页。坐在她身旁的莫尧笙看着她这动作心中哭笑不得。
这是要问多少？
“你看我做什么？”看完问题一抬头，欧妍就看见莫尧笙瞅着自己，黝黑的瞳仁内满是无奈。
莫尧笙偏开视线干咳一声：“问吧。”
欧妍莫名，白了人一眼，“放心吧，就几个，不用担心我从你这挖太多消息。”
云王殿下：“……”大小姐你这样是要被关进黑房子的。
“你之前说过，欧家的事情是你做的，但不全是你做的。”欧妍直视着莫尧笙，后者颔首确认。欧妍重新扫了第一个问题一眼。
“翁家是不是对欧家出过手？”
还真是意料之中的问题，莫尧笙轻叹，点了点头，“是。”
欧妍握笔的两指略微收紧，绷紧了唇角又问，“灭门？”
“是。”莫尧笙拢了袖子答到。
翁家，翁珩！
心中那股从未熄灭的火，腾的一声再度烧红了欧妍心中的半边天。欧妍眼眸微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重新睁开眼后在本子上画了两笔，“陛下已经知道了是吗？”
“是”
何止知道，前段日子还自己盘算怎么端了翁家呢。想到自家父皇前几日召她前去说的那些话，云王殿下撇撇嘴。
欧妍有点奇怪的瞅了莫尧笙一眼，眼底划过一抹思索之色：“翁家这些年是不是仍然没有放弃。”
“是。”
“我的落水是不是与翁家有关？”
“是。”做出这个肯定回答的莫尧笙眉宇间染上了些微歉意。她略微踌躇了一下，又开口道，“你原本不会落水，只是那日安排上出了岔子，累你遭了这么一劫。对不起。”
正勉力克制着自己因为翁家而起的糟糕情绪的欧妍听着对方的道歉，感到有些好笑地看了莫尧笙一眼，丝丝说不清道不明抓不住的感觉冲散了心中压抑的怒火。
无奈地一叹，欧妍开口道：“我虽然来得晚，但这些日子早已探查清楚。你那时尚未归朝远在幽州边关，哪怕对帝京的人手掌控再好也有鞭长莫及力有未逮的时候，本就不是你的过错，你揽个什么劲？”
说这话时，欧妍的眉眼间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软笑意。莫尧笙看在眼中，严肃沉静的神情也带上了浅笑。
“你说的是，是我执着了。”
见对方不纠结于这件事，欧妍的笔尖就敲了敲手上的本子，“最后一个问题。”
她看着还未敛去眸中笑意的莫尧笙。
“翁家还存在，是否是我想的那样？”
话落，莫尧笙神情中的笑意陡然加深，在深邃瞳仁的映衬下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看着这样的莫尧笙，欧妍心中蓦地安定下来。
“是。”青衣女子的语调轻缓，神情笃定而平和，“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放任着翁家这样的蛀虫毒瘤存在显然不符合莫氏皇族与大乾的利益，欧妍不相信莫尧笙想不到，那么对方留下这个存在的原因是什么？本来只是抱着随便一问的玩笑心态提的，没想到……
你回答的那么认真做什么啊。微微错开脸的欧妍觉得，莫尧笙要是再这么纵容下去，她大概要被对方给惯坏了。捏着自己的笔，少女放松了自己因怒意而紧绷的身体。
“这不值得。”她说。
“值不值得是随着时间而改变的，至少现在，你值得。”莫尧笙的指节轻扣着青石桌面，“欧妍，我们这些回来的人每个人都有着相应的价值。这些价值不应该被埋没。”
来了，本来还在想什么时候会听到这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带着些许自嘲，欧妍不着痕迹地扯扯嘴角。
沉默地合上了自己手中本子，欧妍搓着手上的炭笔，开口时的语气中有着清晰的遗憾，“凡事估价而论。莫尧笙……我现在终于敢确定，你是我认识的那个联邦少将了。”
不管什么都要论个价值，哪怕是救不救人也要衡量是否值得。在欧妍的记忆中，一直走在前方的联邦少将是一个近乎毫无人情味的存在。在那个硝烟四起的年代，这样的个性无疑是最优秀的军人，不会有不必要的仁慈，不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这是联邦政府最想要的士兵，却也是那时的欧妍最为厌恶的性子。可是现在，经历了时间累积所给予她的馈赠后，再度回想那时的联邦少将……她真的不知道是好是坏。
而且那个人还是莫尧笙啊……宽厚得近乎懦弱的大乾王朝长公主啊！
当初宽厚到近乎懦弱的前大乾王朝长公主，终于在自己没有参与的那些时日里，变成了她曾经最希望看到也是最厌恶的样子。
长公主，联邦少将，大乾云王。
她半阖着眼睑，眉宇间有着嘲讽有着感慨，再开口时只余下与惋惜交织的遗憾。
“你还是老样子啊，我的老师。”
轻扣声戛然而止，略垂着头有些出神的莫尧笙缓缓抬头，她看着欧妍，眸光凝实的黑瞳中浮现出了少许错愕。
沉默随着被秋风吹落的枯叶盘旋笼罩在二人周围。半晌，青衣女子眉目微敛注视着桌面的茶杯，带着隐秘的涩然轻叹道。
“你总是能记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往昔与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