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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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冰雪并没有等很久，寝房外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锦凤一身素白衣裙，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你来了？”颜冰雪没有动，只是淡淡地道。
“是。”锦凤回答。
“坐吧。”颜冰雪指指桌边的椅子。
锦凤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竟真的坐在了颜冰雪对面。桌上有刚沏好的热茶，是上好的毛尖。原来他早已等着她来。
颜冰雪默默地给锦凤面前的杯中注满热茶，然后慢慢地推到她的面前。
空气中立时盈满了淡淡的茶香。
锦凤双手捧过茶杯，紧紧地握在手中。春末的天气已经带着夏日的炎热，可她却依然觉得寒冷，仿佛只有那紧握着的滚烫的杯子，才能给人带来丝丝暖意和勇气。
颜冰雪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也给自己的杯中倒茶。细细的壶嘴流出清亮的茶水，“哗哗”的声音显得异常的清晰，水珠在杯子里翻滚着上升，直到最后一滴落在快要溢出来的杯面上，在似溢未溢的水面上漾出震颤的波纹。
锦凤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杯中的水左右摇晃个不停。其实，她要说出口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事，甚至这个故事已经印在她的脑子里，深入骨髓，可恍惚间又觉得似乎已经遗忘很久了，生疏得连语句也组织不起来了。
“咚”的一声，小巧而精致的紫砂壶轻轻地放在同色的茶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颜冰雪取过一旁的湿毛巾，擦了擦手。他擦得很仔细，动作也很慢，锦凤便一直盯着他的手瞧。
这双手很纤细，乍一看很像一双女子的手，而且柔弱的似乎没有任何的力道。然而仔细一看，那瘦骨嶙峋的骨节在白色的毛巾中忽隐忽现，却显出一股奇怪的力道，而且那手指的长度似乎也不是寻常女子所能达到的。
锦凤有些喟叹，忽然发现面前的人不管再怎么柔弱，却始终是个男子，便是单薄得似乎一阵风也能吹走身躯所蕴藏的也绝不是她能抵抗的力量，她一直想把他纳入她的羽翼之下好好保护，总以为他脆弱得经不起任何的风雨，以为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自己一个人扛便是尽到了自己最大的责任，可是事到如今，又是谁保护了谁？她不愿承认自己软弱，可在这一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仿佛全身的坚强和勇力都在他的气势下流逝得一干二净，她好想有个人分担，也好想有个人可以依靠。
“我原本姓闵，闺名盈袖。”锦凤轻轻地道，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她看着眼神瞬间了悟的颜冰雪，笑得有些凄凉，“想必你已经猜到了，闵怀忠便是我的父亲。”
颜冰雪却显得很冷静，只是道：“想必那钟淮便是钟世良的儿子。”这是一个很容易猜到的故事，甚至不必锦凤说下去，他也已经明白了故事的结局。
“是。”锦凤答得很快，既然已经打算摊牌，自然也不必遮遮掩掩，“我们闵家在父亲入仕之前本是京城的一个小士族，虽数代都有人在朝为官，皆因品阶不高而未受人注目。父亲二十冠礼之后入仕，从边城的一个九品县丞做起，不到四十岁便已位居三品御史大夫，升迁的速度也算得上是不错的。父亲性格耿直，却略显酸腐，因此直到三十多岁，才娶了我的母亲，一个读书人家的小家碧玉，隔年九月有了我，对我自是珍视非常，一家人也算是和乐融融。钟淮是钟老将军的第十七个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因与我年龄相仿，两家便订了亲事。他自小聪明伶俐，力大无穷，是练武的好材料，钟老将军对他期望颇高，很小就送往南方习武，因此朝中很少有人知道钟家还有第十七个儿子，钟闵两家虽为儿女亲家，但当时也很少有人弄清楚和我订亲的究竟是哪一个。”
“永宁在位之时，膝下众皇子为夺帝位互相倾轧，到永宁二十三年，只剩今上一人，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便力扶今上为东宫太子。当时，钟世伯升任二品车骑将军，手握重兵，在朝中极有威望，而今上自小便懂得韬光养晦、长大后又寄情山水，常年不在宫中，反而在储位之争中捡了便宜，但也因此在朝中威望不足，无以服众。永宁为替今上铺平登基的道路，便想方设法除去钟世伯，夺了他手中的兵权。我父耿直，为钟世伯鸣冤，在朝堂上顶撞永宁，这才引来杀身之祸。永宁恨他出言无状，虽杀之仍不解恨，竟下令将我闵家三代以内血亲凡十五岁以上男子皆充为宫奴，女子皆为官妓，十五岁以下则发配边关，永世不得还朝。”
锦凤面无表情的叙述，声音很是淡漠，仿佛说的是别家的事情。可颜冰雪却在那看似平淡而疏离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仇恨和悲切的痛楚。
“消息传来，闵家大乱，亲戚们四散而逃。那时钟婶婶还在，拼着一死隐匿了我与母亲，并将我们送往南方与钟淮汇合，那一年，我才七岁。钟淮上面虽然有十六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自小夭折的便占了大半，剩下的也不是一母同胞，钟婶婶死后，几个姨娘争夺家产，把钟家闹得天翻地覆，自然也没有人管钟淮的死活。他从艺的师傅虽然是个有本事的，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势利小人，眼见钟家垮了，自然也不会再留钟淮。母亲带着我和钟淮住在乡下，靠着给城里的富户洗衣服刺锈过活，生活十分艰辛。”
说到这里，锦凤停下来，眼神中透出怀念的意味。颜冰雪看得分明，心知这一段日子虽然过得困难，和以后的惊涛骇浪相比，却已经是最平静最安祥的时候。抛开闵钟两家的灭门之祸，那时的钟淮和锦凤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虽然隐约知道毁家灭族的不幸，可毕竟没有大人那么感同身受，反而是因为两小无猜而多了许多童年的乐趣。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有一天，母亲带着我去给城里的东家送洗好的衣服，回来的路上……”锦凤面上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望过来的眼神仿若尖刺。
颜冰雪的心也跟着一紧。他垂下眉眼，有些不解地玩弄着手中的杯子：不是应该毫不在意的吗，为何看到她眼中的痛楚，内心也跟着痛起来？
“……被城里最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颜家的少主子颜似水给撞见了，那人垂涎我母亲的美色，竟在光天花日之下抢了她去。”锦凤继续说着，她直视着颜冰雪，仿佛这一瞬间她看的不是她一心保护的弟弟，而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禽兽，“那颜似水荒淫无耻，欺男霸女，在晋城不知道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因此遭了报应，虽然姬妾无数，却始终没有子嗣。”
“那颜似水虽然作恶多端，外表却也称得上俊逸不凡，对待府中姬妾也算得上尽心尽力，我母亲一介弱女子，本无主见，遭此污辱，竟然珠胎暗结，那颜似水又百般花言巧语，颜家更是好言劝慰，母亲既已死了丈夫，眼下又有了身孕，便死了反抗的心，一心一意地待在颜家，直到你七岁那年才因病过逝。”
“我原来也怨过母亲，觉得她着实不堪，竟然会喜欢上那样的衣冠禽兽。”说到这里，锦凤脸上竟多一丝疲倦和无奈，“只是后来慢慢长大之后，回想母亲与父亲数年的相处，才渐渐的明白了许多道理。父亲耿直而酸腐，虽有辩才却严肃而不苟言笑，更不识温柔为何物，母亲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嫁了这样的丈夫，纵有不甘亦无可奈何。那颜似水虽然声名狼藉，却生得眼若明星，面如冠玉，又是久在温柔乡中的人物，哄骗我母亲这样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自然是不在话下。”
“母亲虽然不贞，在颜家的那几年却也算过得幸福，况且闵家遭此大难，母亲更是吃尽了苦头，只要她觉得快乐，我们做儿女的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她？”锦凤抬起头，望着颜冰雪，表情出现了一丝柔软，“你出生后不久，颜初静便回到了颜家，继承了家主的位置。她对你倒也还算尽心，你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若不是她一直用药将你养着，你只怕早就夭折了。”
颜冰雪没有说话，看着锦凤脸上出现的那一点温柔，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感动。
“其实我很恨你的父亲，也恨颜家，甚至也曾经恨过你。”锦凤当然明白颜冰雪在想什么，她站了起来，走到颜冰雪的面前蹲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眼睛里首次出现了晶亮的水光，“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六年前你第一次站在我的面前，那时的你那么瘦弱，那么惊恐，面对两个那么粗壮的男人，却依然肯坚定的挡在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陌生女子面前，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孩子，你和你的父亲是不一样的，你父亲的错不该由你来承受。”
“姐姐。”颜冰雪轻轻地叹息，其实所有的一切他早已经猜了个大概，他逼着她说出来，本意是想解开她心中的结，也缓解一下自己日渐严重的猜忌之心。他生活在颜冰雪的躯体之中，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自己就是颜冰雪，可内心深处，他依然超然物外的以王彬的角度看待周围的每个人，他以为他已经渐渐的冷血，他以为他已经可以不为所动，可面对锦凤淡然叙述家破人亡之时深藏的悲伤，面对她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幸福的泪光，他竟然还是被打动了。
“弟弟。”锦凤呢喃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来的艰幸她早已经不知道如何向人述说，只能化作泪水不停的渲泄。
“姐姐。”颜冰雪扶住锦凤的肩，声音是温和的，眼睛里却有着淡淡的忧郁，“你想报仇吗？”
“报仇？”锦凤抬起头，目光在颜冰雪始终淡然的脸上巡视了一遍，慢慢地垂下眼睑，“曾经是想的，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我们个人的力量又怎么能和皇权相抗衡，更何况永宁已死，我又找谁去报仇呢？”
“姐姐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的了。”颜冰雪口中说着，心里却禁不住一沉，锦凤的心里绝不像她说的那样，这么多年的执念已经变成了一种固执，她千里迢迢地陪着他进宫，绝对不仅仅是因为颜初静的吩咐。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颜冰雪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太后宫的执事太监赵白喜是什么人？”
“我的堂兄闵逸之。”锦凤回答，声音有一瞬间有停顿，“家中出事之时，堂兄已经成年，大伯家里甚至已经给他定了亲事，只等年后女方及笄便娶过门，不料飞来横祸，堂堂七尺男儿竟被强行净身充作阉奴。当初在宫里见到他，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却苍老得厉害，哪里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锦凤说着站了起来，似乎面对这个话题，她根本无法说下去。
颜冰雪哑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种屈辱是说不尽、道不明的。天顺自开国以来，诛连的案例屈指可数，若不是闵怀忠激怒了先帝，先帝绝不会诛连闵氏全族。可以想像，闵怀忠当日在朝堂之上绝不仅仅只是顶撞先帝那么简单，肯定还说了什么令先帝无法忍受的话，而闵怀忠的肆意渲泄，不但害了他自己，也连累了闵氏全族，闵逸之活生生的例子，锦凤心中想必也不好受。他喟叹了一番，转移话题道：“那么姐姐在进入颜家之前，都和钟淮在一起？”
此话一出，锦凤猛地转过了眼神。
颜冰雪一惊，虽然只是一瞥，可锦凤那一瞬间的眼神竟然无比的怨毒，仿佛看到了令她深恶痛觉的仇人一般森冷无情。他立时便知道自己错了，当日在满堂阁，钟淮假做戏子行刺他，锦凤冲上来替他挡一剑，两人相见的那一刻尽是愕然与震惊，分明是久未见面。况且锦凤到颜家已经有数年之久，若与钟淮有联系，钟淮断不可能不知道锦凤随他进京，也断不可能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只是锦凤那惊怒而怨毒的一眼中究竟藏着什么可怕的真相？那个让她如此仇恨的人究竟是谁？
颜冰雪突然之间觉得有股寒意从背脊处升了上来。锦凤的故事绝没有完结，可他不确定，继续听下去，还会发现什么更为不堪的事情，而令锦凤如此怨恨、隐藏得这样深的过去又可怕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
“闵盈袖早已经死去，现在的锦凤自然也不会认识铮王妃的义弟。”锦凤静静地回答，语气中的决绝却坚定得仿佛天崩地裂也不能令她动容，她已经下定决定把那个人从她现在生命里剔除，只是这其中有多少痛苦和悲伤恐怕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明白？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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