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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银月苍茫听鼓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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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癸好三年。
正月二十八,容秀一早的起来,先把自己的被子叠好,便轻手轻脚的下床准备做早饭。她在王家栖身,本来就很是麻烦人家,自然是事事都要抢在前面去干。
她走到厨房,虽然灶内还尚存着余温,但指间却还萦绕着刚刚洗漱时冷水的寒意。她搓了搓手,蹲下来,生火做饭。不一会,粥也在锅里熬上了,二眼灶中间的汤罐也加上了水。不久,容秀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她便坐在灶旁,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拿出一本《闲情偶寄》来看。
“陈姑娘又起这么早,哎呀,你以后再不要做这些事情了。这些活计,本来是应该我做的!”说话的是王家的老女仆江氏,她从临近厨房的小门中走了进来,尚带着一脸惺忪的睡意。
“江姆妈,不妨事的!”容秀合上书,歪着头笑道,灶内的火焰映在她的脸上,小小的厨房中,也只有这张脸明锐着,“现在还早呢,江姆妈还是再睡会吧!”
“不用,不用,起来了,就睡不着了!”江氏走了过来,打开二眼灶外的小锅锅盖看了看,然后从水缸中又舀了一瓢水加了进去:“现在城中的米粮越来越贵了,还是省着点过吧!”
容秀微微红了脸,江氏见她不好意思,忙说:“我不是在说姑娘,只是,这些日子,城中的东西都变得贵的不行!钱是越来越不值钱,要两千文才能换一两银子。”
“听说长毛在湖南一带作乱,离这里还远着呢!”容秀不禁开口去问,她寄居在胡氏家里,这些日子几乎是大门不出,所有外界的消息大多数来自这个老仆人。
“哎呀,小姐,我哪里懂得这么多呀!不过听说巡抚杨大人已经离开南京了,现在城里乱成了一团,连水夫卖的二泉水也比以前贵了一倍!”
容秀点了点头,她早就发现王家的茶水越来越不好喝了。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正房中隐约的传来了起床的声音。江氏急忙说:“陈姑娘别在这地方呆着了,还是回屋歇歇去吧!”
容秀点了点头,拎起灶中的汤罐,那里的水已经温热,正好用来给娘姨和轻舟洗漱。看见她这样勤快,江氏又是喜欢又是有些过意不去,忙上前抢夺,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她的手一松,幸好汤罐的提手尚在容秀手中,只是溅出了一点水。
炮声连续不断,江氏侧耳听着,似乎是从聚宝门那里传过来的。
“不是谁家放炮吧,这年已经快过去了,今天也不是什么正日子!”但江氏的嘟囔却湮没在了炮声中,包括在她身边的容秀也没有听见。
那炮声正是来自聚宝门,当时,太平天国李开芳部已经先行来到了城下,并指挥着人马开始攻城。不过,在围城最开始的时候,胡氏一家还都是对守城的清兵有着信心的。
“据说,那些长毛不过是来自广西边陲的几个蛮子,虽然攻到了南京,但哪里能打得下这六朝古都坚固的城墙?”城外的炮火声声不断,胡氏携了女儿和容秀躲在雕花大床的一角围坐,却兀自安慰着两个女孩。
“娘姨,话是这么说,但官兵们手中只有吹洋烟的烟枪拿得纯熟。这是谁都知道的。我真是怕他们打不过这帮粤匪!娘姨还是要做好城被攻破的准备!”容秀刚刚说完,却看见轻舟已经吓的面孔发白,她心中微微懊悔没有单独和胡氏讨论这些事情,于是马上把话题转开。
“江姆妈这些天老是抱怨呢,她去买油盐米面的时候,老是发现价钱涨了,便气得走掉,可是又不能不买。但等到她返回去,却发现刚才的价钱已经是便宜的了,因为又涨了!”她抿着嘴笑。
胡氏母女都想起了江氏气愤得跳脚的样子,虽然有些不忍心,却也不禁失笑。
容秀眼珠一转,又说:“其实江姆妈根本不用发愁的,只要去张少爷家捎个口信,米面不是应有尽有吗?”
她的话语还没有落,身上便挨了几拳,还是左躲右闪才好不容易说完。她口中的张少爷是轻舟的未婚夫,乃是南京城白下米行的少东家。他们的婚事是轻舟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订下的。
不过,容秀的话当天便应验了,张少爷果然送来了很多米面,而且是亲自送来的。因为尚未婚配,所以轻舟自然躲在屋内,但院子里胡氏接待张家少爷是声音却能清楚的听见。
“唉,你这孩子,怎么送来这么多粮食,可是一两个月也吃不完的!”
“岳母,这些米面你们先收着,我要随张先生去聚宝门抗拒贼匪,可能暂时没有闲暇照顾你们了!”张家少爷的话语说的很是平缓,但容秀听到耳中却是一惊。
果然,胡氏的语气也变得尖锐了起来,“什么?抗拒贼匪,你父亲知道吗?小孩子家可不要胡闹!”
“岳母,”张家少爷口气中明显能听出不悦,“我这是保护自己的家乡,并为国尽忠,怎么是小孩子的胡闹呢?而且,米行中的伙计也都人人争先,我这个身为少东家的又怎么能够不出死力?”
胡氏长叹一声,她是在三从四德的熏陶下长大的,虽然身为长辈,却也不可能去干涉女婿的意志。只是耳边炮声不绝,她心中惊惧,又是为女儿的未来担忧。
“夫人不要忧虑,张年兄说的是。”传到容秀耳中的是一个坚定的声音,“而且,这帮贼寇虽然人数众多,但只要全城民众一心抗敌,自然不难把他们都赶走!要知道,有国才有家!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城破……”他没有说下去,但语气中的悲壮却令听者默然。
胡氏看了看那说话之人,知道他就是女婿口中所说的“张先生”,她本来在心中暗自责怪他拉张少爷出城迎敌的,但在这番话语之后却也只有轻叹一声。
只听见张家少爷开始指挥着手下的伙计搬运米面,容秀知道,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她快步走到窗前,舔湿了窗纸,然后转身对轻舟说:“轻舟,你快看看他吧,他很快就要去和贼匪拼命去了!”
轻舟坐在床边纹丝不动,她的脸涨的通红,慢慢的低下头来,羞怯的一句话也不说。
容秀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能强求,她忍不住在舔破的地方看了一眼,只见张家少爷已经开始转身离去了,他和身边张先生消瘦的背影在左右伙计健壮的身形下显得很是单薄。
过了一会,胡氏带着江氏走了进来,她呆呆的跪在观音和自己丈夫的牌位前,愣了许久。容秀想去劝说,却被她摇手止住。
随后的几天里,炮火尤其的严密起来,不只是聚宝门,水西门、静海寺,太平门处都传来了厮杀和炮火的声音。容秀只感到南京似乎变成了一具风雨飘摇中的孤舟,就要被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炮火淹没了。
不久噩耗传来,轻舟的未婚夫,张家少爷在城南的巷战中以身殉国。
来报信的是个米行的伙计,在他是描述中,张少爷死的简直太冤枉了。几天前,他们这群团勇乃是被一个叫做张继庚的秀才招募下成立起来的,听说攻城的太平军所过之处到处收人家产,均是以保护自己家庭和产业为己任。
这群匆匆招募的人马是却胜过了绿营军,他们竟然在聚宝门下和凶悍的太平军打了个不分胜负。本来情势正在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但谁知道总督陆建瀛竟然号令城上的军队向混战中的双方开炮,张家少爷便死在了自己人的炮火中。
那米行的伙计说完便匆匆从去了,只丢下了一屋子失声嚎啕的女人。
胡氏哭得背过了气去,她少年守寡,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女婿,现在,女儿的命运却比她还要不如,这怎么能不让她心碎欲裂。
轻舟和容秀急忙强忍着悲痛安慰她,轻舟的口中说着些宽解的话,但那些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她的心中一片茫然,虽然从未见过面,却也在旁人的口中听说过张少爷的聪明机敏,内心深处也不时的窃喜终身有靠,这一来,却都化为了泡影。她心中忍不住懊丧,为什么没有听从容秀的话看他最后一眼。
乱世中自然是事事从简,就连轻舟也只是扎了一朵小白花簪在鬓角,便算是为未婚夫戴孝了。
太平军占据了雨花台的畔的大报恩寺塔,居高临下,开始向城中轰炮,炮火虽然还不至落到朝天宫附近,但城南的百姓却都纷纷携着合家老小逃难而来。胡氏把门紧紧的锁上,又移来了大缸堵在门口。不时有人在外敲门,她只是带着家人在观音像及丈夫的牌位前祷告。
但这天晚上的敲门声却久久的不停,胡氏家的人和衣躺在雕花大床上,都是越听越害怕。
“先生,先生!”
容秀虽从未听过这个口音,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她从床上坐起身子,便想到门口察看。
“陈姑娘!”胡氏严厉的盯着她,轻摇着头。
“娘姨,我小心的去看看,似乎是熟人!”
胡氏叹了一口气,也站起来:“轻舟,阿江,你们好好的在这里呆着,我陪着陈姑娘看看去!”
容秀正欲推辞,却看见胡氏眼中的意志不下于自己,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天上此时是一枚莲子形状的半月,清冷皎洁,浑不已人间的烽火为意,敲门声在周遭炮火和厮杀声中持久地坚持着,容秀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竭力不发出足音。胡氏跟在她的身后,手中提着一根木棒。
容秀乍着胆子从门缝里向外看去,只见如水的月光下,是谭绍光那张童稚而朴实的脸。
“先生!”他一眼便从门的狭隙中看到了容秀,于是笑了起来,眼中的锐利融化在坦荡的笑容中,便是带着浓浓的广西口音的官话,在这个笑容中都变得悦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