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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 明日明年何处看 ...

  •   容秀怔怔的站在悬挂着铁锁的门口,被这种骤然出现的事件打击得有些想哭,却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现在无论怎样痛哭,都是于事无补的。
      “先生家没人吗?”郜永宽雀跃的说着,显得很是快乐。他看了谭绍光一眼,两个人的心中都有了默契,能把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先生网罗到天王帐下是最好不过的。
      容秀横了他们一眼,低头想了想,转身去敲隔壁的房门。她记得琅轩家的隔壁是寡妇胡氏,以前是经常走动的。容秀自幼丧母,对胡氏有种格外的感情。
      “是陈姑娘呀!”胡氏从门缝里察看后命女仆给容秀打开了门。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和白皙。胡氏不到二十岁就守了寡,现在的她看上去年轻俊气,优雅从容。她的丈夫生前曾经是江浙一带的盐商,据说给她留下了很大一笔钱财,不过,对外面,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承认自己手中有钱的。
      “娘姨,”容秀眼圈一红,上前握住了胡氏的手,“我来投靠亲戚,可是他们到哪里去了?”她向宅门深锁的隔壁看了一眼,又低垂了头。
      “别怕,别怕,”胡氏白皙绵软的手轻轻的在容秀的手背上拍着,她的笑容中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陈姑娘就暂时住在我家里,再慢慢给你家人捎信可好!”
      容秀跟着她向房内走去,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邀请谭郜二人。他俩却都坚持要走,郜永宽只是推辞有要事在身。容秀挽留了几句,却见胡氏站在一旁并不热心,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容秀只得作罢。
      “那可真是个衣冠禽兽,死不足惜!”胡氏听着容秀讲述一路上的经历,在听到徐九之事的时候,不禁痛斥。她是寡妇,平生最重视的就是名节。
      听到胡氏的话,容秀的心中不觉宽释,她那时是平生第一次杀人,虽然并不后悔,但活生生的一个人死在她的手下,每每想起,总是不寒而栗。
      “姐姐好生了得!”胡氏的女儿坐在雕花楠木大床上,白皙纤长的手指替容秀一颗颗的剥着花生,砖红色的外皮碎裂在手指的顶端,流利而轻柔的红着。
      容秀向那个双髻垂髫,面孔雪白的少女微笑了一下,继续讲述起了谭郜二人是如何无意中救了自己,并一路护送。
      “哎呀,你这孩子,刚才为什么不说呢?要不,我一定会让这两位义士进来坐坐的!”
      容秀也很是懊悔,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唯有低头惭愧。突然,一大把剥好的花生放在了她的手里,容秀急忙用力拢住这些莹白如珍珠的颗粒,却听见一个半撒娇的声音:“姆妈,别这么说姐姐,她初来乍到,又怎么好意思!”
      就这样,容秀暂时在这片诺大的金陵城安顿了下来。胡氏对她很是热情,待之与亲生女儿无异。现在南京城也开始谣言四起,胡氏家除了母女二人,便只有一个老妈子,自然是怕得不行,容秀从小便很有胆气,有个人作伴自然是最好。
      胡氏的独生女儿年方十四,姓王,小字轻舟,比容秀要小上一岁,但娇美俊俏却过之,只是性情柔弱,事事都听从母亲的安排。等到容秀来此,更是黏住了她,对容秀的话言听计从。
      容秀不久便修书一封,托去常州的人给表哥带信,但这封信却湮没在了路上,从此以后兄妹二人彼此十二年没了音讯。
      这一年的春节,容秀便在南京渡过了,虽然千里之外的长沙已经被太平军攻克,但颓靡着六朝金粉的金陵依旧沉湎在太平盛世的虚幻中。
      大年初三,胡氏带着仆人去走亲戚,离开前小心的叮嘱家里的两个女孩要好生看着家,不得离开。但等她一走,容秀便按捺不住了。
      “初三莫愁湖那儿不是有庙会的吗,趁着娘姨不在,咱们逛逛可好?”
      “这--”轻舟的胆子小,微微有些惧怕。
      “没事的,娘姨去太平门那儿,中午肯定会在亲戚家用饭,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回来。咱们快去快回,她不会知道!”
      容秀的话合情合理,不由得让人心动。轻舟自小便被母亲管的很严,总是深锁在闺中,虽然她性子柔顺,却也在内心深处生出了隐隐的叛逆。试问,天下哪个处于发育期的少女没有对母亲的管束或多或少的不平过。当下,她点了点头,象偷吃蜜糖的孩子一样抿着嘴笑了。
      穿着过年的新衣,姐妹二人走在朝天宫喧嚣的人流中,都是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空气中冷冽着寒冬的锐意,二人却都是兴致勃勃。她们出身书香世家,这种抛头露面本来便是自幼便被禁止的,但唯有偷偷干被禁止的事情,才能获得格外的欢乐。
      “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
      容秀一回头,却见南侧的高处搭起了一座戏台,几名生旦贴丑正自粉墨登场的作戏。刚才那缠绵悠柔的调子正是那个生唱的。她不觉向前走了两步,朝天宫的昆曲是整个江南都有名的。
      “姐姐,我不想看苦戏!”轻舟拽住了她的手,这里演的昆曲是《长生殿》里的一折《埋玉》,也是全剧中最能勾人泪下的段落。
      容秀只能望着戏台兴叹,她知道轻舟看书或看戏的时候总是喜欢把自己代入进去,是最不愿意看悲悲切切的故事的。自己虽然不介意这个,却也必须顾忌同行的伙伴。那时候,谁又能知道,生性喜欢大团圆结局的轻舟今后命运的悲惨却也不下于剧中乱军中的杨妃呢。
      因此姐妹二人拉着手,向莫愁湖走去。秦淮河横在眼前,只是深碧色窄窄的一带。几艘画舫停在岸边,因为是白日,看不出夜晚因灯火燃起而显现的空灵和浮华,却也用金粉在船的四周描绘着花鸟鱼虫,极尽装饰之能事。
      容秀抬起头,好奇的在画舫上搜寻着妓女的影子。只是那时候秦淮河的名妓大多是在夜晚做生意,现在出现在画舫上的女子都是姿色平平。
      “姐姐,你看什么呢?”轻舟虽然低着头,却也感到容秀在竭力张望着,这可太令人难为情了。
      容秀一笑,拉着妹妹的手走过了水西门。
      莫愁湖的四周,即使是隆冬时节也氤氲着柳色,湖中莲叶田田,只可惜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都已变成了枯荷,却唯闻风声,不闻雨声。
      容秀与轻舟手挽着手,轻轻的走在湖畔,都沉醉在这深闺中难得一见的景色之中。转了一会,已是将近午时,两个人都感到腹中有些饥饿,放眼看着胜棋楼附近鳞次皆比的小吃摊子,相视一笑,走了过去。
      她们要了一笼虾仁烧卖,只见六只莹白如雪的烧卖蹲在小巧的竹屉中,恰似一朵朵白梅,烧卖的顶端,在糯米和肉馅的簇拥下,露着大半个剔去虾线的虾仁脊背,看上去真是令人垂涎欲滴。
      容秀手捧着这屉热气腾腾的烧卖,对面那张娇美的脸都看上去有些飘渺了。她想了想,突然用手捏住了烧卖的裙边,把它整个的放入了口中。
      轻舟不觉失笑,却听容秀说:“那筷子是好多人用过的,妹妹你也不要用了!”
      姐妹俩一人分了三个,吃下去只会助长食欲。她们一边走一边买着小吃品尝,什么蟹壳黄烧饼、糖粥藕、鸭血粉,吃了一路。连五香茶叶蛋也买了一个,两人分吃了。
      “这里的小吃远远比不上夫子庙,只是姆妈不让我去,下次有机会,咱们到哪里去吃!”一路走下来,轻舟的胆气也不觉壮了起来,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次的行动了。
      她们突然发现了一个卖糖果蜜饯的挑子,只见挑子上摆满了女孩子最爱吃的零食,看上去都是用苏州的方子做成的,各种各样码放得整齐,一堆堆色彩纷呈地剔透着。
      虽然肚子已经饱了,但看见这些果脯蜜饯还是令容秀二人食指大动,她们每一样都细细的看了,可惜不能买上很多,否则胡氏会发现的。容秀花了十个大子,买了一小包蜜青梅,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把各种果脯蜜饯分别包上四两,都要包得精致!”
      那声音是流利的北方话,清越高雅而富有音乐的美感。容秀一抬头,看见挑子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穿旗装的美女。她应该比容秀还大上一两岁,正介于女孩子和女人交界处最黄金的时间,整个青春的光彩完全焕发出来,便是那直桶桶的旗装也掩盖不住那种年轻的,稍纵即逝的美丽。
      那时满人入关已经两百多年,他们大多数人早已从骨子里便汉化了。因为常年的不事劳作,有些人甚至比汉人还要文雅和讲究礼节。他们不用为生计而发愁,因而有的是时间去享受生命中的悠闲和美丽。
      容秀把她从头看到脚,发现那个女子周身上下无一不美,就连她的一对天足也看上去是那样的自然。她看见美女总是恨不能上去亲近的,只是一时间竟然找不出话来搭讪。不知不觉的,满族美女所要之物已经全部包好。她吩咐身后的仆人拿着,冲呆呆的看着她的容秀笑了笑,然后迈着轻盈而矫健的步子径自离开了。
      容秀不甘心,跟了几步,却被轻舟拉回:“再不回家,姆妈就该先回来了!”容秀只得作罢,在回来的途中,她还不住口的谈着那个旗人少女。
      “唉,她说的北京的官话真好听,肯定是名门贵族出来的。据说钦差祥厚大人刚刚来南京,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家眷。如果是,那她就是宗室了。因为祥厚大人是国姓。她应该是在明皇宫那儿的满城住着,可惜不能到那里去和她结交!”
      轻舟听容秀反复唠叨,不禁好笑,转眼间她俩已经回到了住宅,幸好胡氏未曾回家,两人都感到庆幸不已。
      等到傍晚时分,胡氏访亲回来,自然看出了家中两个女孩儿的异样,她心中猜出了几分,却也并未苛责,只是在每天照例给丈夫和观音的上香的祷告中旁敲侧击的提醒而已。
      这个春节居然是容秀生命中最后一个具有家庭色彩的春节,不久,正月还未过去,南京城外已经响起了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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