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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九章 直教屠戮无遗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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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姨,他就是送我来的谭绍光!”容秀急忙对身后的胡氏说。胡氏点了点头,但两个女子一时之间又怎能搬得动挡在门前的那口大缸。谭绍光笑了笑,几下子便爬上了墙头,并翻身跳进了院子。
他身形瘦小,衣衫单薄,虽是严冬,却依然赤着脚。容秀听到身旁的胡氏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之中饱含着同情。
“这些日子你一直呆在南京吗?怎么不来看我?郜永宽在哪儿?你怎么又会说话了?”心中的疑惑随着谭绍光的出现愈发的扩大,容秀不禁一连串的问了起来。
“先生,我和永宽都是城外的圣兵呀,这次来是告诉先生不要害怕的!”
容秀陡然吃了一惊,和身后的胡氏相顾骇然。她们虽然听说过太平军的名号,却只是肤浅的了解他们蓄发的习惯,至于军中的细节自然不知道,哪里想得到谭绍光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也在太平军中作事。
惊异过后,以前的种种疑惑便随着他身份的揭露一一解开,容秀退了一步,眼角不禁扫过胡氏手中的木棒,说道:“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先生,现在天兵们都在城外包围,有天父天兄保佑,这座城市我们迟早要拿下来!为了安定城中的人心,东王军师派我进城贴告示安民。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先生。先生不用害怕,我们天朝只杀清妖,不会害百姓的!”
谭绍光的官话讲得很是吃力,并且带着浓浓的广西口音,容秀竭力竖起耳朵才能分辨出他所要表述的意思。但他的面容坦荡诚恳,眼神坚定有力,令人对他的话不由得不信。她想起了轻舟的未婚夫,他虽然是死于太平军带来的战争,却是城中的自己人开的炮。即便是深深痛惜女婿死去的胡氏,谈及起来也唯有暗地痛骂清朝的总督昏庸。
“那朝那代做皇帝,百姓不是得过日子呀?”胡氏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木棒靠在院子中的井边,“你这孩子,才多大呀,就干这杀头的勾当?进屋来坐坐吧!”
象谭绍光这个年龄的少年,大多数是不喜欢被人看做是小孩子的,但胡氏是那样的雍容而美丽,竟然让他的心中并没有产生不悦。
“我还得去贴告示呢,”他微微红了脸说:“先生,这张告示你先看看,就知道我们圣兵是好人了!”
容秀接过了一张白纸,只见白纸上写着斗大的字,便是在这不甚强烈的月光下也能清晰可辩。她不及细细品读,身边的胡氏却拉了拉她的袖子:“怎么着也得让他进来坐坐,这么冷的天,他还光着脚,让我给他找些棉布包上吧!”
“大婶,用不着的,我们客家人光着脚是习惯了。”他又转头看着容秀说道:“先生,我真得走了,你相信天兵就是了!”言罢,他几步走到墙边,用手脚扒住墙壁,如壁虎一般“簌簌”的爬了上去。
容秀还没有来得及出言挽留,便看见谭绍光已经骑在了墙头,月色下他的笑容流畅,牙齿洁白,他冲她们挥了挥手,便跳了下去。
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年消失在两人的视野,容秀和胡氏都感到心中似乎空了一块。明月在天,炮声依旧,但此时此刻,城外的烽火却似乎离这个小小的院子远了。
“看来,如果长毛们进了城来,也不算是坏事!”胡氏沉思着说。
“娘姨,你怎么说长毛呀,不过,我也不知道该叫他们什么,圣兵吗?”容秀不知不觉开始埋怨起来,她冲着胡氏摇了摇手中的告示,快步走进了屋子。
剔亮了烛火,容秀拿着那告示默默的阅读,胡氏母女都把头凑了过去,三个人挤在一起,只见那告示上的字骨节粗大,根本谈不上书法,文笔也是半文半白,俚俗可笑,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是明确。
“陈姑娘,这纸上写的是什么呀?”江氏已经从屋内听到了院子中的原委,但她不识字,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江姆妈,不用怕了!”容秀放下手中的告示,笑容稳定,“这告示是城外太平天国东王与西王写的,他们告诉城中的百姓不用害怕,因为圣兵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江氏双手合十,口中道了声:“阿弥陀佛!”却听见容秀又说:“你听这句话:‘同心戮力,扫荡胡尘!’他们是给我们汉人做主的,想当年清军入关,杀了我们江南多少百姓,还强迫我们的子民给他们作妾,也该他们遭到报应了!”容秀的父亲虽然当过清廷的知县,却并不忌讳看朝廷明令禁止的禁书,只不过把这些书藏于内室罢了。容秀在父亲的影响下无书不读,《扬州十日纪》和《嘉定屠城纪略》这些早已被焚毁的禁书她也曾从前人的笔记中窥得只鳞片爪。
从这天晚上开始,王家的人都开始安下了心,竟然连城外越来越猛烈的炮火听起来也格外悦耳了起来。不久,聚宝门、仪凤门、水西门都先后被太平军攻破。那时,天朝的兵马不下百万,入了城,立刻便掌控了局面,整个南京,便只有位于原明皇宫处的满城尚掌握在旗人的手里。
城中其它地方的炮火变得稀了,却几乎全部聚集在了满城的门户正阳门和朝阳门一带。容秀并不知道,东王杨秀清正在那里亲自带领人马攻打满城。
此时,太平军已经在城中开始安民,他们贴出了各种安抚的告示,并严令军纪。因此,虽然城东的满城战火正灼,城里的其它地方却已经如战前般渐渐恢复了起来。便是连胡氏一家,防范的也不是象前两天那样严密了,虽然门依旧关的严严的,门口的大缸却移开了。
一日午后,容秀正在院子中打水,突然听到门又被人拍响了:“先生,先生!”容秀笑着把满满一桶水放在井边,这个声音她很是熟悉,却是郜永宽。
“永宽!”打开了门,容秀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屋外的里弄竟然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小孩子,小的不过七八岁,最大的也超不过十六七。这些童子红巾裹头,身穿短衣,很多人均是赤着脚。
“先生,”郜永宽来不及笑她惊慌的样子,急急的说道:“我和绍光要去打鞑子的城中城了,据说那里很难攻下,正好顺路,就先看看先生!”
“你们,”容秀的眼睛扫过那群尚在懵懂,却全身都充满着锐气的孩子,“你们也要去打仗吗?”
“当然了,我们童子兵是军队中最厉害的,攻打武昌的时候还立了头功呢!”郜永宽响亮的说着,他和与他并肩站着的谭绍光及一众童子都在夺目的骄傲着。
“你们进来,喝点水再走!”容秀还没从惊异中恢复过来,却已经在暗自心疼面前站着的这些孩子了。
“不成的,东王千岁下令,圣兵敢入民宅的,左脚入砍左脚,右脚入砍右脚!我来这里就是跟先生告别一下!”
看着容秀一脸的痛惜,郜永宽又高兴的笑着说:“我们现在是已经进了小天堂了,如果杀清妖升了天就能进大天堂。而且,有丕成哥带队,这次我一定要多砍下几个清妖的脑袋!”
容秀不觉向他身后望去,一眼便认出了郜永宽口中的丕成。因为他站在人群中,实在是太出色了,便是她刚刚开门的时候,也曾经留意过这个人。
丕成看上去应该和容秀差不多年纪,他的身材并不甚高,但站在小孩子中,却显得鹤立鸡群。他的面容秀美难言,最吸引人的,是他的双目,容秀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眼睛有如此澄澈,并且异常有神。他的双目下有两道疤痕,但这两条可以称得上破相的痕迹却格外的衬托出了他的双目锐利如电。丕成的手里握着一杆长枪,身形却站得比那杆枪还要挺拔。让人不禁感觉到,天下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看见郜永宽久久不归队,丕成的眼睛已经渐渐的严厉,只是顾忌着对面的女孩子隐忍不发。郜永宽不舍的向容秀告别,他和谭绍光两个小小的身子溶入了这支童子军的队伍,都是雀跃着向梦想中的天堂走去。
容秀关上门,又是慨叹,又是有些莫名的羡慕,年轻的心本来就是容易被一些突发事件左右的。天国的形象从那份文理不通,且错字连篇的告示上具备了雏形,又渐渐的在这群视死如归的孩子们身上明晰了起来。
城东的炮火愈发惊天动地,天平天国的告示上明确的写出了对南京百姓的宽容,却唯独不赦满人,因此南京城最后的一战结束在满城。
两支军队,一支是天平天国,参加的人是士气正旺,自以为背后有皇上帝支持的职业军人;一支是满城中所有的旗人,他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尽是老幼妇孺,却是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二百多年前,旗人的祖先从关外驰骋而来,席卷了整个江南,手中的屠刀不知道劈开了多少汉人的头颅。现在,是到了他们偿还的时候了。明皇宫的内墙堪称铁壁,坚固程度要超过明初大富豪沈万三出资,以花岗岩修建,糯米为浆的外墙。但在此时,面对太平军凶猛无比的炮火,它们最终化为了历史长河中的碎片。
满城终于被攻破了,除了少数逃走的满人外,城中的二万名旗人全部死亡。尸体堆满了城头,这其中,除了被太平军杀死的人之外,许多人竟然是在连日的苦苦支撑下累死的。
不久,全城便开始大肆的搜捕漏网的满人,一个满人竟然价值五两雪花花的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