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副/ONE DAY》寒扬

4、四

　　张启山和副官抵达解语楼的时候，老八正和解九在棋盘上杀得天昏地暗，一地的瓜子儿皮和狼藉的酒壶显示这两人已经战了有些时候。
　　老八面朝大门，一见副官进来，立刻推了棋面，获救一般嚷嚷，「副官来了，终于来了！不下啦不下啦！」
　　解九皱眉，心中不悦，下不过可以不下，赢不了也可以不赌钱，人人都爱推他的棋是几个意思。
　　回头看见张启山也来了，倒不意外，叫来下人简单收拾一番纷纷入座。
　　「我的祖宗，可算把你等来了！再晚些，老九就要扒皮了！」齐铁嘴苦哈哈的拉下脸，浮夸地搂住副官的胳膊肘，分明比他还虚长几分的个子此时屈躬得小鸟依人。
　　副官一脸嫌弃地斜他，和张启山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他是被佛爷押来的，说好只是再逛逛，一转眼已经走到解语楼楼下。
　　佛爷说，我带出来的兵哪有爽约的道理。拉着自己就上了楼。
　　「大战在即，怕你军务繁忙来不了，迟是迟些，总比不到强。」解九坐在张启山右手边，给他翻开一个玉杯并斟满。
　　「噢！我还疑惑何故佛爷亲临，原是老九你之前有请！」齐铁嘴恍然大悟状，也为副官做了同样的事情。可小副官知书达理，满嘴客气，说要自己来，被老八打手，还赏了个白眼。「跟我客气啥？坐好！」
　　「一来就喝？我们还没吃饭呢。」张启山笑道，将解九斟好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西汉出土的温润好玉，搭配百年陈香的邵阳老酒，甚好。
　　「佛爷，九爷，我这就让后厨开灶。」副官站起来微微躬身，利落地就要走出去。
　　「诶诶诶，等等！」齐铁嘴赶忙拽住了，说，「你们别急，早有准备。你小子坐下！这儿又不是你们张府，用不着你张罗。老九，佛爷，你们等老八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做好没有。」神神叨叨地跑走了。
　　三人望着老八出去的方向，面面相觑，不由得笑成一片。
　　「真是个活宝。」解九摇头，推了推镜框，眼尾都扫着暖色。
　　张启山笑着，眼神落在副官身上，看他欢快，知道表面纵是百般不乐意，内里还是喜欢老八的。想他一路追随自己来长沙，睁眼闭眼都是公事，成天的生活重心全部围绕「张启山」一人打转，能有老八这个朋友实属不易，于是就对之前不过脑的说话生出自责。
　　他张启山并非薄情寡义、木讷冷酷之人，也自知越是所谓的心怀家国越暴露某些方面的极度自私。
　　他对副官的付出习以为常了，更是默认军人如斯天经地义。却不曾想自己也算讨了老婆，有了家室，尽管九门亲疏有别，但也有几位是过命的生死之交。
　　而副官呢？……除了自己算作族兄，在这世间竟再没半个亲友。
　　「老八对你很好。」张启山说。
　　「承蒙八爷错信。」副官答道，笑容含蓄，说话间流露的情感却是真情实意的。
　　「我没有真的不高兴，你以后常来陪陪老八。」至于张启山究竟希望谁陪谁，副官心里自是有数，向来冰冰冷冷的棱角也透着几分柔软。
　　「属下明白。」
　　张启山满意的点点头，接过解九斟满的新杯，痛快下肚。
　　想这不得清闲的纷扰乱世，他确也奢望一个可以全然放松卸下沉枷的假期，哪怕还有短短的几个时辰，也足够换来一场畅快淋漓的酣醉。
　　副官未加阻拦，知道纵然是心若磐石的张大佛爷也有许多需要排解的烦忧，只是担心他的身体，便站起来要去后厨看看。
　　「来啦来啦！」齐铁嘴人未到声先到及时阻止副官的动作。但见他捧着一个海碗，迫不及待地冲进来。速度虽快，脚步极扎实，双手特沉稳，将将九分半的汤汁竟没洒出半点。他利落地把吃食往副官面前一放，立刻用双手食指拇指捏住耳垂，忍不住跳脚。「烫烫烫烫！」
　　「这是什么？」
　　「就一碗？火锅吗？」
　　「八爷……」
　　三人几乎同时喊出来，解九甚至拿起一旁的竹筷研究似的伸进碗里，立刻被齐铁嘴阻止了。
　　而副官则接过张启山递来的凉玉拉起他的手仔细冷敷。
　　「不碍事不碍事！」齐铁嘴笑的得意，甩开副官，又把竹筷抢回来塞给他。「快吃！我亲自给你准备的！」
　　三人疑惑，不明所以。
　　「是面条。」齐铁嘴乐了，又补充道，「寿面！」
　　解九面有喜色，似乎庆幸自己不用分享那看起来就惨不忍睹的佳肴，又不忘投下不怀好意地暧昧眼光。「得，这可是老八亲自给副官准备的，我就不沾光了。」
　　「你们的在后面，厨房早做好了，一会儿就来！」说完齐铁嘴推开解九坐到副官对面，迫不及待的模样叫对方一阵无所适从。「快尝尝，我第一次下面，但肯定不比红夫人的差。」
　　副官皱着眉头点了霜一般冻在原地，老八只当他在怀疑自己的厨艺，又一阵铺天盖地的吹嘘，直到未尽之话被堵在副官镶着薄茧透着青草气的五指之后才安静下来。
　　副官对他笑了笑，把错头的那只竹筷拾掇好轻轻往桌面一磕，端着大碗埋头吃起来。
　　齐铁嘴被这笑容撩拨得触电一般头皮发麻，打了个寒战咋舌道，「你们张家人是不是都天生一副该死的好皮相？要不是本道道行颇深，早被你弄得五迷三道了。」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瓶辣椒油扭开盖子给他倒了进去。「呆瓜，慢点儿，烫嘴。」
　　旁人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齐铁嘴那老母鸡惯小鸡儿似的宠溺。
　　张启山自是看得明明白白，更是惭愧，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伸手轻拍副官的后脑勺来掩饰，「你小子总这样，什么都不说，叫我难堪。」换来副官淡然的浅笑。
　　可他知道副官只同老八提过一次生辰，有的人却牢牢记下了。

　　夜已深，酒过三巡，解九爷拿出了自己所珍藏的最好的字画古董与人共赏，齐老八则供出了所珍藏的最好的陈酿与人分享，张大佛爷难得豪放，开怀畅饮，醉到极致竟然模仿那二月红的对手武生唱起了霸王。开嗓嘹亮，在坐诸位无不喝彩，尤其副官笑的酣甜，一旁击箸助兴。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三人合喊「苦哇！」
　　又唱「前者各路英雄各自为政，孤家可以扑灭一池再战一池，今各路人马一起来攻，这垓下兵少粮尽，是万不能守。」
　　解九颌首赞同，高喊，「不可守！」
　　「八千子弟兵纵然勇猛刚强，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孤此番出兵，与那厮交战，胜败难定。」
　　齐铁嘴捏着嗓子喊「大王——！」
　　唱到「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张启山脚下趔趄，副官赶紧上去扶住，张启山见是自己亲弟弟一样的人，便哈哈一笑搂住他的脖子轻声唱，「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张启山的重心都放在副官身上，醉至熏然的副官晕着两颊被他带的踉踉跄跄，却是牢牢支着不让倒下。
　　大抵是愈发糊涂，张启山举起酒壶一口灌入那百年酱香，又递给副官，副官呛着口鼻也给喝了，由着他额头抵着自己太阳穴，浓烈的气息在颈间反复碾过，所有的气盖世都化作唇边缠绵，「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
　　副官有些使不上力，一鼓作气邀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又一手穿过他的后背扶在腰间，这个动作换来张启山止不住的大笑，若不是席间众人皆已恍惚，定要怀疑这么愉悦的笑声来自何人，却尝不出这笑里浓重的自嘲。于是张启山更加放纵地伏在副官肩头，对他宛如悄悄话一般神秘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好副官。」
　　「佛爷您说。」如果还有一人清醒必然也会为副官此时眼中所泄露的温情所憾。
　　「保不住的，什么也保不住，保不住这山河故土，保不住这长沙危城，保不住这九门弟兄，保不住……」一语未尽，他看向离自己只有四指距离的清亮明眸，突然怔忡，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指轻抚那张冰清如玉的年轻面孔，这张脸看了十几年，却好似今日才看清楚，然而……「我连身边最亲的人也要丢了。」
　　副官突觉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在万箭穿心般的巨痛之后，那么多习以为常的伤怀和不可言说的怅然在这一刻都麻木起来，他甚至觉得喜悦，喜悦这一刻在张启山眼里，没有什么天下苍生黎明百姓，没有什么张家九门生死弟兄，更没有什么二月红，什么尹新月……只有他一个——这让他难免错觉，浩瀚宇宙从始至终其实唯他们二人而已。
　　他无知无觉扣住张启山的腰，用力之大让对方在恍惚间不适地蹙起眉头，意识到以后他很快松了手劲，轻轻笑道，「佛爷醉了。有我在，就保得住。」
　　张启山望着那清透润泽的唇边抿出的弧度，哑然摇首，缓缓垂下头靠在他的肩窝，「是醉了。」
　　副官见张启山已然昏睡过去，看向解九，「九爷，您看……」
　　解九将一切尽收眼底，若有所思的支着额角似醉似醒，一向不悲不喜的声音染上一些柔和，轻声说，「带佛爷去客房吧，你们喝成这样，也回不去了。」
　　副官点点头，携着张启山离席。
　　在经过齐铁嘴时，被原本喝得瘫软的人一把拉住手肘，借力站起来，那人一直架在鼻梁上的玳瑁圆镜不翼而飞，却露出神采飞扬的眉毛下澄澈的双眼。他凑到副官近前，深深地与他对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问题，「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张，从日字辈，和佛爷一样取尾字为山，今后可要劳您费心记住了。」
　　齐铁嘴将三个字放在口中反复咀嚼，待到反应过来，那修长的人影早就走远。
　　他哈哈笑着，跌回座位，又瘫滑到地板上，也不起来，就着姿势脸贴冰凉的木头，仿佛这样最舒服。解九过来扶他，颇费一番气力，听他口里嘀咕，别的也不明晰，就一个劲的碎叨，傻小子，呆瓜，笨蛋，直到说得红了眼眶也没停住。
　　一生精算，自避劫难与灾祸，这一次却宁愿自己是个痴儿永远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