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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副官一路摸黑,跌跌撞撞带着张启山进了西厢客房,轻悄地将人放倒在床边,赶紧回头把灯点亮。

      这时解家家仆早已入睡,他不便惊扰,自己去厨房打了热水,一回来就看见张启山倚靠在床柱边盯着自己,虽显迟钝,但饶有精神,不禁心下犹疑。

      「还是你厉害,无论怎么喝,都醉不倒。」张启山悠悠地说,敛了狂态又恢复成那油盐不进的冷石头做派。

      副官清楚,佛爷这还跟他硬撑呢,内里恐怕早就浑浑噩噩一塌糊涂了,于是便同往常一样走进去。

      「咱两之间总得有一个保持清醒吧?我要照顾佛爷,自是不能轻易倒下。」

      张启山点点头,这个副官总是做得顶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说好放你一天假是想让你休息,这桩桩事情做完倒像加了个班,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为我收拾烂摊子。」

      但见副官端起水盆放在张启山脚边,脱下外套扔到一旁,挽起袖子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当他倾身过来帮自己卸掉那件厚重的皮夹克时,张启山隐约嗅到了那人自领口散发的清新体味——沁人心脾的浅茶香。

      战场杀伐的铁血男儿,热血沸煮过,烈焰蒸腾过,却还有公子一般的清雅,副官这个人,胸腔中装填的,到底还是一颗未曾变质的赤子之心。

      「有些事总是要做的,趁着今天得闲,能好生解决总胜过日后惦记,不冤枉。」

      闻言张启山蹙紧眉峰,没来由的胸闷气短,他鬼使神差的捏住他的下颚,厉声道,「到底谁教会你这么说话的?日子还长得很,没必要喝个酒,吃个茶都像存了死志。将帅不易,倒也没有不易如斯。」

      副官笑笑不再多言,专注为他松掉长靴和绑腿,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经过一天周折,此时早已散乱,几缕刘海垂落,微一低头便遮挡住那勾玉似的双目,昏黄的灯光下显出几分稚嫩和柔美。张启山心想,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长得太秀气,难怪老八总说他即使站在张家人的部队里都是最出脱的一个,惹人心塞。

      他想要伸手去理,副官却拧干毛巾摊在掌间递了过来,揶揄地问,「佛爷自己来还是属下伺候?」张启山理所应当地阖上眼睛微扬起头。

      他为他擦脸的动作很轻柔,经过穴道还记得微微按压,舒适感让他更觉困倦,可他并不想睡,更深夜重,思绪翻涌,此时此刻的亲近反倒让自己徒生眷念。

      「为什么没有提醒我今天是你的生辰之日?」

      副官闻言有些恍然,两人相处多年全凭心领神会,张启山式的关心从不放在台面上,常常春风化雨般润物无声,何况他们从前一直不甚在意各种纪念日或节日,认定这些琐事唯有徒增烦恼而已,所以也从未一起就此有所形式上的庆祝,他承认自己确有私心,但未曾想过佛爷也会在意。

      「是我忘了说。」

      「忘了说,还是不想说?」张启山终究累了,向内倾斜了一些。「我想自己大概是有什么事做错了,或者有什么地方让你受了委屈,你就是这样,哪里不痛快自己躲得远远的,从不说给我知道,等我有所察觉,早消化完了。」

      「佛爷,夜深了,早些睡下吧。」副官摊开了里角的被絮,轻声道。

      委屈?哪有什么好委屈?只要佛爷让他伴着就是恩泽。可确实是委屈的,他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的魂,他想将所有控制不了的异想天开和痴心妄想都用瓶子装起来,用力堵住,扔向远方,或者同鬼祟邪灵做交易换来更长久的守望。

      都是痴嗔,不值一提。

      「顾左右而言他,应付我,你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张启山嗤笑道,躲开他扶住自己肩头的手。

      副官开始觉得有趣,张启山平日很少喝醉,一旦醉了就孩童似得胡搅蛮缠,他越敷衍,对方越气急败坏,追根究底到无理取闹。但他喜欢他难得的失态,隔着那些恍惚,他们离真实的彼此似乎又亲近一些。

      于是他自然而然把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凑到近前略显挑衅地说,「佛爷心有四荒八极,无边无际,区区副官不在其内,何苦徒惹心烦。」一瞬间张启山的面上有了难看之色,副官遂又补充道,「再者曰山到底是您的部属,一个张家人,总是自有分寸的,佛爷多虑了。」

      这一句多虑噎得张启山失了话头。

      他盯着副官的脸觉得自己喝下的大概不是烈酒,而是迷魂汤,否则怎会连话都说不利索?否则怎会看着手脚忙碌一刻不停的副官没来由地心生焦躁。

      他以为彼此朝夕相对,自幼为伍,近得好似连体人,副官如何,他最清楚,自己如何,副官最通透,却没想过,离得越近越似雾中望月。

      「你是否心意已决?」张启山知道有些事就要发生,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抉择。

      怎会不知道呢?好好一个生辰,操办得像送别会。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无一不在暗示,无一不是伏笔。

      「佛爷,您的长沙城,有我在,就丢不了。」副官笃定地说。

      「那你呢?」张启山这三个字说得轻飘,他的视线失去了焦距,看似落在副官身上,却没有神采。

      副官沉默地与他对视,深深望着,欲言又止。他想用自己聪明的脑袋瓜读出一些端倪,哪怕一丝一毫。可那里沼泽似的深幽,哪儿还有半点讯息可寻。有一瞬间他仿佛把自己扔在了里面,进一步举步维艰,退一步万丈深渊,待反应过来,两人之间只剩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近到只需副官仰起头,就能吻上那副薄削的唇,可他始终只是停留在此,未能进犯。

      「曰山也丢不了。」副官用同样笃定的口吻应承道,张启山却感受不到半点说服力,他慢慢扬起嘴角,却没有笑意,本就寡情的薄唇吐出的说话更像讥讽。

      「你妄图仅凭一人之力独领一支张家部队北上突围,或力缆狂澜或舍身取义,无论成功与否皆可一缓长沙危急,拖延战事直到少帅援兵拯救我等颓势于水火?你一刻不停的把这颗漂亮脑袋送到全国最险恶的战线上任人碎剁还想说服我相信你可以活着回来?是你太天真,还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哄骗?」

      「它确实可行不是吗?」副官如是说道,张启山僵在原处,不明所以,「这个法子确实有效不是吗?」

      待张启山回过味来愤怒如同海啸,天绝地灭一般夹杂着难言的疼痛席卷而来。他的双目赤红,表面无声无息,牙齿却咬得磕磕作响,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准。」

      副官知他难舍,居然有一刹那欣慰,他的长官对他有情,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为之以命相搏。

      「我会去的。」

      啪地一声脆响在这间昏暗的小屋子里响起。

      副官的脸侧向一旁,张启山真是用上了死力,打得人几乎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这个巴掌挨上的地方很快红肿起来,那人却只是闭了闭眼,唇角含笑。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叫张启山见了心绞似的剧痛,他看见少年人眼底的决绝和坚定,手掌也火辣辣地疼,两人到底手足同心,凡事早有预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打醒谁,他的副官还是自己,他几乎再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漂亮话。掌心一转,张启山轻抚过副官肿起的脸颊,贴近时,引起他无意识的避让,这叫张启山心生悔意,却恼怒非常,他不想再因冲动做出欺辱对方的行为,但对于副官的闪躲又十分不满。他沉闷地问道,「这些事情,你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

      副官不语,张启山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他以为此事的安排,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北平告急,危如累卵,长沙险要,不可败退。南方的困局必须从北边击破,放眼整个张家军,能担此重任的,仅一人而已。

      张启山四面楚歌,却仍举棋不定,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子碰上这件事,居然也僵持不下,给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谋略以解危局。

      副官深知他心中早有定数,只是无法痛下决心,更明白自己是这着险棋中最关键,也是仅存的一枚棋子,一步迈出,九死一生。

      尹新月来函无非催促他早日放话下达命令,几千张家军如同火里熬着,怕是再也不能多等一秒。

      自己原本打算默不吭声替他赢下这盘棋便是,哪怕以命相抵。可多少年的相伴相随……他只求一天,一天即可,不需要太多特别或难忘,刻意的柔情或无处话凄凉的悲怆,只要同平日里一般,佛爷在前他在后,亦步亦趋的跟随,互托生死的信任,他宽阔的肩背,挺直的脊梁就是自己的整个天下……然后他便又可以化身成刃,心无旁骛地为了张启山这个人开疆辟土、壮怀激烈、披荆斩棘、慷慨赴死……总归输给贪念。

      「到底瞒不过佛爷。」副官嘴角噬着浅笑,牵动着咬破的内里丝丝发酸,他原以为过了今晚不会再有遗憾,却忘记自己对张启山的执妄从来都不可能圆满。只是说来也矛盾,他居然感觉解脱,既然要戳破,不如认真道别,若有来世……来世别再相逢。

      张启山饶是猪油蒙心,也读懂了副官眼里的深沉,旁人直道副官憨直,木讷,只有他张启山明白,这个人心思极重,自视甚高,只要拿定主意决定的事,一声不吭也会拼死完成,全不顾及后果。

      可现在说的不是从前一同经历过无数次的刀光剑影和枪林弹雨,更不是墓道穿行、机关算尽的勾当,这是一笔绝户债,张日山年轻,有太多的自以为,自以为替他打赢这一仗,张家军就会好过,他张启山就会好过。

      可能吗?

      「在你心里,到底也和外人一样看我。」

      张日山闻言怔然,他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他的佛爷……他的张启山?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曾经阴差阳错在洋人的教堂听过传道士诵经,听说西方也有神明。当人们描述他的相貌,身姿和传奇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自己却始终伤了他的心,他可怜这卑鄙、羞耻、谨小慎微且暗无天日的遐思,好一个虚假的尽忠尽责,鞠躬尽瘁,无非只是在自我奉献和自我欺骗中获得成全和解脱的方式,或许从尹新月的出现开始,自己早已无路可行。

      天赐良机,总是极好的,为他而生,再为他而死,冠冕堂皇,不过如此。

      只是张启山为了保全这么一个自己又何尝不曾费尽心机,抵死挣扎?他宁愿保护他天造地设的爱情,在自己亲自挑选的棺材里守望他一生顺遂一生安康,直到那些妄想随着自己的尸身化作腐烂的汁液渗入地底,永堕轮回,也不愿给张启山平添负累。

      张启山看着他的副官,平日里该死的年轻,欣欣向荣总自带光华的身影低垂着头颅,在黯淡中沉默,自己竟然亲手击破了他那层焠过真火的保护层,心中不忍,不禁败下阵来,伸出指尖,拨开他那细碎的额发,淡淡地说,「小山,总是会有出路的,我还没那么无能。」

      张日山将那指尖一并拢住了握在掌心,再次仰起脸的时候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是张启山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光辉熠熠,眉眼透亮,唇尾含情,如有仙气,见鬼的好看,见鬼的明媚,可往眼睛里深瞧却是死一般的沉寂,仿佛一个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似得挣扎,那么恐惧,那么绝望。

      这个令他绝望的,可是自己?

      「哥,今天是我生辰,小山还想再要一件东西。」

      许是在晚风中沾染了秋夜的寒凉,张启山透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张日山身上的冷意,那支握住他的手,覆着难解的冰霜,连手指都止不住轻颤。张启山被他的反常骇住了,吃惊的看着他,两人对视许久,久到几令副官溃不成军落荒而逃,才终于应允。

      「我说过的,只要我有。」

      夜已深沉,百年沧桑的解语楼在黑暗中巍峨,屋内静悄悄的,夜灯里燃着的细烛也快烧到尽头,副官的吻犹如鬼魅般轻飘飘落在张启山的嘴角。

      连呼吸都谨慎,连风声都嫌惊扰,这小子哪怕下斗开棺也不曾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一股子酒气,不知道来自谁,想必两人其实都喝了不少,温热的气息细细纳入时涩得发苦。

      如果要说不意外,那定是哄骗小孩儿,尤其张启山感觉在自己吃惊的时候,已被少年人无意识擒住双手。

      心里好笑多过讶异,不过秋风扫落叶般掠过,还怕他揍人不成?可一想到副官笨拙青涩的动作,怕是与人少有亲热之举。尚未经人事,倒已见惯了生死,叫人揪心。至于其他,皆是了然于心的坦荡。

      他终于是疯了。

      当副官吻上去的时候,不由得这么想。

      他煽动自己,最后一晚,最后一晚,他对每个人每件事都做了告别,他对每个人每件事都做了安排,张启山,是的,张启山,对你,我只要这么一件东西,就一件。

      这是我应得的。

      副官抬起脸看向他的长官、家主,族兄……他的……都是你不好,是你让我变得贪得无厌又面目可憎。

      「这是我想要的,佛爷。」张日山如是说,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所畏惧。他不再担忧张启山如何看待自己。他终于将自己刨开了,摘干净了,只差没将心肝脾肺肾都一一陈列在他的面前待他审视,核查,或者摒弃或者焚烧。

      可那是张启山,他的眼里分明只有无尽的不忍和疼惜。

      他的佛爷,终归什么都瞒不住。

      「你……知道?」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没出息地打着颤。

      「你的什么,我都知道。」

      这令他生气,令他恼怒,令他羞愧难当,可笑他遮遮掩掩,自怨自艾许多年,看在张启山眼里都是玩童一样欲盖弥彰的矫情。

      他仓惶的站起身,动作太大踢翻了那碍事的水盆,稀里哗啦不成体统,和他一样。

      他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我对你……世间竟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形容我对你,皆是口不对心和词不达意。

      他向黑暗的角落瑟缩,这是比上战场还要折磨人的曝光。张启山的眼神令他恐惧,里面有他最不需要的怜悯。

      他怎能傻到让它发生?让他所有的痴狂终于换做张启山的同情。

      他那如玉温润的假面具烧得劈啪作响,轰然碎裂,再也伪装不出一个高傲的姿态。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难堪的神情令张启山动容地把他揣进怀里。

      当被与自己截然不同燃着高热的温度灼伤肌肤时,他便患上了失魂症。

      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是的。」他费尽全力去挣脱。

      不是的。不要用这种神情看他,他用尽所有岁月,是想换来堂堂正正的执子之手,与子同袍,是朝朝暮暮的相守相携,是漫长且短暂的一世守望,是……

      他想说爱,可这个字此时显得那么苍白而悲哀。

      然后,他听见张启山总是沉稳的声音呈现微不可查的失衡,犹如瓶中魔鬼一般在他耳边做出无法抗拒的诱人邀请,「还有两个时辰,佛爷不是佛爷,副官不是副官,小山,你想要的一切,我都给你。」

      宛如魔咒,字字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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