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记》九重岚

43、第43章：离开

　　成美走后，手冢国光在俱乐部走廊里遇到小林悦子。她背了网球拍子靠在墙边，他一走近，她便起身拦住他。
　　“有事？”国光看着她。
　　“嗯。”她点点头，“好久没和你打球了。打一场如何？”
　　“不行。”国光摇摇头。
　　“为什么？！”悦子叫道，“只是打球也不行？”
　　“不行。”国光平静地看着她，“我没有身份立场来和你打。”
　　悦子冷笑：“是你那弱不禁风的荣子夫人给你定了规矩？”
　　“不是。”国光说完，越过她身畔径直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悦子追过去再度拦住他，“到底为什么不能和我打？为什么？”
　　国光看看她，摇头说：“如果作为球员，和女性比赛并不合适。如果作为教练，我今天已经下班了。你想和我打，明天吧。”
　　听了他的回答，悦子低了头。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她抽噎着说可是手冢国光——没有明天了。

　　“我以后都不会来俱乐部了。”悦子抬起头，红着眼圈对国光说：“前段时间，我输给了一个人。我被他打得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在他手里，我一分都没有得到过。那件事之后我想了很久，现在终于明白了，当初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球，我是为了你……为了喜欢你才来这里的。我希望你能注意我，喜欢我……但奇怪的是在你身边我的球技却越来越退化。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在这里一样也实现不了。你说过我喜欢网球——你说得对。我也不是一个懒惰得要靠人督促才能认真训练的人。我以后会加倍努力的。在没有你的地方……努力地认真地打球……”
　　悦子哭了。那么淋漓尽致地。也许，失恋并不是一件坏事。

　　国光看着痛哭的悦子，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
　　“你是一个网球部的部长吧。”他轻声说，“你的存在不止是为了你自己。还有整个团队。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是无法变得更强的。虽说你的实力在同期选手中是很出色，但一个总是输的队伍，部长再厉害也没有用。你要做能使你的队员变得更强的精神支柱。所以今后请不要大意，更加努力吧！”
　　“我知道了！”悦子擦擦眼泪，“我会的！多谢教练的教诲！”说完，她对他鞠了一躬。
　　国光对她点了点头。
　　“我走了！再见！”悦子挥挥手，潇洒地转身离开。
　　“等一下！”身后的国光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去问道：“对了，你输给了什么人？名字？”
　　“越前龙马。”悦子回答。

　　她走了。

　　手冢国光，我向你要的不是友谊，不是鼓励，更不是学习你那出类拔萃的球技。
　　我要的是爱情。
　　可惜了……

　　悦子再没来过。她消失在手冢国光的世界里了。

　　仁田家。
　　事情就像国光所说的那样，成美的父亲在追查荣子母亲遇害的案情上受到了相当大的阻碍。胜元家的势力当然是主要原因之一——成美的舅舅低调地拜访了仁田家。他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希望成美的父亲能够放弃对北川瞳爱死因的追查，让一切恢复最初的平静。

　　“忠信，你该知道，即使现在你弄清楚雪莲瞳爱的死因，给她带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公道。她已经死了。如果你还要继续深究，那么您和您的女儿以及您的家族都会蒙上不必要的羞耻。”胜元先生说。
　　“哥哥，您说的对。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不必要的羞耻。我不能让荣子的母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确实没有资格介入司法审讯。但是我希望在不公开地情况下，知道我该知道的真相。”仁田先生并不退让。
　　“真相？忠信，你要知道，真相不过就是一把未出鞘的刀，当你见到它时，它是会伤人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真相能另我们满意。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胜元君笑笑。
　　“就算如哥哥说的这样吧。但真相就是真相，应该有大白的那一天。”
　　“你真打算知道那所谓的真相吗？”胜元问。
　　“是的。”仁田先生点头。
　　“那只能公开地审理他。这是程序。你身为仁田株式会社的董事长，该知道如果你我之间在法律上徇了私而被别人抓住把柄的话，那么牵扯的厉害关系可不是一个情妇的死因那么简单了。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等你电话。”胜元语气谦和，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却不言而喻。他站起身告辞。仁田先生跟在后面相送。成美在院子里练剑时见到舅舅和父亲出来，连忙放下竹剑鞠躬。

　　“成美。”舅舅走到她面前，“好好照顾你母亲。她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成美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父亲送了舅舅出去，她看到父亲的神情沮丧，似是受了什么挫折。待他转身回了屋子，成美便默默地跟进来。
　　“爸爸。”她轻声叫道。仁田先生回过头问成美说：“什么事？”
　　成美凝视着父亲的眼睛缓缓地说：“请您原谅妈妈吧……”
　　“你是替你母亲来说情的？”仁田先生皱眉叹了口气，指指椅子说你坐吧。有什么话坐下说。
　　父女二人对面坐下。
　　仁田先生打量着女儿清瘦的脸，心中一阵隐痛。他说：“成美，你瘦了。我和你母亲让你受了不少折磨……”
　　成美摇头说没有。爸爸不要这么说。
　　“你知道的，成美。”仁田先生艰涩地开口，“我和你母亲当年是政治婚姻……并非相爱而结合的。对于荣子的母亲，说来惭愧。和许多俗滥的借口一样，我最初确实是因为应酬的缘故才认识了雪莲瞳爱。她是个艺妓，祗园的花魁。尽管出身低微，但她却真的……很特别。”仁田先生说着咳了一声，脸上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唉……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对自己的女儿说这些，真的觉得有点怪。但我一直以为你可能会因为这个怨恨爸爸。所以还是说出来的好。总之我和雪莲瞳爱走到一起，并非因为她的美貌声色。总之……我也想过要补偿你的母亲，但她性情刚硬，把荣子的出生看做是耻辱。那时雪莲瞳爱就提出了与我分手。尽管开始我并不同意，但她……很快就有了其他的主人。我当时很气愤，和她断绝了关系。”仁田先生说着，脸上露出些许伤惨的神色。

　　成美听着父亲述说，一言不发。
　　仁田先生继续说下去：“后来的几年间，她的生活越来越潦倒。因为生养了孩子的缘故，她失去了花魁的地位。祗园是个很势力的地方，容不下她这样倔强的女人。我曾经暗自资助过她一些生活费，起初都被拒绝，但后来不知为何她染上毒瘾又酗酒，倒反过来开口向我讨要生计费用了……再后来不过一年多时间，我知道了她的死讯。当我赶去的时候，只看到荣子坐在那简陋的灵棚前，她既不说话也不哭——那么苍白瘦弱的一个小女孩，平淡的面孔，我见到她，真的无法把她和她的母亲或者我自己联系到一起。说实话，我还可鄙地怀疑过她不是我的女儿……你明白吗？她的母亲是个艺妓……”
　　“那么后来是怎样证实的呢？”成美抽了一口气，打断父亲的话问道。
　　“后来我带她去做了血液鉴定。”仁田先生脸色颓靡，“拿到肯定的结果后我喜忧参半，想要将他接进仁田家抚养又怕你母亲容不下她。旁边人都问我该怎么安置荣子，当我正犹豫的时候，荣子却突然对我说她不要我……”
　　“唉？”成美不解地看着父亲，“她说……”
　　“她说她不承认我是父亲。”仁田先生苦笑着重复一遍，“那么小，六七岁的孩子，眼里的冷漠和抗拒居然那么深。我那时还年轻，脾气暴躁得一塌糊涂。荣子的回答让我觉得除了心痛还有耻辱，面子上也实在是过不去。还是你织田伯父——就是秀月大小姐的父亲出了主意将荣子安排在了外面。后来她和手冢国光成了邻居，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了。”仁田先生神色凝重地继续说下去：“成美……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了解，我和你母亲过了这近20年有名无实的婚姻，不过是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和声誉。除去这些——就连考虑到你的心情的成分也是很少的。我们都是自私的父母，愧对于你。但那些往事既然已经揭开了，也就没什么好再遮掩下去的了。你的母亲做了什么……我无法对你全盘交代。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无法再与她一起生活下去了。请你最后一次，体谅爸爸。”
　　“可是……可是……”成美颤声道：“这些事情，难道爸爸就没有错吗？”
　　“我有错。”仁田先生沉痛地看着成美，“但你母亲的所作所为已经……”
　　“那是因为她爱你啊！”成美大声打断父亲的话，眼泪顺着眼角滚滚落下，“你从来都把和她的婚姻当成政治婚姻，你从来都没有关注过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爱，又怎会有嫉妒！爸爸……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你惩罚了妈妈，心里就可以好过了吗？”

　　“成美！”仁田先生还来不及答话，门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喝。父女二人同时转头向门边看去，只见仁田夫人正倚着门口看着他俩。
　　“不要说了，成美。”她缓缓地走过来，浑身上下依然是无懈可击的优雅，只有微红的眼眶泄露了她此刻的情绪。她伸出手，握住女儿的手。
　　“什么都别说了。”她语气温和地看着成美，随即又转头对仁田先生说：“我会给您一个交代，请放心吧。”说完她转身出了房间，成美紧张地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她的卧室。

　　仁田夫人平静地将衣物，书籍和一些杂物一件一件地装进箱子。她不要仆人帮忙，一切亲力亲为。成美睁着模糊的泪眼，惊诧地望定母亲说：“妈妈，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旅游。”她简单地回答。
　　“去哪？”
　　“不一定，总之要把我想去的国家都游览一遍。”仁田夫人放下手中的东西，拉着成美坐下来，她微笑着理了理成美的头发，“成美，你不要这样紧张，我没事的。”
　　“妈妈！”成美抓住母亲的手，象是怕她丢了一样不肯放开，“你不要走！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
　　“好了成美。不要再说了。”仁田夫人打断女儿，“我的成美为我奔波得这么辛苦。我简直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母亲。不过，这段时间我也想通了很多事。把自己捆绑在一个并不爱你的人身边，是对自己最痛苦的折磨。我折磨荣子的母亲，她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折磨荣子，可是她有手冢国光——她甚至有你在她身边保护她。只有我，我折磨我自己将近20年，却没有一个人能来解救我。成美，我总是觉得我不幸……可是刚才听到你说的那番话我忽然觉得，幸福或者不幸，并不是别人可以给予的。只有自己才能让自己幸福，反之亦然。我爱你的父亲。尽管是包办的政治婚姻，但从我嫁给他的那个晚上，我的心里就全都是他了。可我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又能怪谁呢？后来他遇到了雪莲瞳爱……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那女人，她穿着名贵的银色‘岚山’和服在织田家大小姐周岁生日的宴会上穿梭。她那么美，所有看到她的人，男人和女人——面对她都只能张大嘴巴发不出声响。她让我以后的20年里，都活在没有颜色的世界里了。其实我早该离开这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可惜我觉悟得太晚了……所以才会让你陪我吃这么多的苦头。”仁田夫人温柔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她的声音象雪花一样柔软，一样冷。

　　“妈妈，你是说……”成美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泪不受控制的簌簌滚落：“你是说……”
　　“是的。我决定放弃这段糟糕的婚姻了。成美，你不要伤心。这回我是真的要解脱了。虽然说我放弃得晚了一点，但总比一直让自己痛苦来得好。”仁田夫人微笑着说。
　　“不，妈妈，不！”成美哭起来，“你不是真心的！”
　　“我当然是真心的！成美，你也是大姑娘了啊！怎么会哭成这个样子的？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了。我永远是你的妈妈，你永远是我最最骄傲的女儿啊！”仁田夫人的嘴唇哆嗦着，她抱紧成美，眼泪也涌出了眼眶。
　　“成美我相信你。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原谅妈妈又一次自私吧。照顾好你的父亲。”
　　“从嫉妒到羡慕。我的心终于平静了呢……”仁田夫人苍凉地说。

　　成美的母亲离开了日本——她和她的丈夫，办理了离婚的手续。

　　在仁田夫人曾经的卧室里，那张被保存了20年的雪莲瞳爱的照片被整齐地放在桌子上。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