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不再孤单》菊咲

149、Chapter 93 双子

　　每当女孩回神过来，她的世界都是从一片净白开始的。

　　视线像刚睡醒一般朦胧，声音有如被枕头遮盖似的又糊又远，思考缓慢而迟钝……至于记忆，则像未完成的拼图处处留空，使本该美丽完整的画面暧昧不清。当世界悄悄关了灯，一切又会静静地在黑暗中陷入沉睡。

　　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个现象又已经维持多久了，只是不断的重复、再重复。

　　直到某一次，她听见了细细沙粒滚动的声音，从来都没那么清楚过。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激昂情绪促使女孩踏出步伐，循着声音一步一步，在净白到有些刺眼的世界中前进；没过多久，她看到了人影——长久以来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人，是一个顶着蓬松黑发、穿着红色吊带裤的男孩。

　　他背对着她，正蹲在沙坑里玩沙。女孩只傻愣了几秒，便立刻向前跑去，一把抱住男孩大喊：「——里绪！」

　　「……奈绪姐姐？」男孩回过头，褐紫色的大眼直眨巴。

　　「你怎么可以乱跑？我找你好久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呀！姐姐才是去哪儿了？我自己都把沙堡做好了呢！」肉嘟嘟的圆脸笑道，他摊手展示成果，并得意洋洋的挺起胸。

　　也就在这时，女孩注意到四周产生了变化。

　　原本除了沙坑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白色空间，竟慢慢开始浮现出各式各样形状的物体，颜色也以沙坑为中心向外扩散，将一切渲染上属于它们的色彩；红色的跷跷板、蓝色的溜滑梯、黄色的荡秋千、绿色的大树和草丛……以及飘着火烧云的橙色天空。

　　渐渐也从四处传来了人的声音；其他在嬉闹的小孩从他们身边奔过、闲话家常的阿姨们呵呵笑着、下错棋而反被将军的老爷爷发出苦恼怪声，以及牵着狗狗散步的年轻情侣。

　　——这里是鸣木市六番街的社区公园，也是女孩最熟悉不过的光景。

　　每逢保育院没有值班的周末，母亲都会带他们姐弟俩到这座公园吃午餐，陪他们玩耍一整个下午……那既特别又幸福的时光，她怎么会忘了呢？

　　「妈妈……」想起母亲，女孩望向距离沙坑最近的长椅，非但找不着他们家的午餐篮，更是到处都不见母亲的身影。

　　为什么？

　　母亲不可能丢下他们自己回家，心里明明很清楚，女孩还是产生了强烈的不安。眼看天色越来越昏暗，公园里的人也逐渐散去，她终于忍不住牵起了男孩的手。

　　「里绪！我们回家吧！」

　　「诶？但我还没做好护城河——」

　　「已经很晚了，爸爸妈妈会担心的！」强硬地将男孩从沙坑中拉起，她快步走出公园，左顾右盼后确定了前进的方向。

　　「姐姐记得回家的路吗？」

　　「没问题的，我们跟着妈妈走过那么多次了，这点路我还是——」

　　忽地，她的声音和脚步都停在了岔路前。

　　应该在这里转弯吗？还是下一个巷口？——或许，其实是她早就错过的上一个岔路？暮色苍茫，眼前的景色突然陌生起来，就连街道树木看起来都阴森巨大，使女孩一下子吓到浑身僵直，双脚发抖。

　　「奈绪姐姐……？」男孩不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唤回了女孩的注意力。

　　不行，她必须振作一点，否则会连弟弟都跟着害怕的。

　　女孩摇摇头，稍微握紧了手，回眸投以男孩一个自信的微笑道：「放心！我一定会带我们回家的……因为我是姐姐啊！」

　　不管她是否真的能做到，模仿着母亲的坚强与温柔，已是五岁小女孩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看到男孩用和自己相似的脸——对，只要能看到她最亲爱的双胞胎弟弟露出笑容，对她来说就是全部的安慰和力量。幸好他们还有对方陪伴，并不是孤单一人；重振旗鼓，女孩继续在记忆中探路。

　　穿过几条小巷，经过一栋栋房屋，也路过了不少行人……等发现时，月亮已经高挂夜空，将大地铺上一层静美的银色薄纱，却也使姐弟俩彻底迷失了方向。

　　正当他们在挫折中筋疲力尽，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前方照来了一道暖光。

　　男孩抬脸一看，忽然精神的指着一处招牌大叫：「快看！那是松竹爷爷的杂货店！」

　　「还有梅婆婆的糖果屋！」女孩也认出熟识的店家，两眼炯炯有神地笑道：「太好了……只要再穿过前面的马路，我们很快就能到家了！」

　　没想到原先令他们担心害怕的黑夜，竟反过来为他们指引了灯火通明的商店大街。

　　忘却了疲倦和不安，姐弟俩快速向前跑去，就算商街前充满来来回回的人群也阻挡不了归心似箭的孩子们。待他们终于来到行人穿越道，看到号志灯上的绿色小人，女孩拉着男孩就要跨过去，却突然感受到拉力而停住。

　　「唔？」她回过头，发现男孩站在原地不动，本该红润的脸色也格外苍白，担心问：「里绪？你怎么了？」

　　「我……我不想过去。」他的声音小而颤抖。

　　「为什么？想回家就必须去到对面——」

　　「不行！」男孩紧紧抓着女孩的手不放，「我们不能过去啊，奈绪姐姐！很可怕的！那道光……很大声又很痛……要是、要是过去了——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在说什么……？」男孩异常的反应令她困惑，但眼看号志灯的小人开始闪烁，再过不久就要由绿转红，其他行人也都已经走到对面，她着急拉扯道：「别再任性了！你也想快点回家吧？爸爸妈妈一定也希望我们快点回去啊……！」

　　「不要嘛！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呜啊啊！」

　　谁知男孩原地哭闹起来，说什么都不肯走。女孩生气的鼓起脸颊，「里绪！你再这样，我要丢下你不管了——」

　　倏地，两道强光从旁闪出，使女孩猛然愣住。

　　余光一瞥，只见一面高大的墙壁在刺耳巨响中朝她压来，下一秒就要将她狠狠碾碎；眨眼后，一切又蓦地恢复正常，周围依旧是热闹又忙碌的人群，可怕的巨影也消失无踪。

　　扑通，扑通。无法言喻的恐惧在胸口大力跳动，使女孩闷痛的无法动弹，喘不过气。等注意到红色小人已经出现在号志灯上，她双腿一软。

　　『……刚才那是……什么？』

　　莫非是男孩说的话让她产生了幻觉？但那画面太过真实，仅仅一瞬间却有如万年般漫长，差点就将她推向永无止尽的绝望之中；一旦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完全就如男孩所说的那样可怕。

　　『妈妈……爸爸……』不安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缩了缩肩膀，『好想回家……！』

　　「奈绪姐姐！」

　　就在这时，男孩的呼唤从上方传来。女孩有些恍惚的抬起脸，而后猛然回神，叫道：「里绪！？你、你怎么——」

　　何时已经停止哭泣的弟弟居然——飘在半空中！

　　「很厉害吧？我刚才向星星许愿，希望自己能像小鸟先生一样飞回家，没想到就真的飞起来了！」男孩开心的在空中翻一个圈，再笑着向女孩伸手，「快啊！姐姐也一起！这样我们就不用走过马路了！」

　　盯着那只手，女孩呆然的眨了眨眼。那种事真的有可能做到吗？然而谁又能解释发生在眼前的景象？

　　『像鸟儿一样飞回家……』

　　半信半疑的在心里许着愿，女孩伸出了手；与男孩接触的刹那，身体忽然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的轻盈——随着发丝和裙摆在夜风中飘逸，她整个人离开了地面。

　　「哇……！」

　　从高空中俯视夜晚的绚丽与繁华，简直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美梦。

　　曾经母亲给他们念过一本故事书，讲述孩子们在夜空中飞翔，最后去到梦的国度冒险……感觉自己变成了书中主角，女孩顿时忘记了恐惧，随着弟弟开心的在空中飞舞、嬉闹，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啊……快看！」待他们飞过夜空，来到对街的住宅区，女孩指着其中一间留有明灯的房子喊道：「是我们家！我们就要到家了！」

　　「等等我啊，奈绪姐姐！」

　　还没等弟弟追上来，女孩雀跃不已地向下俯冲，很快就落脚在自家门前。

　　经过一楼窗户时，她正巧看到母亲从厨房端出了他们姐弟俩最喜欢的马铃薯炖肉，暖意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好想立刻冲进母亲的怀抱，诉说自己有多想念她——然而在只差一步便能碰上门把之时，家中另一个陌生人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上前去替母亲接过料理的，是一个顶着如火焰般艳红短发的男孩。

　　「……诶？」女孩的动作顿住。

　　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家？

　　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红发男孩，看他穿着本应该属于弟弟的衣服，熟练的将陌生餐具排放在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在母亲温和的笑容下得到赞美与拥抱。

　　紧接着，父亲也从二楼下来了。下班回家的父亲已经换上便服，被红发男孩牵着带到餐桌旁，听他自信满满地展示完料理后，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脸上尽是慈祥的笑意。

　　和又黑又冷的室外不同，室内传来的笑声是那样明亮、快乐又温馨。

　　——这里是她家没错吧？

　　女孩一瞬间产生怀疑，但她不可能认错，里面的男女也确实是姐弟俩的父母。既然如此，为何他们一点都不担心还没回家的孩子，没有惊慌失措地出门找孩子，反而和那个陌生小孩如此其乐融融的共进晚餐？

　　「紫藤家能恢复笑容真是太好了呢。」

　　背后忽然传来谁的声音，使女孩猛一回头，惊见眼熟的邻居阿姨们从家门前经过。

　　「原以为他们难以走出丧子之痛……多亏有炎之那孩子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
　　「不过说实在的，原先那对双胞胎也真是可怜。明明像天使一般乖巧可爱，年纪小小却遇上那样可怕的车祸……」
　　「可不是嘛……想起这一年间紫藤夫妇悲痛欲绝的模样，到现在都还令人不舍呀。」

　　她们的声音随着身影逐渐远去，独留女孩一人在原地，仿佛她从来都没进过她们的视线。

　　『丧子……？车……祸？』

　　或许是因为太震惊，也或许是年幼的她还不太理解其意，她并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尽管如此，强烈的违和感依旧在脑中挥之不去，使她自动回溯发生在今天的种种经过；飞翔于夜空、车道前的幻觉、毫不费力的穿过人群、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对他们的落单表示关心或过问、母亲抛下她们离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座公园里。

　　发着愣，女孩不经意地注意到了屋内靠在墙边那座钢琴上，放了一个她从前没见过的相框，里面是她和弟弟在沙坑玩乐的照片。

　　虽然是第一次看那张照片，但她记得其中的情景；姐弟俩因为穿着母亲亲手为她们做的新衣服而特别兴奋，根本不管那是难以清洗的白色，把全身玩到又黑又脏，逗得母亲哭笑不得——

　　怪了，为什么她不记得那之后是怎么回家的？

　　要说那天的记忆中还残留了什么印象，『亮光……很大的声音……以及，疼痛……』

　　微微低下头，餐厅暖光照亮了她穿在身上的小吊带裙。此刻她和弟弟身上穿的就是那套手制服装，但和照片上不同，都是鲜艳的红——既刺眼又令人晕眩的红色；仔细一看，那不是布料的颜色，而是像被颜料或什么液体大量喷洒上去的痕迹。

　　似乎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对，就和不小心咬破嘴巴时尝到的腥味一样。

　　「真是的！就说等等我了！」迟来的男孩总算追到家面前，气噗噗地抱怨着：「为什么无论是跑步还是飞翔，我都赢不过奈——奈绪姐姐？妳要去哪里？」

　　听不进男孩的话，女孩猛地掉头，跃向天空并飞奔而去。

　　不顾身后传来男孩渐渐变弱的呼唤，她像无头苍蝇一样狂奔、乱窜，想抛开所有惊恐混乱的思绪，却像是被巨蟒缠身似的，越想脱身就越是深陷其中。

　　一个没注意，她勾到了高挂的电线，整个人向前翻滚后摔到了暗巷里。

　　「呜……呜哇……！」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感受到疼痛，女孩难过的哭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和弟弟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又为何会觉得近在眼前的归属那么遥远？想回到充满欢笑的家中，投入父母亲温暖的怀抱，像一如既往那般，感受他们满满的爱与关怀；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愿望。

　　然而那个红发男孩夺走了一切——夺走了她的父母、她的家，本该属于她的全部。

　　『那里应该是我的位置才对啊……！』

　　回想起透过窗户看到的光景，那挑拨人神经的笑声，黑暗的种子在胸口冒出了芽。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咚、咚。

　　忽然，像是闷雷或打鼓的奇怪声音传进耳里，地面甚至随着响声产生微微震动，使女孩骤然停止哭泣。当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之时，又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朝她一步步靠近。

　　察觉到不对劲，女孩赶紧躲到了停放在暗巷里的脚踏车后面，屏住呼吸；就在那下一秒，两个白色巨影从巷口探出头，露出狰狞面孔与可怕的血盆大口。

　　不仅全身白溜溜、硬邦邦的，其中一只还长着一片红红的背毛，在月光下闪烁着妖艳邪魅的光泽。

　　『那是……什么……？』

　　女孩惊呆了，全身不听使唤地发抖。

　　她从没见过那种怪物，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脑中有个非常清楚的声音不断告诫自己；不能被发现，否则就会被吃掉。至于为何会产生那种想法，她没有头绪，无论恐惧还是判断危险的能力，或许全都是依靠身为食物链底层的生存本能。

　　然而她没有保护自己手段。白色怪物们左顾右盼，时不时像动物一样东闻西嗅，会被找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啊——啊——？」

　　『怎么办……』听着其中一只怪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高音，女孩抱紧双肩，『救救我……爸爸、妈妈……！』

　　「啊——炎——炎之？」

　　倏然停止祈祷，她猛地睁开眼。

　　……刚才那个怪物说话了？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脸，透过脚踏车偷看那些白色怪物们，没想到他们竟真的继续开口说话：

　　「竟敢丢下你老爸……是谁……供你吃住……你这忘恩负义的逆子……！」
　　「炎之——在哪里？妈妈……想你……炎之啊！」

　　沙哑低厚的粗石声，以及尖锐刺耳的碎玻璃声，听起来就像是男人和女人。

　　女孩顿时有些混乱，搞不清楚是会说话的怪物比较奇怪，还是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自己比较奇怪，但那都不重要了。

　　『炎之……』

　　那些白色怪物嘴里念的，他们在找的人的名字——是邻居阿姨们提过的名字——是红发男孩的名字。

　　……女孩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她在笑吗？她感到开心吗？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明明对眼前的怪物惊恐万分，却又不可否认地感到一丝雀跃；或许，她还没有失去。

　　『什～么呀……原来你有自己的爸爸妈妈？那为什么要抢我的呢？』

　　她还有机会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你一定也很想回自己的家吧？』

　　紧盯着上帝派给她的希望使者们，女孩展露甜美的笑容，却成为了灌溉黑暗的养分，继嫩芽之后——开出了一朵小小的恶之花。

　　『等等喔……我这就带他们去找你。』

　　……
　　………

　　「啊啊啊啊啊！！」

　　啊啊，多美妙的声音。听着从屋子里传来红发男孩的惨叫，女孩陶醉的眯起眼睛。

　　用自己当诱饵将白色怪物们一路引来，还没看到家门口，他们就像察觉到了红发男孩的存在，并自动朝着目标狂奔而去。女孩随后赶到，为了不被牵连，她飞到了对面房子的屋顶上，选了视野最好的特等席来观赏这场好戏。

　　不用多久，红发男孩被打飞出窗外，在街道上翻滚了好几圈。

　　瞧那狼狈的模样，女孩激动的笑出了声：「呵……哈哈！和爸爸妈妈重逢很开心吧？但因为你是不回家的坏孩子，是乱抢别人东西的坏孩子，所以他们才会惩罚你！」

　　尽管伤痕累累，红发男孩还没有完全倒下。

　　他艰难的撑起身，拖着一条腿并焦急的移动着，似乎想在白色怪物追出房外之前逃离现场。女孩盯着他一路残留下来的血迹，直至黑暗的小巷中消失不见，这一刻同等于达成了她的目标；将红发男孩赶出家门。

　　她总算抢回了地盘，接下来只要开开心心的回家，回到父母身边，迎接美好幸福的日常便好。然而……

　　『还不够。』

　　『坏孩子就是要受罚。』

　　『你还需要更多的惩罚——因为你是非常非常坏的孩子啊！』

　　注意到白色怪物追着血迹冲进暗巷，女孩也站起身来，随之飞去。

　　这场惩罚仪式必须进行到最后。她要亲眼见证红发男孩「赎罪」，直到对方明白自己到底犯下了多大的过错，并为此向她道歉为止。

　　但女孩不会原谅他。

　　不管红发男孩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受到多少折磨……就算被白色怪物们摧残至奄奄一息，已经倒在暗巷里一动也不动了，她都不会原谅他；毕竟那和自己被他伤害、掠夺、践踏、冒犯的一切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冷眼在空中观察了一会儿，确认白色怪物不在附近，女孩这才缓缓降落到了地面。

　　她来到红发男孩面前蹲下，并用两手撑着脸颊，面无表情地问：「……知道错了吗？」

　　红发男孩没有回答。或许他失焦的双眼看不见她，也或许他震破的耳膜已经听不到声音了。对此不以为意，女孩冷漠的收回视线，并准备掉头离开之时——

　　「呜……」

　　仿佛强忍着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一声虚弱的哭声传进她耳中。

　　顿时停住了脚，女孩回过头的瞬间正好看到一颗泪珠从红发男孩的眼眶中滑落，然后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眼泪，直到布满他满是血伤的小脸。明明看不到女孩、听不到女孩，却不知为何用尽全部的力气向前伸出小手，嘴里不断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呜……对不……起……」

　　女孩愣住了。

　　她曾想要红发男孩的道歉，并且不打算给予原谅，因为这是对方应得的惩罚。

　　然而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她竟觉得如此不舒服、不痛快；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涌出，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她难以呼吸。

　　优越感没有被满足，没能尝到胜利的滋味，有的只是满满的——

　　「！！」

　　夜风带走了云层，暗巷被月光照亮，女孩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在红发男孩身上的血伤，那些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痛，是居高临下的自己根本没能看清楚的惨不忍睹。

　　她吓得浑身发凉。惩罚、报应、代价……那些想法突然全被抛到脑后，只剩一片空白。

　　『……这就是我想要的吗？』她甚至不安自问：『我真的曾经……希望他变成着这样？』

　　在动摇中抬眼一看，凄惨的血迹留在各处；地上的拖痕、墙壁上的手印，被翻倒的垃圾桶上，以及那些被随意丢弃的废弃品上……全都是红发男孩在痛苦中苟延残喘的痕迹，为了存活而挣扎过的证明。

　　『这都是……我造成的？』

　　她恨不得现在就从这可怕又令人难过的地方逃离。

　　「对不……起……」

　　然而红发男孩依旧在重复那三个字，就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使女孩狠狠一震。盯着他什么也抓不到的手在半空中颤抖，她晕眩的倒退一步；奇怪了……真正该说「对不起」的，是这个片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吗？

　　他真的是需要道歉的人吗？

　　「对……是你！是你的错！」等发现时，女孩已经对着红发男孩吼道：「是你抢走了我的家，抢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我的位置、属于我的一切！全都是你的错！是你……！」

　　啊啊，原来。

　　那掐着她脖子，使她喘不过气来的——是名为「罪恶感」的情绪。

　　当她回过神来，红发男孩的道歉和哭泣声都消失了，但女孩不愿去思考其因。负疚和恐惧侵占了她的大脑，促使她仓惶的逃离了现场；她现在只想回家。她只想快点回到那能令她心安的避风港，寻求父母的关怀与包容。

　　等女孩跑回熟悉的街道，看到熟悉的那栋房子依旧留着一盏明灯，彷徨无助的心才稍微得到安抚。尽管四周还留有争斗过的迹象，也阻止不了女孩向着敞开的家门前进。

　　隐藏不住兴奋与期待，她跨过门框，探出头并悄悄说声：「我、我回来了——」

　　终于到家了。

　　终于能见到她心心念念的父母——她帅气可靠又温柔的爸爸，美丽坚强又善良的妈妈——双双瘫倒在血泊之中。

　　「……诶？」呆愣在门边，女孩一时没能理解自己所见。

　　胸口传来躁动，不安的黑泉淹没了她的双脚，像沼泽一样使她下陷。她动弹不得，不敢向前确认两人为何倒地不起，甚至连呼唤都只能硬从喉咙挤出；

　　「……妈妈……爸爸……？」

　　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躺着？为什么流血？女孩什么都问不出口，她知道那些问题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她问再多都得不到答案；现在的她能够感应，并且十分明白——她的父母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们都被吃掉了。

　　倒在那里的只是两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就像曾几何时透过玻璃橱窗看到的洋娃娃一样。他们的皮肤没有温度，脸上没有表情，听不到她说话，也无法回应她。

　　女孩最喜欢的家，这个充满欢笑与温暖的家，此时只剩下无尽的寂静与空虚。

　　而造成这种结果的罪魁祸首——是她。

　　「啊——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她，是她，不是任何人，是她。

　　女孩崩溃的抱头痛哭。自己到底做了多么恐怖的事，犯下了多么深重的罪孽……惩罚一个无辜之人，将所有的错全都推到那个人身上，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没得到，想夺回的东西也被自己亲手摧毁了。

　　「不要啊啊啊！！」

　　好痛苦，好难受。

　　好想就这样被撕裂成一片一片地消失，然后将全部忘记。

　　「爸、啊啊啊——妈妈——！」

　　谁来结束这一切。谁来——

　　她已经不能再承受了。

　　「啊啊啊啊啊！！」

　　随着凄厉的叫声一落，女孩身边刮起了强烈的黑色飓风，气势之强甚至撼动了整间屋子，并震破了屋内仅剩的光源，将女孩带进连月光都照不亮的暗黑深渊；厌恶、憎恨、忌妒、愤怒、强欲……她所有的负面情绪全数失控，就连女孩都要一并吞噬。

　　「奈绪姐姐！」

　　就在这时，总算找到姐姐的男孩出现在门边，正好撞见了最触目惊心的诡异画面。

　　在漆黑狂风之中，女孩全身开始被分解、扭曲，胸口更是开了一个大洞，从中窜出的白色硬壳爬上了女孩的头部，形成了惊悚又奇怪的面具。

　　就连尖叫声都变成畸形的嘶吼，看到如此面目全非的女孩，男孩吓到魂飞魄散，一度没忍住想逃跑的冲动。

　　「里……咿、绪……！」

　　但听到微弱的声音从狂风中传出，男孩回过神来，刚好和面具下的眼睛对上；和自己一模一样，像妈妈的褐紫色眼睛——是他熟悉的姐姐的眼睛，充满了绝望与恐惧，对他发出求救讯号，眼泪更是不断从面具眼眶的位置流下。

　　看到那样的女孩，男孩抛开一切顾虑，直接冲进了失控的黑色呼啸之中。

　　「我来了……奈绪姐姐！」

　　他艰难地呼唤着，尽管过于强烈的恶意正在侵蚀着他的灵魂，他也依旧紧紧的抱住女孩不放。

　　「停下！快停止！」男孩伸手想压制从女孩胸口扩散的吞噬，也试图撤下黏在她脸上的面具，并不断向她喊话：「姐姐，加油啊！反抗它！不可以被吃掉……！」

　　「呜呀啊啊啊！！」

　　然而那些话早已无法传进女孩耳里，她只是持续源源不绝的呐喊。

　　眼看着女孩逐渐变化成某种奇形怪状的白色生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拯救她，男孩难过的流下眼泪，「姐姐别哭了……我绝对……绝对会保护妳的！把所有让姐姐痛苦的东西都交给我……由我来替姐姐承受！」

　　他再度收手抱紧了女孩，身上忽然散发出不同于女孩的耀眼白光，将周围的黑色旋风——女孩所有负面的情绪能量全都吸了过来。

　　「所以带我一起走——别丢下我啊、奈绪姐姐！」

　　下一秒，被吸附的能量在男孩胸口挖穿一个洞，并透过空洞全数吸收进他的体内。

　　他难熬的紧闭双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和躁动在胸口乱窜，一股纯粹的——恶。待他慢慢消化，并完全融合了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意念和情绪，再度睁开眼；原本漂亮的雾紫色眼珠不复存在，只剩一片嗜血的红。

　　在男孩露出一抹无所畏惧又凶险的微笑之时，包覆着女孩的白色硬壳猝然扩张，并像进食一般地将男孩整个吞噬；合为一体的姐弟俩最终还是化为了白色怪物。

　　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怪物扯开空间的裂缝，前往永夜之国，从此徘徊在没有色彩的灰白世界之中。

　　十五年后，他们在破面化时重新分裂成一对双子——名为「菲丽丝」与「阿德密」。

　　◆

　　闪闪发亮的碎片全部飞散、消失，只剩菲丽丝独自在白光中，盯着由她亲手完成的拼图。

　　『……为什么全忘了呢。』

　　无论是美好的回忆、悲伤的过去，还是无法挽回的过错，全都造就了现在的自己，是自己重要的一部分；她不能忘记，不该忘记。

　　——被遗忘的「自我」终于再次回到她手中。

　　菲丽丝猛地睁开眼，现实仍停留在灵偶准备将三叉戟刺下的瞬间。她不躲也不逃，直视着三叉戟的前端——那完美无缺又晶莹剔透的美丽刀刃——倒映在她的紫色双眸中，更点燃了灵魂的意志之火。

　　「渲染星火吧……白萤！」

　　迷失在黑暗之中的萤火虫曾以为只能停歇于花朵、靠月光指引才得以存活。

　　然而发光的力量其实就在自己手中——所以这次她勇敢的展翅高飞，并为自己照亮了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