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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Chapter 84 炎之 ...


  •   ◆

      ……好热。

      仿佛把整颗头放在烤盘上,红发男孩觉得他的脑袋都快烧坏了。

      躺在空无一人,只有四叠半榻榻米和一堆垃圾的小房间里,就连月光都被破旧发霉的窗帘阻隔,朦胧昏暗。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或者应该说,在高烧中昏倒了一整天。而现在,他依旧连撑起身来,把放在茶几上那片白吐司吃掉的力气都没有。尽管那是他每天唯一的食物……如果那又干、又没味道,甚至还有些发臭的东西能称之为食物的话。

      『……水……』

      但他很需要一杯水滋润干烧的喉咙。他甚至恨不得是真的有火在头上烧,至少那样就可以直接用水浇息了。

      扭动因营养不良而瘦弱的手脚,男孩好不容易爬到了有流理台的狭窄走道。当他靠着墙壁站起来,并踮起脚拿水杯,转动水龙头——

      滴答,滴答。

      他忘了这个家从昨天开始就停水了。

      然而他不明白原因,更不可能知道那些连拆都没拆封过的各种催缴单,其实早已被埋没在垃圾堆里好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走道尽头的门忽然传来开锁声——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打开了门。就算男孩的鼻子因为感冒塞住,也阻挡不了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和酒味。月光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在她长而浓密……与自己一样的红发上铺了一层银色薄纱。

      突来的光线让男孩眯细了眼,女人也面无表情的跨进屋子里;在她即将靠近时,男孩小声喊了一句:

      「妈妈——」

      「走开!别挡在这里碍事!」女人直接将他撞开,使男孩手中的杯子摔碎到地上。

      在男孩吓傻的同时,屋内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女人焦躁的碎念:「钱呢……钱呢?那个臭赌鬼,该不会把我藏的钱都花光了吧?没有那些钱,我要怎么跟阿雅先生约会……!」

      他不知道阿雅先生是谁,但母亲在咒骂的,应该是已经好几天没有回过家的父亲。

      然而父亲不回来其实是一件好事。母亲虽然也一天到晚不在家……至少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对他露出笑脸,不好时也顶多像现在这样无视他。

      父亲不一样——平时当他不存在,却只会在心情不好时才想到拿皮带来找他。

      「有了!」

      屋内传来了女人欢喜的高呼。她将一包信封纸袋小心翼翼地塞到皮革包包里,再小跳步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她最美丽的笑脸。

      「妈妈有事要出门,你乖乖看家,不要到处乱跑喔!」

      依旧是看都没看他一眼,男孩差点没反应过来那是在对自己说话。

      擦着大红色指甲油,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轻盈的双脚越过满地碎片,女人门一关,顿时走道又陷入黑暗。对才刚适应了光线的男孩来说,这次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

      靠着墙……稍微往旁边退两步,好避开尖锐的碎片,他就那样滑落至地面躺倒。

      ——自他懂事以来,这就是他的日常。来到这个世上不过几年,他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曾经从电视看过一个故事,讲述一个家庭,父母因为工作太忙而忽略了孩子,寂寞的孩子以为自己不被需要,偷偷离家出走——在花花绿绿的世界中结交了许多朋友,看尽了许多美好的事物,探险了一圈之后……

      他发现他的内心并没有因此得到满足。真正能填满他的,果然还是只有来自父母的爱。

      然而被吓坏了的父母其实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他,甚至抛下了最重要的工作。最后一家三口顺利团聚,双亲发誓会给他无尽的爱,而孩子也不再感到孤单了。

      多么美好的happy ending。

      『……如果……』

      男孩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自己突然从这个家消失了,他的父母会发现吗?发现后,会因为担心而到处寻找他吗?而找到他后……他们也会……给自己更多的爱吗?

      怀抱着美丽的幻想,直到高热摧毁他最后一丝意识。

      ——隔天,退烧后的他违背了母亲的叮嘱,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那个家。

      第一次踏出家门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安一度使他头晕目眩,但他很习惯黑暗。黑夜就像是他的保护色,带他避开了可能会带来危险的人事物,并慢慢踏进这个陌生的世界。

      偶尔停下来回头确认,偶尔稍微放慢一点步调。在期待著有人从身后出现的同时,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

      然而经过了整整一夜,太阳早已高照到头顶上,也没有任何人为了他追来。

      精疲力尽的男孩坐倒在窄巷里,听着自己肚子叫的声音。实际离开家,他发现这个世界不像故事中那样花花绿绿,没有会说话的可爱小动物成为伙伴,没有用糖果做成的花园与屋子,更没有能够实现愿望的魔法。

      家犬会对他吠叫,野猫会为了守地盘和食物伸出利爪;灰白的房子与道路,错综复杂的小巷就像走不出去的迷宫;人们好奇的目光有如利剑般尖锐,他们的交头接耳更像是可怕的咒语。

      别说充满惊喜与冒险,这是一个无法让人好好喘息的世界。

      而他也和故事中的孩子不同,别说得到更多的爱,这趟旅程只证明了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或许对他父母来说,他就是一个哪怕消失也没有人会寻找的……同等于不存在的孩子。

      「小朋友。」

      忽然,一个穿着绀色制服,戴着同色帽子的高大壮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微微弯腰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父母呢?」

      那是自从他离家出走后第一次有人上来与他搭话,男孩一瞬间吓傻了。

      见男孩迟迟没有反应,男人困扰的抓抓头。他重新站直身,拿起挂在腰间的黑色小盒子,并对着盒子开口:「这里是五番街派出所的紫藤,我接到附近住户通报,找到了疑似走失的小孩——啊,喂!等等!」

      但还没等男人说完,男孩忽然奋力的起身跑走。

      顾不得没穿鞋的小脚在柏油地上又磨又烫,肺部也像快烧起来一样,他只是咬紧牙拼命的跑,愿能将对方甩掉。

      跑过住宅区,商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众多目光同时投来使男孩更加惊恐混乱,高大男人的喊声也愈来越近,吓得他冲进人群乱窜,一路撞翻了不少东西;眼看终于就要跑到空旷的地方,他紧闭双眼,打算一口气直冲到底——

      「危险!!」

      谁知,突然有另一人从旁伸出手来抓住他,将他猛地拉了回来。男孩往后摔进谁的怀中,同时他才看清眼前的道路,有许多带着轮子的箱子在疾走。

      还没搞清楚状况,一道愤怒的吼声从天而降:

      「——没有人教你在红灯时不能过马路吗!?被撞到可是会死的!!」

      男孩知道那种口气和音量代表了什么,不仅他的父母会像这样互吼,他自己也时常成为被吼的对象。根深蒂固的恐惧使他浑身僵硬,甚至一时屏住呼吸……但他发现环着自己的纤细手臂微微颤抖着,仿佛对方才是那个在害怕的人。

      好奇与困惑使男孩缓缓回过头,看向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位看起来比他母亲稍微年长的轻熟女性。

      她用发圈扎起来的矮马尾有些松乱,亚麻色的浏海也散落在她微微冒汗的额头上。虽然没有艳丽的妆容,素雅的脸反而清爽柔和,身上更散发一种淡淡的花香。

      褐色双瞳中带着一点点雾紫色,像玻璃珠一样透亮,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令人看得入迷。

      见男孩眼神呆滞地盯着自己,女性紧皱的眉头浅浅松开,原本严肃的面容也瞬间软化,浮现出深不见底的悲伤。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说着,她紧紧将男孩拥入怀中,难过得哭出来。

      ——连亲生父母都不关心自己的死活,为什么这个素昧平生的女性却在乎,甚至愿意为他哭泣?曾经只能从父亲那边感受皮肉之痛,而母亲连碰都不碰的这副脏兮兮、瘦巴巴的身体,为什么她能毫不犹豫的就拥入怀中,将他紧抱到都快不能呼吸?

      男孩将小脸靠在女性肩上,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但看着那明明强而有力却又脆弱到微微发抖的肩膀,他竟有种想紧紧回抱住的冲动。

      而下一秒他确实那么做了,因为他看到刚才追赶他的高大男人已经来到眼前。

      「麻央?妳怎么会在这里?」

      「亲爱的……」女性听到叫声回过头,哽咽着解释:「我出来替保育院添购食材,恰巧看到这孩子要冲向马路,就……」

      男人的脸色一变,似乎有一瞬间因痛苦而扭曲。

      「是吗……」微叹口气,很快他又重振情绪,压低帽沿道:「总之,先到派出所来吧。」

      ……
      ………

      三人回到位于五番街住宅区某个十字路口的小小派出所中,男人向女性说明经过。

      「如果住在这附近,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询问……总之我已经把这件事向本部报告过了,有相关消息他们也会通知我的。」男人两手交叉胸前,「问题是在那之前该怎么安置他才好……」

      「他真的只是走失吗?」女性脱口而出:「你看他这么瘦弱,全身脏兮兮的又没穿鞋,衣服似乎也好久没洗了……普通父母怎么忍心让小孩变成这样?」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回道:「我刚找到他的时候也有想过……他当时害怕的模样明显不太正常。」

      看男孩卷缩在墙壁的角落,安静不出声,也不敢乱移动视线,令女性十分心疼。她从办公桌前的圆椅站起身,缓缓走向墙角蹲下。

      「孩子,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她尽量轻柔地问:「你的爸爸和妈妈呢?」

      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

      「知道家在哪里吗?」

      他又摇摇头,眼神更加黯淡。当他将脸埋进双膝的同时,传来了肚子咕噜噜叫的声音。女性听了急忙将塞满东西的购物袋扯过来,在男孩面前东翻西找,说:「你饿了吗?我刚好有买一些……唔……怎么都是生鲜食品……啊,有了有了!」

      男孩抬起脸,正好看到女性准备掏出一个透明塑胶袋。

      「来,这里有好吃的面包——」

      啪一声,塑胶袋被男孩挥手打飞了出去——深受孩童喜爱的红豆面包滚到一旁。

      惊觉那和平时被摆在茶几上的东西不一样,男孩从厌恶感中回过神来,发现女性一脸诧异的盯着自己,并在随即而来的紧张与愧疚感中急着想起身逃跑。

      「等、等等!」

      女性赶紧伸手,却只扯到他的衣服,使男孩露出了背部;看到那些明显是人为留下的血红伤痕,她猛倒吸一口气。

      「他遭到了虐待!」下一秒,她气愤的对男人大叫:「绝对不能把他送回那样的父母身边!」

      男人当然也目睹了一切,却不同女性的激动,面露严肃道:「……确实有那个可能性,我也理解妳的心情。但那应该等他父母出现后再作为家暴事件去处理,妳不能独断替那孩子做决定。」

      「你爸爸妈妈是不是欺负你?」但女性不听劝,把视线转向男孩,两手搭在他肩上,「如果你不想回去,你……你可以来当我们家的小孩——」

      「麻央!」男人喝止她,「别这样,妳吓到他了!」

      女性全身一震,发现男孩确实有些惊恐的瞪大眼盯着自己,她难过的低下头。

      「……我从来没有一刻不去想,希望自己能阻止那场车祸——能够在现场,伸出手抓住他们。」她看向男人,「这次我真的抓住了……我抓住了与他们年龄相近、差点遭遇同样不幸的孩子!你觉得这是偶然吗,和树……?」

      「麻央……他不能替代我们的孩子。」

      听到那句参杂着悲痛的话,女性终究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我知道……谁都代替不了我可爱的孩子们……但我实在无法把这次的拯救当作偶然,更没办法在知道他可能过得不幸福后还置之不理!」

      看女性哭得如此伤心,男孩一下没了逃跑的意念。

      他胆怯地抬起手,轻轻碰触滑过女性脸颊的泪珠,竟是那样的温热。那热度似乎透过他的手指,一路传进了他的心里。

      女性盯着他的举动,直视他好奇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碧绿色大眼,从中看到了本该属于孩童的纯真和善良,顿时揪心的眯细了眼。她将搭在男孩双肩上的手缓慢顺着他的手臂滑下,直到握住了他两只小手。

      「拜托了,和树……」与男孩互相对视,女性向男人开口:「至少在他的父母有消息之前,让他来我们家……让我照顾他,好吗?」

      男人面有难色的揉了揉眉间。

      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改变不了女性——妻子的意向,重点是他不忍心继续打击她。最后他长舒一口气,点头妥协:「……我知道了。本部那边就由我来说明白吧,在找到他的父母之前,他就由我们家照顾。」

      「谢谢你,亲爱的……!」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妻子如此开心的笑容,男人也不禁微微扬起嘴角。

      照理说,将男孩安置在妻子的职场——鸣木保育院,应该才是最恰当的决定,所以他不否认这个结论存在私心;如果妻子能借由照顾这孩子,走出自责的阴影,重新振作起来面对生活……就像妻子所说,或许他们与男孩的相遇也算是一种命运。

      而男孩并不清楚现况,有些困惑不安的看着他们,直到女性擦干泪水后转过来问: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确实有那种东西,但他想不起来上一次被叫是什么时候,也失去了借由名字来认知自我的能力,仿佛那是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东西。

      见女性期待的眼神,男孩没有自信的小声挤出声音:

      「炎……」

      「炎?」

      「……炎……之。」

      「……真是充满力量的好名字呢。」女性伸手轻抚男孩微微卷起的发丝,温柔笑说:「和你美丽的头发非常相衬——炎之。」

      男孩睁大了眼。

      炎之,对,他的名字叫炎之。在女性呼唤他的那一瞬间,漂泊的心似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被称作自我的个体也总算成形——他的存在终于得到了肯定。等发现时,男孩紧紧搂住女性的脖子,在她怀中嚎啕大哭。

      又饿又累的他到底哪来那些力气,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他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而他的眼泪也和眼前的女性一样,是活生生的炙热。

      ——那之后,炎之入住紫藤家并受到了他们的照顾。

      和从前又暗又小的房间比起来,两层楼独栋简直就像城堡一样宽敞明亮。

      第一次洗了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身上散发着和女性一样的香味;第一次换上了五颜六色的新衣服,不仅合身还有好多不同搭配;第一次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味觉感受,好几次都差点因为狼吞虎咽而噎到。

      比起外面的世界,这间屋子反而更像故事里形容的那般充满惊奇与美好。

      没有人会打骂他,没有人会无视他,女性无微不至的照顾令炎之受宠若惊。她担心他的身体,在乎他的感受,几乎把所有的关注都放在他身上。

      而且不只是女性,就连高大男人也积极地与他接触。他教导他规矩和礼仪,生活常识及各种物品的使用方法,并在他理解后毫不吝啬的夸奖。炎之发现,一开始令他害怕的男人虽然认真严正,但他抚摸自己头顶的大手是那样的让人充满安全感。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心中除了充满暖意,甚至还有一丝从没感受过的雀跃。

      『这是不是……就是被爱着的感觉?』他想。

      明明才过了几天,面对两个陌生人,炎之竟是如此的平静与安心。比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眼前的两人让他感觉更为亲近。

      他甚至开始期望永远不要找到他的父母,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怎么了,炎之?」

      晚饭后,正在教炎之弹钢琴的男人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关心问道。

      炎之赶紧摇摇头,视线飘移时注意到了摆在钢琴上的相框。照片里有两个如出一彻的孩子在玩沙,各穿着连衣裙及吊带裤,头发和男人一样乌黑,双瞳则像女性一样,是带着一点雾紫色的褐色。他们笑得灿烂,纯真可爱的模样十分讨喜。

      「他们是……?」炎之好奇的问。

      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顿了一下,漏出叹息。

      「他们叫奈绪和里绪,是一对双胞胎姐弟。」说到这里,他偷瞄了一眼正在厨房收拾的妻子,才又接着说:「……是我们的小孩。」

      「他们在哪里?」

      「大约一年前就去天上做小天使了。」

      炎之歪了歪头,不太懂他的意思。男人只是微微一笑,将照片拿下来给炎之,温和的嗓音中带着些许感伤:「这时候的他们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如果他们还在,就是炎之的哥哥姐姐了呢。」

      「哥哥姐姐……」炎之紧盯着照片里的孩子。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不知道有兄弟姐妹会是什么感觉。但若能在如此温暖的家,在双亲充满爱的照顾下,还能和年龄相仿的小孩一起生活……想必一定会比现在更开心吧。

      「我也想……变成他们的弟弟。」

      在他说出口的同时,男人又摸了摸他的头,似乎还从厨房传来了微微的抽泣声。

      ——两星期后,警方查出了炎之亲生父母的下落,并得知两人都已不在世上。他父亲因为还不出赌债而被讨债人下毒手,母亲的遗体则在红灯区的小巷里被找到,死因仍在调查。由于事后也一直没有亲属出来认养,经过一番法律程序和正规手续……

      炎之正式成为了紫藤家的养子。

      「谢谢你成为我们的家人……炎之。」

      阖上眼感受养父母充满喜悦的拥抱,他同样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因为这次他是真的有了一个能够称之为「家」的归属,拥有了爱他的家人。

      今后他将作为紫藤家的一分子,和养父母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对,他以为剧本应该是这样,而童话故事本来都应该是这么写的。但现实的人生和故事不同,happy ending之后仍有后续,谁又能保证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往往美梦也能在一眨眼之间就变成噩梦。

      那天,炎之像往常一样和养母去了保育院,陪那些比自己更小的孩子们玩耍。养母下班后,他们手牵手去超市买菜,回家一起做晚饭。等养父回来,三人在饭桌上谈笑,聊着今天发生的趣事或糗事。

      到了睡觉时间,养母坐在炎之床边,准备继续陪他在故事书中冒险;哐啷一声,楼下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似乎还传来养父奇怪的哼声。

      养母察觉不对劲,安抚炎之并叫他不要乱动,准备自己下楼查看。

      「亲爱的,怎么了吗?」

      她在门外呼唤,并传来她一阶一阶走下楼的脚步声。炎之拉了拉被子,竖起耳朵专心听,不一会儿便听到她急切的叫声:「——天啊!你受伤了!」

      「不要过来!」这次是养父的喊声,「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攻击……!」

      「被攻击?怎、怎么会——呀!?」

      「麻央……!」

      哐当、叩咚!

      令人讨厌的声音接踵而来,但很快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剩下月色静谧的照耀。炎之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实在忍不住,更不希望他们出事,他跳下床,蹑手蹑脚的跑下楼想一探究竟。

      然而当他才刚踏上一楼的地面,风压与耳鸣同时袭来,一道猛力的撞击将他打飞了出去。

      他撞上墙边的钢琴,摆放在上面的装饰物通通掉下来,相框更是摔碎了一地。感觉内脏都快吐出来,炎之晕晕沉沉的睁开眼,正好看到从相框中掉出来的照片落在眼前,被地上一片水渍染红。

      那水渍……竟来自倒在一旁动也不动的养父。炎之惊恐地睁大了眼。

      「啊啊……炎之……」

      忽地,一道恐怖的声音呼唤了他的名字。面对那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怪声,炎之僵硬抬起头——看到了巨大的白色怪物。

      「总算找到你了……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白色怪物露出诡异笑容,声音像碎玻璃一样尖锐刺耳,「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好好待在家里呢……?」

      妈妈?

      听到那两个字,他才发现那怪物竟然长着又红又长的背毛,甚至拖到了地板上。

      他认得那个颜色,更知道那些毛本来应该长在谁的头上。炎之吓得想爬起来退后,却发现胸口何时牵着一条细长的锁链,不仅令他胸闷难受,更因为被怪物母亲踩着而使他动弹不得。

      这时,从怪物母亲身后又冒出了一道影子,发出像是磨石一般粗又沙哑的声音。

      「就差一点……这次我一定能翻身……只要再让我赌一次……」就算已经完全变形,炎之也听得出来;那是只会对自己暴力相向的父亲的声音,「臭小鬼……若不是你乱跑……我就能再拿你卖笔钱……这都是你的错……」

      「嘻嘻……也为妈妈争点钱吧……炎之……妈妈还想……和阿雅先生约会呢……」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被告知已经离世的父母会变成这样的怪物,甚至跑来攻击他们?

      炎之脑中一片混乱,等怪物父亲完全现形,他又倒抽一口气;不是因为对方长得有多恐怖,而是他发现那温柔、善良,最在乎自己的养母竟被抓在对方手中,胸口挂着和自己一样的链子,却已经断掉了。

      养母勉强睁开眼,虚弱地对他开口:「炎之……快、快逃……」

      同时,怪物父亲张开两排牙,欲将手中的养母往嘴里送。

      「住手……」炎之的声音发抖着,「不要……不要伤害她……!」

      他奋力站起来,一步步想靠近养母。然而他们的距离如此遥远,无论他再怎么伸长手也够不着她。

      「妈妈……!」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妈妈,也将是最后一次。养母先是吃惊,而后露出欣慰的神情,却在最后转变成了无尽的悲伤。

      「炎——」

      怜爱的呼唤未能落音,养母整个被吞进了怪物父亲的肚子里。

      「啊……」

      炎之的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谁来/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谁来救救他/他快不能呼吸了。
      谁来救救他最珍视的两个人/他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亲生父母真的会来找他——对,在死后像梦魇一样地纠缠他。这难道是什么诅咒吗?

      难道自己从来都不配拥有幸福,甚至也会害身边的人变得不幸吗?

      「啊啊啊啊啊!!」

      抓起落在身边的装饰物,炎之怒吼着冲向了那些丑陋的怪物们。然而他根本伤不到他们分毫,就被怪物母亲尖锐的利爪给撕裂——胸前的锁链像养母的一样断开,他总算从痛苦的胸闷中解放,然而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坠入万丈深渊的绝望。

      『对不起……』

      这全是他的错,是他害死了他们。

      养父母如此温柔的接纳自己,给自己一个温暖的家,甚至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灌注满满的爱……他却连一句谢谢都没能说出口。

      「对……不起……呜……对不……起……」

      尽管道歉的话语早就没了意义,他依旧只能不停地、不停地重复。

      若他没有来到这个家,没有冲出马路,甚至没有想过离开自己原本的家;若他能早点明白自己不该奢求更多的爱,不该追寻归属,更不该存在——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依旧在死亡边缘伸出了手,祈求谁的拯救。

      明知自己不配得到任何拯救。就算说再多个对不起,也没有资格得到任何原谅——

      「——炎之先生!」

      在呼唤声下猛一睁眼,炎之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昏暗房间中充斥着淡淡药水味。不久前,他的意识确实在高烧中坠入了黑暗,那之后……他似乎做了一场梦。

      一场永远无法摆脱的恶梦,也是一道永远无法抹灭的伤疤。

      薄汗浸湿他的浏海,烧还没完全退,思绪也还有些朦胧。忽地,他发现手上传来了货真价实的温度与力量。微微侧过头,炎之努力让视线聚焦;养母坐在床边,正一脸慈祥的对他露出微笑。

      他傻愣住。

      下一瞬间,那画面又模糊散开——重组——转变成了菲丽丝担心的面容。

      「抱、抱歉吵醒你了,但你一直在痛苦的呻/吟……」她握着他的手有些不安的动了动,「你……你还好吗,炎之先生?」

      炎之眼神呆滞的盯着她,无论是那微微下垂的温柔眼角、轻柔如铃的声音,以及玻璃珠般透亮的紫色眼睛,全都像极了记忆中的养母——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甚至一路沿着脸颊浸湿了枕头。

      啊啊……他真希望他们还活着。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也从来都放不下那段过去。哪怕不想承认,会对菲丽丝特别苛刻,想与她拉开距离也好……在地下世界看到阿德密即将遇害之时,身体不自觉动起来也罢——都是因为他打从心底抱有期待。

      期待眼前这对双胞胎,就是养父母曾经失去的孩子们。

      『如果他们真的以另一种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不求原谅,也不奢望任何救赎……但他是不是终于等到一个奇迹般的机会,能好好回报养父母的恩情?

      而他至今以来所追求的「归属」——是否也多了另一个选择?

      「就这样……再一下下……」勉强挤出几个字,炎之又阖上了眼。

      他没能听到对方的回应,但在意识远去之际,那只柔软、娇小又温暖的手似乎稍微用了点力。不知为何,那竟然令他感到无比安心;明明在那一晚发生悲剧之后,恶梦就像挥不去的诅咒一般夜夜摧残着他。

      但这一次入睡……炎之久违的得到了安眠,并直到再次醒来之前都没有再做恶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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