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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皇帝和反贼恋爱的第九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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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板……这外面实在盛情难却,您看今天,就再来一出吧?”
黄天霸稳稳坐在妆台前,任身后的小童伺候着脱去厚重的戏装。
自从宏华堂全堂撤离江宁,他在这梨园里,就只是红遍两江的第一武生“李康”。
“李”是承了义父的姓,至于这“康”……天霸叹一口气,不想再提。
“当初便讲好了,戏码你来点,但这戏我一日只出一台……班主莫再劝了。”
“可今朝巡抚大人亲来与您捧场……”
黄天霸一哂:“也非李某请他前来。班主多虑,江浙一带戏友,都该曾听闻李某这副怪脾气,大人不会为难你的。”
“可是……”
天霸将头顶上两支翎子摘下来,扔到妆台上,眼尾向旁一扫:“烦劳班主代为致歉了。”
“……”那班主被他凌厉的眼神一噎,竟讷讷说不出话来。愣了半晌也不敢再劝,生怕这从天而降的招牌财神再闹什么性子,只得摇头叹气一番,自愁眉苦脸上前面去应付贵客。
黄天霸摇摇头,低头理着里衣袖子准备卸妆,却见侧前方一素衣打扮的正旦款款站了起来。
“天地。”
“……同心。”黄天霸一愣,连忙低头抱拳行了一礼,“问候公公。”
许久未见的戏装癖舵主莲步轻移,一双妙目幽幽怨怨粘在他脸上。
“康熙来到此地,乃是为了寻找顺治。”
“顺治?”
公公轻轻颔首,捏了一个兰花指,所言却是与动作丝毫不符的杀气满满:“杀了顺治,康熙必乱,我们就有机会了!”
黄天霸皱眉,心里有点抵触:“顺治已然死了……现在他不是皇帝,我们杀他又有何用……”
公公目光一凛,如有实质的压力扑面而来:“所有的满人都是我们的仇人,更别说满清贵族……黄天霸,你忘了自己的誓言么?!”
“……属下不敢。”黄天霸垂目,咬牙道,“顺治何在?”
公公满意地笑了笑,风情万种地一伸手:“就在这戏园之内。”
黄天霸连忙顺着他手指方向上前掀开台幕一角,四下查看。
“就在那儿,东厢房第一桌。”
赫然正是一身红衣的牛妞与牛老爷子!
好像一记重锤迎面锤在头顶,黄天霸惊得气息紊乱,狠狠闭了闭眼平复心情,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地开口:“就是、就是带着女儿的那一位老人?他就是顺治?!”
“不错,我在宫中这么多年,不会认错人的。”公公看看他不可置信的样子,断然吩咐,“散戏之后下手。”
“……”黄天霸只觉得喉咙干涩,他与牛老爷子其实并没什么交情,要说有,也不过是阴差阳错下的一场闹剧。可毕竟相识,一个与你谈过笑过,打过醉过的老人,无论如何都与概念中冰冷残酷的鞑子皇帝不同了。
“……公公!”他想再说点什么争取些余地,回头却已再不见那一身白衣的袅娜身影了,原来他心神大乱之下,竟未注意到身边之人已然离去。
黄天霸再转身看向乐呵呵听戏的老爷子和牛妞,狠狠锤了一下墙壁。
而另一边,老爷子对天霸的身份也已经有了怀疑。
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虽然表现如同市井小民一般粗鲁豪爽,却也不乏上位者对于事情的体察之能。
他完全想不明白,那天在包公祠天霸为何要配合自己逃走——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天霸是自己那皇帝儿子最信任最看重的新贵,可依那天的情况看,事实显然与他臆测得有些出入。
就算是再没脑子再豪爽的人也不会随便就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只认识一天晚上,除了投缘外完全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的。
那天晚上天霸喝醉之后,是他亲自把那个漂亮侠气的青年抱到牛妞的床上——当时毕竟喝醉了,不过是随意闯进离正房最近的卧室——也就是在那时候,他看见了天霸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造型奇特而华贵的戒指。
——那是他留给他三儿子除了皇位之外最宝贵的东西,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戒指可以号令皇家暗卫,是暗卫们除了当朝皇帝本人唯一听从的东西。
虽然皇帝命令仍是最高,甚至可以随时废除戒指的作用,可不论如何,皇帝能把那戒指赐给一个人,都代表了无上的信任与恩宠。
他这些年在民间,对新帝的作风有所耳闻。他知道康熙是怎样一个天生的帝王:擒鳌拜、灭三蕃,这些年他儿子做到的事,让他在惭愧的同时也充满了自豪。
而这样一个皇帝,显然不会轻易付出自己的信任。可想而知,得赐此物的会是怎样忠贞为国、为人正直的青年才俊。
所以他对黄天霸很放心,再加上对他的性格实在喜爱,以至于连人家的名字都没有问过,就一门心思想做人家老丈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牛妞偏偏就稀罕他。
然而现在老爷子有些迟疑,按他原先想的那种身份,不认识他的脸看在年龄的份儿上还情有可原,可一见到皇帝就急着跑路就问题大了。
这也是在那天之后,他并没有像原来一样急着逼天霸和牛妞拜堂的原因。
今天的戏散场后已是傍晚,他一个人站在戏园门口思索,等着去找天霸的牛妞回来。
然而天霸出现之后,脸上的表情却让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老爷子抱起双臂,郑重问道:“尊姓大名?”
黄天霸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将这四个字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牛布衣。”
“朱全忠。”
晚上寒凉的烟气在两人周身浮动,即使有牛妞在一旁插科打诨,气氛也仿佛被冻住一般,紧绷得可怕。
老爷子把双臂一放,脸上露出几分洞察的笑意:“你是化名。”
黄天霸面上却丝毫未有放松——甚至是带了清淡的悲伤:“你也是化名。”
“明朝姓朱,你全忠于明朝,十分危险哦。”
“牛衣对泣,乃夫妻感情之典,你对妻子的感情必定深厚。”黄天霸移开目光,不欲与对面的老人对视。他知道顺治这名字能解出更多更鲜明的立场,却偏偏要选这个来朦胧敷衍,说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老爷子却定定地瞧着他的脸,眼神有些恍惚。
“你们两个烦不烦啊,问那么清楚干嘛?”
仍旧没有人理会牛妞的问话,顺治却似放松了些,缓缓点了点头,慨然道:“人生四大皆空,何况姓名?”
黄天霸猛然转身,背对他挺直脊梁:“我不问你姓名,你也别问我姓名!”
“好,爽快!吾婿也!”老爷子哈哈一笑,也不深究。
他对这个青年是越看越喜欢,只是目前看来,似乎确实没有翁婿的缘分,便只有过过嘴瘾了。
两人之间一番风起云涌,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心思简单的牛妞的心情,她仍旧是满心满眼自己相中的英俊的如意郎君,欢快问道:“朱大哥,你今晚去哪儿?留在戏班吗?”
黄天霸哽了一下,眼前又出现公公布满杀气的面容。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眼中几番挣扎。
“去、你家。”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纠结。
顺治皇帝,是差不多所有天地会人憎恨的对象: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无一不发生在这个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的皇帝治下。
如果说对于康熙,还有些人不得不承认他作为皇帝的功绩的话,那么对于顺治,很多人都是能毫无心理矛盾地单纯去恨的。
可眼前这个充满了江湖气的老人,安居于陋室之中,与义女感情深厚,对朋友赤诚相待。他实在……实在……
说到底,他们恨的是作为皇帝的顺治,想杀的也是生死能引起国之动荡的满清皇帝。而不是打着所谓大义的旗号,去向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下手,利用人家的父子之情。
黄天霸想起以前,被师父张华龙引入天地会之时,师父对总舵主评价自己的话:
“天霸这个孩子,不仅武功高强,还重情义,有谋略,可唯独缺少上位者的狠心,偏偏对辖下之人还极具感染力。因此您可以信他用他,却万万不可将会务大权都交付他手上……天霸最多可为一堂之主,您把他当做一把利刃,远远比让他身居高位来的作用大。”
他相当清楚自己的弱点,也从小就知道,师父从来就不喜欢他。
师父当年其实更喜欢桂兰,总嫌自己侠义有余却为人太重操守——用他的话说,所谓操守只是上位者用来统世的工具而已。
可张化龙开始教导天霸到底晚了几年,小孩子世界观的奠基在那之前早在李渔身边得以完成。天霸天生的性格和身世虽然使他无法像义父那样,不问世事逍遥自在,却也终究无法像那些被天地会教导长大的孩子——对请廷恨之入骨,为达反清复明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直到后来桂兰与天霸的孪生妹妹先后在他面前遇害,张化龙才在半是无奈半是看在天霸性情大变的情况下对他有了些师徒情谊。
只是两人终究骨子里殊途甚远,哪怕天霸一心孺慕,也到底难以如其他正经自小相依为命的师徒般亲密无间。
“……如今看来,师父就是师父,果真一语成谶。”黄天霸一动不动地瞧着顺治搬上桌一坛酒的时候这样自嘲地想道,轻轻将手中长刀放到桌子上。
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像师父说的那样,终于要栽在这融在骨血里去不掉的情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