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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皇帝和反贼恋爱的第十天 ...

  •   “这些喜字都是丫头亲手剪的……”老爷子重重揽着天霸的肩膀,看着窗上的剪纸,面色颇多感慨。见天霸沉默不语,他叹了口气,把桌上的酒坛子提起来,“来,喝酒,咱们爷俩一醉方休。”

      黄天霸抬头,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默然道:“大叔……听我说个故事,再喝不迟。”

      老爷子停了一瞬,佯作若无其事地把酒坛放下,问:“是戏文内的故事?”

      “真人、真事。”

      “哈哈哈,”顺治长笑一声,去桌子对面坐下,“必定精彩!请说!”

      黄天霸神情分毫不动,径直开口:“顺治三年——”他没有理会对面老人瞬间凝滞的面容,毫不停留地继续,“清兵攻打扬州城,史可法督师于城上。清兵久攻不下,便以火炮攻城,终于攻陷了扬州城。史可法被擒,壮烈成仁!”

      他越说越激动,虽然面容紧绷着不让眼中泪水流下,眼圈却已然憋得通红。

      黄天霸霍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边,面对修竹,背对着屋内深深吸气:“但扬州居民仍然宁死不从,清兵愤而屠城十日,百姓被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猛地转身,直视仇人的眼睛,面颊抽动,“我一家二十余口……皆死于清兵的屠刀之下,唯独我爹,幸免于难……”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平复激烈的呼吸,把眼泪拦截在眼眶里。

      老爷子愣愣地坐在桌子前面,盯着桌面开口:“因此你对清廷恨之入骨?”

      “国仇、家恨!”黄天霸狠狠吐出这四个字,转身一拳打在窗框上支撑自己的身体,“势不两立!”

      顺治面容一肃,身上竟带出了几分昔日为帝时威严凌厉的气势:“那你就是天地会的人了?”

      黄天霸回身,毅然扯开胸前衣服,“反清复明”四个大字深深烙印在白皙的胸膛上,刻纳着大明百姓惨死呼号的狰狞,字体明明是冷淡的藏青,却隐约渗透出鲜血的颜色。

      顺治蓦然睁大眼睛,虽然早有预料,可还是止不住地震惊。

      最让他不解的是,这样一个身世,儿子为什么会将皇家影卫的令牌赐予他……以黄天霸的性格,也定然不会甘愿为朝廷鹰犬,为皇家效力。

      黄天霸喘了一口气,一颗一颗地将衣襟扣上,苦涩道:“大叔,我能娶令媛吗?”

      顺治又是一惊,抬眼看他,一时说不清心中的感慨。

      ——从戏院前面那番对话开始,他就明白黄天霸大概是知晓了他的身份,至少也会有所了解……两个人在屋中对答时,他其实一直在警惕着对方忽然翻脸,毕竟“朱全忠”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为大清效命的顺民。

      可黄天霸摆明车马说了这么多,最后竟是要跟他说这句话……

      难道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冒险揭露身份只是为了不拖累牛妞?不……不可能,在戏园门口的对话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假,那分明是对他极为了解之人才能说出,黄天霸作为天地会反贼,在那天包公祠之后也不可能对自己全无怀疑。

      半晌,他才垂目,竟是无言以对。

      黄天霸走回来,洒然勾起桌面上的酒坛,给两个酒碗里各自满上,然后走回顺治对面,单手抄起一碗:“我敬大叔。”他顿了顿,见顺治没有反应,姿势仍纹丝不动地继续,“我与大叔萍水相逢,肝胆相照,恨不能成为亲父子……”他面上终于显出悲色,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如今缘分已尽,这是一碗绝交酒,喝了这酒……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

      “也许……是仇人。”

      “……好汉子。”顺治动容,也端起了酒碗。

      两人各自将酒喝了下去,都未品出什么除了涩然以外的味道。

      黄天霸吐出胸中郁气,轻轻抬头。

      真正说起来,他从未感受到过什么真正的父子亲情——义父李渔虽待他极好,可到底性子淡然,义父子两个守礼有余,亲昵不足。而自他与师父离开武林小筑,便更毋须多言。

      牛老爷子的性子极合他脾性,两人都是那种豪爽侠义之人,虽年岁差距颇大,却称得上一句相见恨晚。他之前虽无奈于老爷子非要让他迎娶牛妞的纠缠,可在心里,未尝没有将他当作一个如师如父、仰慕有加的长辈。

      而这样一个人,偏偏是他最大的仇人,还是舵主下令诛杀的对象……

      他下不了手,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黄天霸一把抓起桌上的长刀,逃避似的就要夺门而出。

      “等等!”

      他在门口猛地顿住,半侧过脸,示意在听。

      顺治坐在桌前,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开这个口……可疑问留着在心里到底是个隐患,哪怕要让这可怜的孩子再痛苦一次,他也一定要问个明白。

      他握了握拳头,开口道:“你手指上戴的那个东西,是如何得来的?”

      天霸蓦然回身,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你是什么意思?”他的眼圈发红,像是要失去最后一块领地的野兽,“你……认识这个戒指?”

      顺治已然明白了,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轻声道“那是当年……我留给我儿子的东西。”

      黄天霸的表情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几乎是倒在门框上。

      “你说……你是说……”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都颤抖起来,“阿康……阿康……康熙!”

      黄天霸好像早已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恍惚地把目光放在顺治脸上,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他忽然一个哆嗦,好像冷极了一般,一向英毅的眼中闪过薄薄一层脆弱的水光。

      就像无名指上戴着的是烧红的烙铁,黄天霸猛然用另一只手把戒指扯下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手掌却迟迟不肯离开。

      顺治叹了一口气,不忍再问他。

      如今情况已经十分明了,黄天霸显然是认识现在的康熙的,那么他们相识只能是在遥远的过去——而至少,当时黄天霸对他儿子的身份一无所知。

      他抬头,仔细看着面前青年终于绷不住露出痛苦的俊朗面容:“他……一定十分信任你,这戒指不论从哪方面意义来说,都对他重要极了。”

      黄天霸喘不过气似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紧扣桌面的手指泛了白,一根一根缓慢地合上,又将那戒指拢在掌心。

      “我会……当面交给他。”他一点一点地转身,把自己完全藏入夜色,声音却嘶哑得让人心疼,“大叔,让牛妞……忘了我吧。”

      黄天霸此刻,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天地会会规极严,公公既命他刺杀顺治,那么他就只有完成任务、或在任务中死去两条路可走——而如他现在这般举动,完全是违抗命令,只有死路一条。

      他既不愿伤害了牛老爷子的性命,就只有用自己的性命来偿。

      现在他却不想去想太多复杂的东西,在他为自己限定的这最后一夜,也许可以将肩上时刻背负着的沉重责任稍稍放下片刻。

      他像以前的无数次寒冷的夜晚那样想到童年唯一的伙伴,然而此刻的心情却绝不同于过去那般怀念中淡染惆怅——阿康真正的身份就如同横亘在欢悦的回忆与冰冷的现实之间那道最锋锐的利刃,割得他骨肉尽碎、鲜血淋漓。

      不论坐上皇位的是谁,其实每一任满清皇帝,都会自然而然成为他们这群大明遗民最痛恨的对象。他在六岁之前视那个人为单调生活中难得的亮色,而在之后的十五年中日思夜想着杀掉他以复河山。

      最讽刺的是,哪怕是在这痛苦而漫长的十五年间,他同样把那个人留下的东西当作寒夜里珍贵的暖意。他至今仍记得,七年前自己刚刚完成加入天地会后的第一次任务,被那个酷吏颈项中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那血如同常人一样也是温热的、腥气的,当然也是之后无论如何拼命擦洗,也无法抹去的深植于灵魂的烙印。

      那天晚上他吐得天昏地暗,唯有将雕琢精致的金属牢牢攥在掌心,那坚硬的棱角才能提醒他自己仍是鲜活的、仍是会痛的血肉之躯。

      而这天晚上,他在第一次违抗刺杀命令之后把戒指握在手里,感受到的只有更深一度的寒冷刺骨,更沉一分的痛苦不堪。

      ——虽然对顺治说会当面将这东西归还,可如今看来,怕是没那机会了。

      也罢,再见也不知如何面对,倒不如怀揣这生命中难得的亮色赴死,彼时渡在忘川上,也能欺骗自己人生一世,算是没白走那么一遭。

      黄天霸在窗前凝视着初一单薄锋锐的月亮,就那么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站到天亮。

      然后他沐浴更衣,一丝不苟地将发丝束好,抓起长刀跨出门去。

      那枚戒指早被摘了下来,在怀中妥善收好——从今往后,他也再不需靠这块冰冷的金属取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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