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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1927. ...

  •   七年前乔皦离开耒山,来到镇丽,在一家酒楼里做了管账。这个活儿既可以名正言顺的偷吃茴香豆偷喝酒,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和钱打交道。乔皦本身脑子灵活转得快,对谁都一副笑眯眯的聪明样儿,很得老板赏识。于是乔皦在酒楼里一做就是六年,她一直都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这天乔皦照样坐在柜台后,托着脑袋无聊地扒拉着算盘。为了让其他人跟自己一样无聊,她故意把算盘弄出“啪”“啪”“啪”的声响,很有一点互相伤害的觉悟。
      这时有人敲了敲柜面,乔皦头也不抬:“小二!”
      “对不起,账房先生,我们家军爷点名要见你。”
      出来这么多年,乔皦还是没有学会化装,白发金瞳的随随便便就出门去了,走在大街上回头率也是极高的,人家一般对她过目不忘,二次遇到能迅速认出来也算正常。乔皦也没多想,正好没事干,于是把算盘一摞,站起来就从柜台后出来了。
      刚刚敲柜台的是一个军装男人,看打扮神态大概是副官级别的,腰带上别着个皮套,乔皦一眼看过去,哎呀分明就是枪。她整个人一缩。如今世道变了,有枪就是大爷,她还真得悠着点。
      副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表情很不客气,乔皦心想催什么催,本先生又不是不过去。她觉得气势不能矮,她自己都还是个一米七一的女人呢!于是下巴一抬,也不看路了,直直走过去,期间撞了几次桌子暂不表述,当她站在副官口中那位军爷面前时,她还是怂了。
      故人相见,真真是尴尬至极。
      眼前这个人,一身黑色军装,金色肩章,披着大氅,即使他把头发梳成大背头、戴着顶檐帽,乔皦也认得出他——那个十一年前踹了她一脚就跑的妖人,唐晓翼。
      眼见的这个唐晓翼,戴着副白手套,修长手指抵在唇角,眼帘垂下,长睫毛翘眼梢,他并没有泪痣。他身上仍然是熟悉的禁欲气质,但乔皦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人必定是那种挥霍情丨欲毫不在意的浪荡子,她不免有些怀念。哎,你看过去那个唐晓翼,一只狐狸摆眼前都能学柳下惠好模好样,不动一点绮念,怎么现在就……不想了,反正不关她什么事。乔皦目不斜视,立正站好,默念:你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我……不对,他真的认识我吗?乔皦你紧张个鬼啊!
      你面对一个长残了的负心汉,你紧张啥!人家没吃了你母亲也没吃了你!你有个屁紧张的啊!不就是有枪吗!不就是……有枪……吗……
      就冲着他有枪,乔皦也觉得自己怂得很有理由。谁不怕死?谁不怕死?就问问谁不怕死!她还年轻还没谈恋爱还没嫁人她……
      “乔皦,”他的脸转了过来,“好久不见。”
      鬼话!我在听鬼说话!我跟你有真正认识过吗??
      乔皦惜字如金,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见。
      “……你再这样,我就把耒山的狐狸全杀了。”
      卑鄙!居然拿这个来威胁她!多大点事啊!有必要这么欺负她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狐狸吗!
      乔皦猛地抬头,满脸堆砌虚假笑容:“爷,您有啥吩咐?”
      她离开耒山之时就想好了,无论如何,混得再难看也不能给耒山惹麻烦。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的,乔皦特地挑了镇丽这偏僻地方,为的就是保全自己也保全耒山。母亲一生不得意,乔皦能为她做的就是让她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乔氏一族不得意,乔皦能为它做的就是让它免受血光之灾。她的能力决定了她只能做这么多,这是她的极限。
      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有一个唐晓翼出来,为什么——他还活着?
      乔皦暗地里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淡淡的血腥濡湿了掌心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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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唐晓翼平淡的叙述与副官添油加醋的渲染,乔皦总算明白了这位本来在南港待得好好的军爷为什么要上镇丽这块小地方来。他大爷某一天在镇丽看戏,对戏里一个女旦一见钟情,于是展开了一场热情洋溢的异地追求。不料那女旦格外有架子,对这位权倾天下的南港军爷一点都不动心,继续唱她的戏种她的花。唐大爷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唐晓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能栽在一个女人身上?!……所以他委托乔皦接近那位女旦,打听内幕,争取里应外合,一举把女旦追到手!
      乔皦听完这一段称得上荡气回肠的炽烈剖白,整个人憋了一肚子的话却说不出口,回到家气势磅礴的写了几张字帖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她倒在院子里树下的藤椅上,掐着手指咬着下唇,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他唐晓翼会对一个女人认真?打死乔皦都不信,他肯定是有着什么目的。但是乔皦要是不帮忙,耒山就会被血洗……
      相比之下,那位叫宋寐之的女旦那边的分量可真是微不足道呀。
      乔皦暗自下了决定,正在藤椅上翻了个身,冷不防就听见邻居家在那高调的吊着嗓子:“咿——”
      乔皦:……
      乔皦:??????!!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隔壁那位的名字就是宋寐之吧?
      凡人怎么形容这种情况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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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乔皦精心准备了一笼糕点,把自己收拾齐整,用长裙子把自己的天足盖住了,这才袅袅娜娜地敲响了邻居家的门,假装自己是很友好很单纯的前来串门的普通邻户。
      住家来开门的时候乔皦正极尽自己所能的搔首弄姿,努力融入市井,人家一拉开门,她反倒一吓,脸色霎时苍白得就像是被捉奸在床。她这副表情令开门人浅浅莞尔:“你是我的邻居乔姑娘吧?”
      “……是!就是我!我就是乔姑娘!”果然含蓄妩媚从不是乔皦的风格,她一激动嗓门就大了,并且觉得这样真的是酣畅淋漓欢快极了。近距离观察宋寐之,确实是个根正苗红的大美人。鹅蛋白净脸,丹凤灿金眼,剪着一溜儿稀疏的刘海,大概是因为刚刚起来,头发还披着,没有梳起。眉目间有疲惫娇憨之色,更添几分弱柳扶风感,素色旗袍,披着一条灰色纱巾,手臂纤细美好,看得出胸部丰满……哎,男人看女人,不都关注这几个点吗?这宋寐之绝对是标准的西洋式性丨感美人啊。
      显然,宋寐之对乔皦有一定好感,即使被后者肆无忌惮的从头部打量到胸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在,她眼光落在乔皦手里的竹笼上,惊喜的叫了一声:“啊!……这、这是芙蓉酥吗?”
      乔皦并不知道自己从小吃到大的糕点有这么一个名字,但既然宋寐之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声张,只好点点头。宋寐之看起来很高兴,身体向旁边一让:“请进吧请进!我迫不及待想吃吃看了!”
      这、这么容易就取得她的信任了?
      乔皦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直到她在屋子里坐定了才恍恍惚惚的意识到,她好像真的要跟宋寐之成为好朋友了。
      宋寐之非常喜欢乔皦带来的芙蓉酥——管它叫什么名字,宋寐之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乔皦也不知道——她边吃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吵闹程度比得上乔皦最讨厌的小乌鸦。可乔皦对她一点都讨厌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声音好听,也许是因为她是乔皦目前需要应付的对象。
      一笼芙蓉酥很快见了底,宋寐之兴致却还高得很,拉着乔皦说话。未了她诡谲一笑,放低声音:“我是花妖。”
      噢,难怪乔皦和她这么有亲近感,原来是因为都是妖怪啊。
      乔皦和宋寐之交换了身份。现在宋寐之对乔皦真的是绝对信任了,对她说长说短,什么话都一股脑说出来。乔皦假装在用心倾听,猛地听见她提起“最近有一个南港来的军官”,乔皦精神一振。小姐您终于说起大主顾了啊!
      只见宋寐之一噘嘴,连连摆手说他烦人,乔皦正听得暗爽,她突然话锋一转,一脸娇羞的说“可是我好喜欢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哪,敢情你们还是互相看对了眼,就是不说?你为什么要吊着他的胃口啊?你就不能坦诚点吗?你要坦诚点那我就没必要替他卖命了啊。
      这话乔皦说不出口,勉强给她出了几个烂主意,就是这么几个庸俗套路,宋寐之居然还听得很认真,最后一攥小粉拳,很有豪情壮志:“好!那我要他娶我!”
      乔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宋寐之本身就不能像她的外貌一样聪明吗?明明长了一张智商180的脸,实际智商却连20都不到……
      她胡乱敷衍了宋寐之几句,提着竹笼赶紧遁了。宋寐之的院子里姹紫嫣红开得热闹极了,不像乔皦家里冷冷清清,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乔皦临出门前看了宋寐之一眼,远远的她坐在花团锦簇里,托着下巴,一点珍珠白的耳尖与耳垂,头发幻化成一团淡墨,塌陷下来。她即将离开。
      乔皦暗松了口气,转头正想回家,又听见了副官的声音:“账房……”
      “告诉你家军爷,她也喜欢他。”乔皦丢下一句话,跨进家门重重的上了内锁。她的手扶在锁上停顿片刻,慢慢地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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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皦想起宋寐之眉心一点红痣,看久了让人有晕眩感。还有被她随意的放在桌子上的一根碧绿色木簪子,乔皦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感觉到了浓郁的生命气息。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唐晓翼要宋寐之,跟那根簪子有关系。
      可是乔皦没有办法再见到宋寐之了。第二天她就被唐晓翼接走,不知道被雪藏在了哪个庭院里。她会是他花园里最娇艳的一朵花。
      乔皦依然生活在镇丽,做她的账房先生,算她的账本,吃她的茴香豆,喝她的白酒。
      她感觉得到宋寐之,她还在镇丽,可她找不到她。
      某一天,一个穿着长袍的日/本籍先生来了酒楼表演二胡,提着一把檀木二胡,拉起来那声音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不少他的曲迷千里迢迢赶来镇丽就是为了听他拉一曲回音绕梁。
      因着这个先生的表演,酒楼这几天收入暴涨,乔皦算账算到手指酸痛,好不容易得闲起来走一走。先生正在拉二胡,台下寂静无声,数双眼睛紧盯先生琴弓与琴筒。乔皦隐在暗处观望,发觉坐在先生后面的那道人影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唐晓翼。
      这下可好,宋寐之想必就在台下。唐晓翼是那么爱显摆的一个人,喜欢让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最厉害的一面,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乔皦顾不得浑身乏力,爬上酒楼二楼,站得高看得远,努力寻找宋寐之。她是那么显眼的容貌,乔皦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唐晓翼的眼光,她顺利的找到了她。
      但乔皦想要到达她身边,那段距离却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缩减的。在她下楼的空档里,先生拉完了最后一个曲子,酒楼开始清场。一片混乱中乔皦竭力想搜寻到宋寐之的身影,明明两个人都是身高一米七以上的女性,混在人群中十分惹人注目,可是她找不到她,最后一次找不到她。乔皦脖子被人一勒,双眼上翻,断气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那人冷冷的说道:“野狐狸,你真不要命了。”
      “——”乔皦抓住那人手臂,拼尽全力将他的手臂掀下来。她喘了一口气,没有任何气力去打他,她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宋寐之在重重包围下被送出门去。那一朵花已经出现了枯萎的征兆。
      失之交臂,再无机会。
      乔皦不知道唐晓翼想对宋寐之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害了整个耒山。
      无力回天。她只是阿皎,吃着百家饭肆意胡闹、被母亲宠爱着的阿皎。她不是乔皦。她什么都没有做,就把耒山推往了绝境。
      之后乔皦就再也联系不上耒山乔氏,她也再也没有回去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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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长者。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虽然这些话显得苍白显得无力,但是……阿皎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只有保全自己,保全耒山最后的血脉,最后的……活力与憧憬。
      我是耒山的乔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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