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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19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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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着《聊斋》的故事长大。
故事里,美丽的狐妖诱惑了书生,吸尽了男人的阳气,最终被道士捅破,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凡人看这故事如笑话,但也以此为诫,警告人不能被美色所迷惑,要看清画皮之下的丑恶。而在狐妖看来……这个故事真的太让妖期待了!春心萌动啊!
耒山一带的乔氏狐狸一族,因为道行不如他处狐族高深、容貌不如他处狐族魅惑、手段不如他处狐族狠辣,一向在狐妖里不起眼。这一代的族长乔矜更是被认定为败笔的乔氏狐族里最深刻的一只败笔,可这个败笔还是族长,于是乔矜继续做她的败笔,乔氏狐族也依然是狐妖里的隐形。
乔矜对谁都是一副三流游女的样子。拙劣的抛媚眼、施媚术、用房中之术,的确令人胃液上涌无话好说。她活得很窝囊,但幸好有只可以做一等游女的女儿,否则乔氏真的该毁在她手上。〔注①〕
说起乔矜的宝贝女儿,乔氏里没有一只不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的。你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论中可以听出,乔矜的宝贝女儿是一只漂亮与可爱相融、呆萌与机智并存、妩媚与清纯结合的千年出世一次的纯色白毛狐狸。但如果你去询问乔矜本人,她只会用画花了眼线的眼睛看着你,翻个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的白眼,冷冷清清干干脆脆的告诉你:就是一个大吃货!
乔矜的吃货女儿名叫乔皦,为了方便,乔氏一般都亲切的管她叫阿皎。自从乔皦学会吃东西和走路之后,乔氏里的日常问候语就变成了——
“今天阿皎来你家了吗?”
“没来!谢天谢地。昨天放一碗馊饭真是非常有先见之明啊!”
“你家的洋葱怎么不见了?”
“噢,听说阿皎最近喜欢上了吃洋葱……”
“鱼呢?!是不是你偷偷吃了?!”
“没、没有啊!老婆大人明鉴!你瞅瞅这撮白毛,是我吗?是我吗!”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乔氏新的一天就在鸡飞狗跳抓小偷栽赃陷害互相问好里开始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即使偶尔有些窝火,但一想到阿皎的可爱伶俐,再一想到自家孩子的愚蠢迟钝,大家都会感觉——乔皦以后大概会是个大祸害。
而此刻他们心中的未来大祸害正跪在祠堂里听自己母亲大人的训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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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矜别的事做的不好,但是讲起道理来却是一本正经、思路清晰、脉络明确,一张嘴能从白天说到黑夜,从春天说到冬天。乔皦对于自家母亲大人的厉害深有体会,自然明白这个时候叛逆反驳无异于找死,于是乖乖跪在蒲团上,假装在认认真真的听着训话。
“……阿皎,故事我说的太多,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人类都是可恶的,虽然说我们不怕道士,但是遇到了也很麻烦……不准离开耒山乔氏……
“你的那个小情郎是耒山哪儿的?……唐家别苑?我勾引过那里的看门人……你问我最后怎么样了?(话语一梗)……当、当然是勾引成功了!那个人特别迷我,后来为了我还自杀了……”
(据乔皦所知,唐家别苑的看门人一直是那个绿眼小哥,从没换过,听说他有一名娃娃亲,他对娃娃亲用情很深。)
为了掩饰心虚,乔矜暂时停止了演讲,拿起供品里的苹果咬了一口,若无其事的放回供盘:“唐家没好人,你父亲就是遭了他们的毒手,我想想是谁……噢,好像是叫唐晓翼……他十六岁的样子吧,一天就把你父亲那一家给杀了……”
乔皦的父亲是一匹威风凛凛的白虎,谁知道老虎和狐狸是如何结合生下乔皦的。也许是他们人形时交丨媾才有了乔皦。乔皦是个彻彻底底的奇葩,哪一边都不承认。
乔皦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没见过就没感情,即使她体内有一半老虎血统。也许正是基因出现变异才导致了她与母亲大有不同。
父亲的死活跟她没有关系。虎与狐的恋情本就跨越天堑,母亲抓不住父亲的手,或者是父亲根本没有伸出手去拉母亲,双方貌合神离无法抵达,才最终让母亲坠落断崖不得重生。
所以父亲只是在还债。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也是在还债,他们是利息。
散乱光影里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扑满了摇摇欲坠的白粉,眉画歪了。乔皦心想,大概父亲第一次给她画眉的时候,就画了歪的,从此以后母亲一直都画歪眉。
她抬起头看着乔矜,只是一眼就觉得母亲真的是极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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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皦知道今年六月份发生的“五虎尸”事件。
耒山的六月从来都没有太平过,特别是当常年空置的唐家别苑亮起了灯火的时候。
乔皦从小就听乔氏长者说过,唐家每代继承人必须独立徒手猎杀一头或一头以上的猛兽,才能从待定变成合格,限时三天。唐家存世超过四百年,族长或继承人零零散散的出了也有十多位,每一位都曾在耒山欠下血债。耒山是唐家的私人猎场,得天独厚,野兽遍地,是绝佳的试炼场所。
听说只有唐晓翼的父亲、现任唐家家主唐墨世,当年捕猎时杀了一匹狼,稍显逊色。其他继承人不是杀了虎就是杀了熊,但没有一个如唐晓翼这般凶残,空降一天就杀了五只老虎,虽然其中有三只是幼虎。
得知这个惊人消息时,乔氏长者只预言了一句:唐家以后不会好过。
并不是说外人会让唐家不好过,而是唐家内部会大乱。
所谓老人就是老人,眼睛看得高看得远,事情的发展方向都能猜个大概。他说乔皦以后是个大祸害,于是她就是个大祸害。他说唐家以后不会好过,那就一定不会好过。
父亲死后,母亲很是醉生梦死了一番,有事没事就跑到山脚下的酒馆里吃着花生米喝着劣质米酒,发起假酒疯就爬到木桌上引吭高歌一曲,不成调子也罢,她心里痛快。乔皦一次领命下山,把失踪两天的母亲带回来,她在耒山唯一的酒庄找到了母亲,不过却是在酒庄的天字第一号房间里。房间里不仅有乔矜,还有一个男人。
说他是“男人”也许为时尚早,他顶多就是个高挑的少年,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痕迹,眼角微微上挑,显得玩世不恭或是阴险狡诈。乔皦推门而入时他正倚着圆桌,左手指间夹着一个瓷酒杯反复玩弄,听到冒冒失失的推门声,他头也不抬,说了一句:“我没碰她。”
乔皦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内屋里看自己的活宝母亲。你碰没碰我母亲跟我没关系,你碰了还是你吃亏,更何况——乔皦倾身回看了他一眼,眼光挑剔:就你这小身板,能满足得了我母亲吗?
若是这少年懂乔皦心里所想,恐怕他会用手里的酒杯让乔皦脑袋开花。
彼时乔皦是化为人形的小狐狸,外貌是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白发金瞳,即使容貌异于常人也不懂得化装。青衣麻衫,简朴得古风翩翩。她只看了看乔矜是否还活着,就大大咧咧地在床沿坐下,翘起腿打量起这个少年。
栗发黑眸,红衣金花,哎——好一个贾宝玉啊!
乔皦当然是知道贾宝玉的。乔氏第一流行读物是蒲先生的《聊斋志异》,第二就是曹先生的《红楼梦》。乔皦没读过《红楼梦》,只一知半解的认为穿红衣服的男人和贾宝玉是一个类型的,多情郎似女儿,风流倜傥泪潸潸……
他倚坐在桌边,右手抬起撑住头颅,眼角也许有一颗泪痣,乔皦看不分明。翘起个二郎腿,衣袖滑下露出雪白中衣,手腕看着纤细,不过……乔皦可不觉得他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她认得他。
耒山近来的风云人物——唐家唐晓翼。
哎,长得是好看,身高也够格,可是——乔皦怎么看,也没觉着他哪里有力量了,哪里可以把她那孔武有力的父亲给坑了呢?父亲一世英明神武,就在母亲和唐晓翼两个妖(人)上栽了,第一次栽倒还可以爬起来,第二次栽倒就只能等来生再来算账了。
反正,乔皦是一点都不心疼父亲的。
耒山的酒庄不上档次,天字第一号房间也简陋无比,也许外面下完雨里面还在下雨。棚子搭得邋邋遢遢,灯笼挂上去后就没再取下来,蜡烛恐怕也多年未曾点燃。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四壁皆空通风良好的地方,唐晓翼就是往那一坐,就算他长得娘娘腔腔,就算他像一棵歪脖树,乔皦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乔氏里长得好的雄狐多了去了,可就是比不上一个唐晓翼。用《聊斋》里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人身上有妖气!
不是谁给他沾染上的妖气,而是他打娘胎里出来就有妖气。他天生就是个妖人。
迷迷瞪瞪中乔皦扶着乔矜激动无比地想,我要做一回聂小倩了吗!她从没这么兴奋过,于是即使上山的时候撞了几次树干,乔皦也不觉得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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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内部关系网复杂,斗争不断,一群人叽里呱啦闹几天就是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唐墨世清心寡欲,一辈子都没娶妻纳妾,膝下唯一的儿子也是从旁支过继过来的。可这个儿子血统也不清白,一会儿闹着说他是他生母在外偷人生的,一会儿又说唐墨世当年的娃娃亲嫁给了唐晓翼的生父,于是才有了唐晓翼。乔皦日常旁听都觉得乱得慌,真是佩服凡人的智商。
乔皦天天蹲在草丛里,就为了看唐晓翼一眼,一眼就好。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也没考虑过下一步行动,每天只要看到他她就身心愉悦。这对于乔氏是件好事,阿皎一天到晚都不在族里,乔氏也不用防着她来“顺”东西,大家都开心,日子过得好。
在乔皦眼里,唐晓翼还是穿红的最好看,可是他仿佛压根就不喜欢红色,只在乔皦面前穿过一次红,其他的时候就是黑白灰三色转换。不过他穿黑色有一种别样的味道……乔皦咬着手指冥思苦想,甚至跑去问了乔矜。而乔矜在听完自家女儿不成条理像是精神错乱的语言表述、看完自家女儿丰富至极如同群魔乱舞的肢体表达后,一脸担忧的伸出手摸了摸乔皦的额头:“你多大了?这么快就发情了?想要和他上床?”
乔皦:……
乔皦:?????!!
从此以后乔皦就知道该怎么形容穿黑衣的唐晓翼的气质了:禁欲系。
乔矜对乔皦的情窦初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次在祠堂训过她之后就没再对她和唐晓翼发表过任何意见。反正也是乔皦单恋,人家男方可是高高挂起的,未必知道乔皦叫什么名字。于是乔矜继续做她的败笔窝囊废,乔皦继续单恋唐晓翼,唐晓翼还是唐晓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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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望星辰久了,就会想要接近它。
乔皦单恋唐晓翼这么久(大概两个月。她坚定的想。),但始终没有光明正大的第二次出现在他面前。晚上她躺在床上想,如果她以真身面对唐晓翼,再化为人形,他会是什么表情?嘴张大到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吧,哈哈。
乔皦翻了个身,摊开手掌,第无数次欣赏自己的杰作。凡人夫妻喜欢将对方的头发编成环形戴在手上,她觉得这样很有情调,于是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发给拔秃,费心费力编出这一个小小的手环来,就是希望能看见他戴上,哪怕一会儿也好。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怪?她很恶心?她很让人讨厌?
她没有办法让他陪她一生,那就只能让这个环儿跟着他一起入土为安。只要她还活着,那么她与他就能通过这手环感知到彼此,就像在一起。
她也只能希望她送的这个礼物会被他收下。
明天,明天不遥远了,你看见东方的鱼肚白了吗。
翌日乔皦特地早起,梳妆打扮,把自己的满头白发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领口盘扣反复扣上解开,扣上解开,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把新裁的裙子提起来不让它发皱。她给自己画了赤红的眼角,在眼皮上贴上金粉,唇染得饱满诱人。镜子里有一张美人脸,她的确是乔氏最美的狐狸。
她想象着唐晓翼看见她人形的第一眼会是惊艳,从此再也忘不了。
走过小径,摘下一朵新开的雏菊,插在发辫里。
不敢用衣袖去擦拭汗珠,感觉到它从额角滑向下巴,隐入立领消失不见。
在阴凉的茂盛树丛里,她变回了狐狸原型。嘴里衔着手环,头一次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唐家别苑。
乔皦看见了唐晓翼。他垂袖立在水池旁,低着头像是在沉思。水池里游着几只锦鲤,百无聊赖地吹着泡泡,乔皦听见它们的谈论声:
“今天少主心情不太好。”
“听说二叔的寡妇死了……她好像跟少主有染……”
“少主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这……”
“不知道……不知道。”
他心情不好?那看见她也许心情会变好。
乔皦这样想着,更加坚定的向他走去。当她停在他面前,抬起头看着他时,却听见了他嫌恶的声音——
“哪里来的野狐狸,滚开!爷可是会把你剥皮割肉的啊!”
伴随着他的话而来的还有他的重重一踢。乔皦猝不及防被他踢中胸口,只来得及呜咽一声,身子旋即轻飘飘地飞起,一滩泥巴一般重重打在墙上,跌落在草丛里。她五脏六腑都堆积在了一起,痛得浑身无法动弹,蜷缩着呼吸着,耳朵贴在地上,走过来的脚步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下一秒,她被一双手揪住后颈拎了起来,她接触唐晓翼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的眼睛,像一颗星坠落下来,直直的将她砸死。他微微一笑,表情很柔和:“你是那个老母狐狸的女儿?”
老——母狐狸。
他在说她的母亲。
乔皦头疼得要炸裂开来一样,手环早就不知道掉到哪去了,牙齿也磕碎了几颗,说不了话。她还是觉得他好看,可是心冷冷的,不知道是什么感受,说不出来。
唐晓翼松了手,看着这只白毛狐狸再度摔落在地。他记得它的眼神,那只庞大骁勇的雄性老虎死之前,也是这个眼神。他不喜欢这个眼神。
管她是什么东西,他不喜欢的东西下手从不会轻,她是妖就放马过来,是普通动物也无所谓。他又不在意过程,结果只会是她被他杀死,也只能是她被他杀死。
你好自为之。
他脚步一旋正欲离开,眼角余光突然触及一个奇怪的白色物体,它沾在草叶上,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唐晓翼弯腰把它捡起来,看清是一个手环,只是刹那他就心知肚明,只是勾一勾唇,一扬手就将它丢进了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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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皦面对着镜子,解开发辫,抹去妆容。乔氏长者为她简单包扎,嘱咐她好好养伤。长者并没有多问,乔皦也无心解释,她在长者眼里看清了自己的未来,这段感情的未来。
也许人类比妖更可恶。
她用还沾有金粉的指尖捻起湿透了的手环。被唐晓翼丢进水池后,它被锦鲤们叼了上来,由唐家看门人送了回来。那个看门人真的和乔矜认识,不过一人一妖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并不如乔矜口中那般爱得死去活来天崩地裂。
看门人见到遍体鳞伤的乔皦,无话好说,只沉默着一低头,将手环郑重其事的还给了乔皦。乔皦攥着它,对看门人说了话:“你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年轻的绿瞳男人愣了愣,没有正面回答:“少主他离家出走了。”
【注释】
〔注①〕“游女”即日语中的“妓丨女”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