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识》风奉玄

23、二十二

　　二十二
　　等到把死去的药人都埋起来后，乞丐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牵着男孩，朝着马嵬驿的方向走。
　　他一言不发，莫书看着他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这是收拾完了，从山石上一跃而下扑向那三个人。
　　乞丐照常走着，身后的长剑却自动出鞘，挡下了莫书来势汹汹的一掌。
　　莫书一抓不成，扭身便朝男孩的颈子捏去。谁知那孩子竟扎起马步双臂一挡，细瘦的胳膊挡不住什么，有功夫底子这事儿却是坐实了。
　　也亏得有那一挡。乞丐长臂一伸将男孩捞到了自己肩上，漆黑的长剑毫不客气地将莫书的腰带割了个彻底。
　　莫书眼疾手快地拎起裤子，目瞪口呆。
　　他见过的乞丐多了去了。曾经他还是个少爷的时候，没少被穷乡僻壤的乞丐缠着要钱；后来，他也流落街头之后，更没少受过地痞无赖的欺负。但这么光明正大耍流氓的可真是独一份儿，这乞丐在沦落到这份儿上之前，一定要么是个性子活泼的大侠、要么是个比他还喜怒无常的疯子。
　　“你叫什么？”莫书问他。
　　“不知道。”乞丐答得平淡。
　　“从哪儿来的？”
　　“记不得了。”
　　“好嘛……你要不要做我徒弟？”莫书突然打起了精神，“同我去恶人谷罢，也算是个不错的收留地。”
　　“那是何地？”
　　“收留无处可去之人的地方。”
　　乞丐牵着的男孩却忽然啊啊地叫了起来。乞丐低头去看他，见那男孩满脸都是悲愤。
　　“你叫什么。”乞丐问他。
　　男孩抓着他的手，颤抖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了三个字。
　　莫书在旁边看着，心里想着也就小娃子喜欢玩儿这个，能看出来就有鬼了。谁知乞丐垂着眸，在男孩写完后平淡道：“燕东宿？”
　　莫书还在想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却听那乞丐又问了一句：
　　“师从苍云何人？”
　　男孩摇头。
　　“没有师父？”
　　男孩点头。
　　“那么，我送你回苍云。”乞丐说。随后带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
　　全无搭理莫书的意思。
　　莫书把好多人气个半死过，遇到这个乞丐，反而是他自己被气到没话说。
　　约摸着过了个把个月，莫书第二回见到了那乞丐。浑身是伤，似乎病得更重了，窝在龙门荒漠的一处石头下，几乎要同黄沙成为一体。莫书将人带回了恶人谷。毒医仙将他鼻腔里的泥沙全清了出来，连血带泥的，间或还有许多脓水与肉。
　　乞丐在恶人谷半昏半醒地待了几个月，才彻底养好身上的伤病。莫书总觉得乞丐从前的声音应是很好听的，但那场不知持续多久的伤寒彻底将他的嗓子毁了——他能说话，声音却是哑的，而且，多说上几句便会失了音。
　　他醒来时莫书坐在榻边，抠着指甲漫不经心地问他：“要不要做我徒弟？”
　　“你是那日运药人的。”乞丐前言不搭后语。
　　莫书挑眉：“你叫什么？”
　　“不知道。”
　　“记得什么？”
　　“见过你。”
　　“还有呢？”
　　“不杀生。”
　　“别的呢？”
　　“不知道。”
　　“……”莫书想打他。一巴掌拍在他脑袋顶上，对方纹丝未动，自己却先被坐忘无我的内功震得小臂发麻。
　　“你是纯阳弟子？！”
　　乞丐有些愣。莫书揪着他的领子问：“你师父是何人？掌门李忘生？天下三智之一的于睿？还是……那个跑了的谢云流？”
　　岂料乞丐在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浑身一震昏迷过去，气息微弱，似是受了极大痛苦。莫书找来肖药儿，毒医仙替其把过脉后道这是幼时伤过脑子留下的旧疾，多年未犯本应无碍，却不知是受了怎样的刺激，使那旧疾变本加厉。如此反复遗忘，要不了几年，这乞丐便会彻底变成个失了心智的疯子。
　　莫书觉得有意思，便留下了乞丐。说也有趣，乞丐曾醒过一次，握着他的手仿佛抓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贫道此生挚友……受我拖累……为敌所杀……如若、如若我再醒时还在这里，还请施主告知贫道……天策府中，有处院落需得贫道洒酒。”
　　莫书看着他：“你是何人呢？”
　　“贫道乃清虚真人座下四弟子……我伤了师兄，辜负师父，莫要、莫要再让她看见我了……”乞丐痛苦地闭了闭眼，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来。
　　“为何要伤你师兄？”莫书来了兴趣，逼问着乞丐。
　　别说，这家伙的眼睛真好看。
　　“我自幼崇拜之人……自幼想追逐之人……自幼想为之昭雪之人……自幼想与其习剑论道之人……”乞丐的眼神渐渐空洞下去，“亦是，害我父母性命之人。
　　“纯阳救我育我，教我爱人，教我爱众生，教我人间大道。风某行走江湖，扶弱济贫，虽救不得天下百姓，却救过所有目之所及之人。”他说着说着，嗓子哑了下去，“因果轮回。”
　　“那你去纯阳屠个山泄愤？”莫书问。
　　“纯阳于我，乃此生归处。”乞丐此时已满脸是汗，沙哑的嗓音难掩虚弱，“因果轮回到这，我便断了它。若有人要伤纯阳一分，贫道这血肉之躯虽无大用，能挡一刻，便是一刻。”
　　“养育你之人的背叛，才是最让人不舒服的啊。”莫书嗤道，“何必呢，狠不下心杀他，你倒是杀点儿别的泄愤啊。”
　　乞丐笑了。说来奇怪，那张枯瘦狼狈的脸笑起来，竟让人觉得，那是一个意气风发善济天下的侠士，在透过一张名为坎坷的面具朝他露出微笑来。
　　“贫道乃纯阳弟子。”他道，“纯阳有规，不得杀生。”
　　“你这倔性子是哪来的？”莫书想给他一掌，又怕把人掴晕了就没趣了。
　　“我爹说，人活在世，唯一忠字。”乞丐呼出来的气都是断断续续的，却带着笑意，“他这一生，一忠家国天下，二忠妻子兄弟，再无其他。”
　　“那你忠于什么？”
　　“一忠纯阳道，二忠纯阳剑。行天地正道，纵粉身碎骨吾往矣。”
　　莫书眨了眨眼：“你们纯阳真不愧是浩气的鼎力支持者。”他说，“你叫什么？”
　　他却没注意，此时乞丐的双眼渐渐暗沉了下去：
　　“我名，风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