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识》风奉玄

19、十八

　　于是这几日，晏破军就在华山一角待着，将块蒲团搁在冰池边上，没事便去冰池边打坐悟道。那个唤作吕初凡的小少年一天三顿一次不落地过来给他送饭，想也是被华清辰嘱咐过。
　　晏破军对师弟师妹们向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个孩子却有所不同。他初时还以为吕初凡是那种小古板，后来发现这孩子呆呆的乖乖的，见到他剑随心动的招式时，眼中闪烁着他熟悉的光。
　　晏破军向来是不拒绝任何剑意的。
　　于是吕初凡开始整日与他泡在这个半露天的冰池边习剑悟道。晏破军话不多，吕初凡也不是多么活泼开朗的性子，两个人的相处倒是安安静静分外和谐。老君宫那边当真有位藏剑弟子过来询问华清辰的去向，晏破军便嘱托吕初凡留在冰池边守着，自行过去同那位姑娘解释清楚了华清辰的去向及前因后果，这才作罢。
　　“好嘛，这家伙，下次再这样一个人单打独斗我便要收拾他了。”叶欣晴眨了眨一双好看的眼，笑道，“你是清辰的师侄？你们纯阳弟子都是这么好看的么？”
　　“……”晏破军面对这个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问句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觉得他师父生得俊朗、华师叔也同样俊秀无匹，三师伯更不用说，那是他从小到大概念里的美人形象……但是这并不全面，毕竟还有很多纯阳弟子他未曾见过，所以这个问题当真难以回答。
　　叶欣晴见他有些愣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笑，弯着眉眼道：“都有点呆倒是真的！”言罢牵过了一旁披挂着繁复马饰的高头大马，“师侄我就先走啦，下次来给你带花糕吃！”
　　晏破军想说他不要花糕。每次给他带花糕的人都是师父。风济那个人就喜欢吃口甜的，晏破军不怎么喜欢甜食也被他拖着吃。大师伯为此曾训责过师父许多次，吃太多甜的会让小孩子牙痛，但后者屡教不改，义正辞严道好好漱口就是了，破军是乖孩子，而且小孩子不吃糖怎么会快乐呢？
　　其实有师父在，他就很快乐了。
　　晏破军敛眉，送叶欣晴出了山门，到底也只是道了声谢。
　　师父还活着……他总会回来。
　　“小晏师侄。”叶欣晴骑在马上回头看他，“你师父是个有福气有气运的人，他一定会回来。”
　　晏破军点头，复又看向那双眼——叶欣晴的眼睛是真的好看，仿若阳光下的秋水一般。晏破军看着，不自觉地想，不愧是华师叔所倾心之人。
　　“您不担心华师叔吗？”他问。
　　“喂喂，本小姐看上的人，连这点事都要本小姐担心，那也未免太逊了。”叶欣晴看着他，秋水般潋滟的眸子里含着温柔的笑意，显是想起了心上人，“你当你华师叔是吃素的？他可不仅是丹道学得好。”
　　“关心则乱。”晏破军道。
　　“我对他最大的关心，便是给他最大的信任与支持。他遇到无法应付的人可不会硬扛，我倒等着他叫我去帮忙的信儿呢。”叶欣晴笑道，“放心吧，无论有什么事，我们总是一起的。”
　　晏破军颔首，目送叶欣晴离开。他想着，他得同陈潜说说叶欣晴。
　　他不知道陈潜是否了解自己心上人最终选择的这个人，但他觉得他应该告诉他，华师叔没有选错人。
　　他总觉得陈潜和华清辰不合适。至于为什么不合适，他也没有深想。
　　运起轻功回去，甫一落地便觉出许多熟悉的气息。有些驳杂，却亲切。晏破军向冰池那边望去，就见他六师叔和八师叔在那里站着，边谈天边朝池水里观望。
　　然后他的后脑勺就接受了孟惊鸿怒不可遏的一巴掌。
　　“…师兄。”
　　“叫什么师兄！谁是你师兄！”孟惊鸿作势就要打第二巴掌，“华师叔都说了那玩意儿邪性，你小子居然还让初凡一个人留下来看着？”
　　“陈潜不会伤人。”
　　“你那个陈潜不会伤人，谁知道尸傀会不会伤人？！”孟惊鸿咬牙切齿。
　　“没关系，它被冻得很好，华师兄技术见长。”清虚六弟子李弦转过身来，带着点嬉皮笑脸地道。他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棉袄兽皮，看上去十分暖和。
　　“让吕师侄一个人留在这里就是危险。错了就是错了，别替他找理由。”清虚八弟子陈归元道，一双淡漠的眸子扫过晏破军，上下打量一番，最终定下结论：“过来与我打一场。”
　　晏破军自然应邀。被孟惊鸿护着的吕初凡望向出剑切磋的两个人，一双清澈的眼亮亮的。
　　晏破军主修太虚剑意，陈归元单修太虚剑意。
　　晏破军的剑意，出自对太虚之境的求知若渴；而陈归元的剑意，出自以剑为生。
　　所以说这场切磋的局势完全就是一边倒。太虚剑意第六重和太虚剑意第九重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
　　更何况，陈归元的剑意由杀意而生、因善意而稳、依道意而存。这种剑意万分难得——对于世人而言，鲜少有人拥有那种纯粹的善与道心；而对于纯阳道子而言，又无人有他那种为了生存而生的纯粹杀意。
　　陈归元切磋开场便一式人剑合一毁了晏破军之前布下的所有气场。那式人剑合一霸道至极，直接连着晏破军铺在自己后方的碎星辰一起炸灭了。晏破军反手便是一个大道无形的点穴，被陈归元瑶台枕鹤侧跃避了开来，晏破军趁机扶摇跃起试图补上生太极，对方却早就料到他的想法，侧跃之后稳稳落地，抬剑便是一式剑飞惊天。
　　太虚剑意第六重的剑法与力道本就比第九重差得远，在技法应对方面，陈归元的经验又显然要丰富得多，这直接导致战局完全是一边倒。
　　陈归元可不像风济那样会费心于一招一式的传授。他出招很快，晏破军接连几次都是中了招才反应过来他师叔方才出的那招是什么。当陈归元一式天地无极朝他袭来时，晏破军足足撤了三步才避开。
　　看得见招，识得破招之法，却挡不下也避不开，这是最可怕的事。
　　晏破军记得，师父在纯阳的时候，曾拉着他一起到非鱼池打坐。非鱼池有个须发尽白的老爷爷，经常避着师父给他塞糖吃。晏破军想着师父喜欢吃糖，就偷偷拿给师父。师父看了，揉揉他的发顶让他自己吃，然后继续同那个老爷爷说笑。
　　偶尔六师叔和八师叔也会来。老爷爷很喜欢六师叔，但却经常同八师叔说，剑里盈着的不该是杀意。
　　随着晏破军一天天长大，他能感觉到，八师叔身上的杀气在一天天减少。而他的剑意，愈加凌厉。
　　“承让。”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陈归元突然收起了他那把破破烂烂的剑。
　　晏破军点头，收剑。
　　孟惊鸿正看得津津有味。他是玉虚晋同元名下的大弟子，平素指导师弟师妹们的武学毫无压力，每每遇到晏破军就吃瘪。所以看到晏破军被这位陈师叔收拾，他看着爽得恨不能抓一把瓜子在旁边嗑。结果陈归元一收剑这切磋就算完了，着实让他有些懵。
　　“为何结束？”反倒是旁边的吕初凡先开了口，板着一张白净粉嫩的小脸，眼里满是真切的疑惑。
　　“战意有所消减。”陈归元道，“不是十成十的战意，便没有打下去的意思了。”
　　孟惊鸿眨了眨眼。晏破军的战意向来是闷声不响的高涨，这样的战意也会有所消减？
　　“剑意与战意是相附相生的。”陈归元道，“他挥剑的力道，便能看出他的战意是否高涨；他战意的多少，也影响着他剑意的发挥。”
　　“死局。”晏破军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莫要见到死局就不打了。”陈归元道，“不到最后一刻，孰输孰赢都是未知。”
　　“战意会影响剑意？”孟惊鸿虚心求教。
　　“自然。”
　　“如何拥有战意？”吕初凡举手问道。纤细又有着些孩童未蜕的圆润的手略微举高过耳朵，带着点小心翼翼。
　　陈归元看了他一眼，伸手，上下捏了一遍他的骨骼，点头道：“底子不错。”尔后看了看他的眼睛，半响，方道：“你没有为之而战的东西。”
　　吕初凡一愣。
　　“我为生而战，破军为剑而战。”陈归元一双淡漠无波的暗沉眸子看着他。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双眼睛，盯久了却总让人觉得心里发怵。“你呢，你为何而战？”
　　吕初凡眨着眼睛抿了抿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方才有些怯怯地道：“初凡未曾考虑过此事……”
　　“去去去，你要把孩子吓着了。”李弦非常嫌弃地将好友拨拉到一边，“他是大老虎，咱们不理他。”边哄边捏了捏吕初凡的脸颊。
　　晏破军突然想到什么。“你并不完全是战意。”他转向陈归元，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为生而战，所以自然……”陈归元说着一顿，晏破军还没意识到他没往下说的反常，他便已反手抽剑，一剑将从冰池里爬出来的东西钉在了地上。
　　凶到可怕的一剑——直接将人穿了个透心凉还不够、连剑柄都深深陷在了灰黑色的肉里，显是一剑破开了冰层又破开了冰下的山石。
　　那个瞬间的陈归元仿佛爆发了他收敛着的所有杀气，凶暴得令人不敢接近。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剑那么破。”李弦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音量小声解释给吕初凡听，“谁乐意把好剑给他使啊……藏剑山庄最大号的重剑都能被他掰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