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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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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破军坐了挺长时间。外面天色已大亮,他却懒得去想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走。”耳边突兀地响起这么一声。晏破军浑身一震,看向自己身侧,却只对上那双雾蒙蒙的眼。
仿佛怕晏破军没听清一般,天策又道了一声“走”。只是嘴几乎没动,依旧灰白僵硬,晏破军想他此时估计连舌头都是硬的。
“去哪里。”晏破军问着。他想自己大约是疯了,竟在这儿和尸体唠了起来。
“走。”天策仍然只说这一个字,拖着晏破军起来往门外走。晏破军任他拖着,出门之后坚持要把门好好阖上。
一人一尸走在路上。此时天策府弟子大多已从校场晨练完毕,排着队跑去吃饭。晏破军不时给路过的天策弟子让道,得到了一片的“道长好!”、“谢谢道长!”。天策跟在他身侧,与他相交握的手似乎紧了些。
晏破军握了握他的手,忽然想起些什么来:“你的斗笠没戴。”
从太原出发时,晏破军专门去买了顶带面纱的斗笠给天策戴上。白日里阳光太盛,晏破军总怕那张惨白发青的脸晒化了。尽管孟惊鸿觉得他这种想法很蠢,但想到面纱可以遮一遮那明显到不能更明显的死人脸,也就默许了晏破军的做法。更何况天策府说不定还有认识这天策的人,一旦被人认出来不管怎么说都很难解释,尤其是,哈,纯阳弟子总被人当作通灵之人,难免有人会想到更多不好的事,那时候可就难办了。
而此时天策的面孔暴露在阳光下,不细瞧竟看不出丝毫灰败来。晏破军直接将人揪过去,脚下微一错步,尘土随着无形的内力低低飞扬起来,尔后扬起的尘土忽然震散,只闻衣袂掠风之声,原地已不见晏破军和那天策的人影。
天策靠在晏破军肩上,似有似无地眨了下眼睛。
晏破军的内力是这个年纪少见的浑厚,一呼一吸,踏在屋瓦上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落地时身形舒展,如从天而降的鹤子,衣袂翻飞,触地只有极轻的一声。
孟惊鸿拎着斗笠从房内出来,青着半张脸,见到还搁那搂搂抱抱不成体统的两个人,当下就把斗笠掷了过去,用足了八分力气。天策倾身上前,僵硬的胳膊使巧劲一拨一够,将斗笠捞进手里,老老实实地重新戴回了头上。
武力被压制了。
于是孟惊鸿的脸愈发地青了起来。“夜不归宿,嗯?”他咬着牙道,嘴唇扯得发僵,“破军,我怎么和你说的?”
“陈潜不是恶人。”
“我管他是不是恶人他是个——等等陈潜是谁?”
晏破军依旧握着天策的手,表情肃穆:“陈司阶为我费心许多,还请师兄不要再苛责他了。”
孟惊鸿抽了一口气:
“我苛责他?破军,我知道你头一次下山,难得遇到如此稀奇之事,难得遇到可以交心之人,但师兄希望你记着,它、不、是、人!”
晏破军难得皱起了眉,显然是听懂了孟惊鸿的用词:
“这重要吗?”
“与你举樽共饮重要吗?与你月下谈心重要吗?与你除魔卫道重要吗?”孟惊鸿深吸了一口气,“破军,不论他生前是个多么令人钦佩之人,现在他都不在了。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他该去的地方,是你在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到的地方,你们终究无法同行。”
“……”晏破军皱紧了眉头。虽然没有回应,但孟惊鸿知道他听进去了,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一声小心些,便回屋子里去了。
晏破军仍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那天策也恢复成了个死物戳在一边——或者应该说,原本就是个死物,但那些记忆里的他实在是太鲜活,让人难以置信那个意气风发的天策弟子真的死了。晏破军想起前一日陈潜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自己名字的时候,虽然僵硬冰冷的手指没个深浅轻重,但能很轻易地感受到对方所托付的信任。他一直把这个天策当成朋友看待,即使他们……好吧,人鬼殊途,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待到事情都解决了,他会为他这位朋友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安葬。他会一直记得陈潜带他看过的一切,记得陈潜这个人。或许许多年后他还会在同孟惊鸿对酌时偶然提起来,师兄弟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若是身边还带着小师弟或小徒弟,他们说不定还会讲起这段过往,晏破军会和他们说起陈潜,说起他做过的事,末了感慨一句,唯恨不能与他相识。
贫道知晓你的品行、了解你的性格,连你的生辰八字都清清楚楚。
贫道欣赏你的为人、感慨你的执著,为你的刚正与温柔数次动容。
晏破军走进屋里。孟惊鸿在煮茶,老旧的茶具,刚挑回的河水,煮出的却是不输纯阳宫雪水煨出的香茗。
“风校尉早些时候送过来的茶叶。”孟惊鸿坐在桌边,捧茶慢啜,示意他坐。
晏破军在桌子另一边坐下,端起茶碗看到其中杏色的茶,微动的水面映出他的眼——清明的、鲜活的。
贫道想反驳你对于纯阳武学的看法、想用凤左剑领教你宿星长枪的威力。
贫道想与你煮茶博弈、想和你一同策马江湖看遍山河大好。
晏破军直接将茶水一饮而尽。
…但贫道又总是想起来,初遇你时,你已与贫道阴阳两隔了。
你我二人,从来就未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