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蝶》月当楼

20、天国黑昼（二）

　　晚上8点，我们报了警。然后我和宛绚沿着唐人街漫无目的地走。等警局或者绑匪的消息。忽然发现宛绚除了工作和睡觉，其实无家可归。

　　我去便利店买了可乐和汉堡。我们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来。空气从人的指甲、皮肤、头发和细胞中间穿过，留下阴冷尖锐的触觉。

　　宛绚的手上一直捧着那部破旧的诺基亚手机。紧紧攥着，像紧攥着一颗无望的灵魂。

　　“汐，听说前世苦难，来世必定幸福。你信吗？”宛绚的大眼睛望着我。她的脸颊上还有泪水肆虐过后眼线散开的污黑。

　　“我信。”这是我头一次对她说违心的话。

　　“有时候想，做一只虫子多好。只用出生，然后等死。够简单。够爽快。”她开始疯狂地往嘴里塞着汉堡。

　　我看着她。她眼里隐隐的绝望让我害怕。尽管我跟她一样，也想做一只虫子。出生，等死。因为人的生命实在太久太冗长了。

　　“汐，”宛绚吞下嘴里的面包，“上辈子我一定造了太多的孽，所以这辈子才会这么惨。”

　　“但是宛绚，你在赎罪。”而我是继续积累罪孽。并且我不相信来世。

　　她苦笑一声，眼泪顺着红肿的眼眶溢出来。“他一直跟我说，我们再攒一年的钱，就回国……他看圣经，相信因果报应，比基督徒还虔诚……他从没碰过我。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我搂住她。是的，他爱她。但有时候我觉得只有我才能给她温暖。这种温暖才是安全的。我们是长在同一个墙角的两块幽凉苔藓。

　　“我想有他的孩子。太想了！”宛绚深吸一口气，“只不过，这种鬼地方怎么养孩子！奶奶的我们这种人怎么养孩子！”

　　她把手里的可乐瓶狠命地扔了出去。然后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抽搐起来。“奶奶的！我他妈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我环住她的头。在她涕泪湿热的气息里，我感觉到她惯常的决绝和义无反顾。但这种决绝和义无反顾对于她来说，有时候比死亡还危险。

　　我紧紧攫住她的身体，心惊胆战。

　　“宛绚，相信他。如果他爱你的话，他会没事。”我这样说。心里却开始害怕。害怕宛绚失去她的依赖。害怕我失去她。

　　这时宛绚手里的电话响了。她慌忙按下了接听。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惊惶。

　　“求你们了！我会想办法，求求你们……”她没有说完，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宛绚？”

　　她惊慌地抓住我的手，“怎么办，汐，他们要剁他的手指！五天看不到钱就没命了……”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忽然想到，绑匪很可能是之前的高利贷团伙。因为宛绚一下子还清的五万美元并不是小数目，这样实在有点醒目。而且绑匪竟然知道宛绚的手机号码，也知道她和罗乔关系不一般——这么说来，他们的目标依然是宛绚！

　　顿时心底一怵。

　　“宛绚，我想到一些事情，我们现在再去一趟警局！”

　　宛绚抬眼看了看我，“你能救他？！”

　　我点点头。在她眼里看到了久未闪现的光彩。

　　从警局出来，我们在广场上一直坐到半夜。宛绚手里的手机一直没有再响起过。

　　雨后的城市清澈见底。那种透明度让人无处逃遁。街道在夜里像秋刀鱼光滑的脊背。倒映着车子红肿的尾灯，仿佛遍布的血痕。灰黑建筑如囚笼一般矗立着，冷眼睥睨在它脚下蝼蚁般生存的子孙。

　　宛绚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像走夜路的孩子。

　　我又拿出手机拨通了庄沛生的号码，还是没有讯号。忽然有些讶异。我居然会那么想要得到他的帮助。而且那一刻，我忘记了柏衿。

　　薄雾在凌晨的时候笼盖了整个城市。宛绚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劣质香烟燃起的烟尘混入轻飘的夜雾，她的眼睛看过去青黑而空洞。

　　她捏着烟卷的手在轻轻发抖。我知道在漫长的等待中，她一直高度紧张。她的神经已经是一柄拉伸到极限的弓，一触即断。

　　“我现在真的宁愿守着老家的小杂货铺过一辈子。”宛绚吐着烟圈，声音沙哑，“终于发现人只能认命。否则会死得很惨。”

　　“宛绚，别这样。”我拿掉她的香烟，“还有我。你知道我需要你。在美国，我也只有你了。”
　　“但是你也看到了，”她看了我一眼，苦笑着咳嗽几下，“像我这种人，注定得不到幸福。”
　　我伸出手抚摩她干燥的脸颊，“宛绚，不管怎样，我不能没有你。”

　　宛绚偏过头去。伴随着轻声的哭泣，她的肩膀微微抽搐。

　　我搂住她，眼泪不自主地从我的眼眶里涌出来。宛绚和我，我们是连根的两块苔藓，有共同的养分。死掉一块，另一块也活不成。

　　长久以来，我以为我们始终孤独。我们只需要彼此陪伴，不需要男人的爱。但是我错了。即使最阴暗的角落，最潮湿的苔藓，也需要有太阳斜睨的光线。

　　“汐，我需要你。我也离不开他。”宛绚又点上一支烟，“他是第一个不嫌弃我的男人。尽管他信基督，他用最洁癖的观念看待男女关系。他也知道我曾经是个肮脏下流的女人，但是他不在意我的过去……如果他能回来，我会为他生孩子。那样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妻子。”

　　泪滴从她的眼眶里晶莹地滑落。她眼神里面有一种视死如归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在说到“妻子”的时候，眼里闪动着一丝凄凉和疼痛。

　　宛绚跟我一样，执著地相信之前几年的人生，我们活得卑贱肮脏。这种卑贱肮脏，已经变成难赎的罪孽。她把生孩子看做是赎罪，一段灰暗人生的终结。她相信只要有了孩子，就会拥有罗乔和爱情，就可以回归孩童般的洁净和纯粹。

　　我一直相信宛绚可以做到。但现在我却空前地害怕。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撑多久。在这个养不起孩子的“鬼地方”。

　　所幸的是，宛绚终于等到了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