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蝶》月当楼

21、天国黑昼（三）

　　第三天凌晨，警方解救了罗乔。我们在一个地下室见到了他。

　　他被绑在一张椅子里。衣服已经破烂，浑身是被虐打过的痕迹。他的右眼完全红肿，看不清形状。只有一团淤血凝固在那里，仿佛一颗霉烂的桃。

　　“乔！”宛绚惊叫着扑到罗乔身上。

　　他轻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青黑的左眼微微睁开，带着穿透一切的空洞。

　　忽然，我听到宛绚崩溃一般的尖叫。她抓住他的胸口，抽搐着开始发抖。

　　“宛绚……”是罗乔沙哑的声音。

　　他扶住晕眩的她。这一瞬间，好像有一只鼓槌狠狠敲击了一下我的心脏——我看到罗乔的胸口挂着一根手指，还带着淋漓鲜血的痕迹！

　　我听见自己心跳发出的爆破声，还有头脑眩晕的噪音。仿佛尸体火化时点火的刹那，轰然一响。
　　他的左手垂在衣襟边，无名指仅剩下小半根。

　　宛绚看了看那半根断指，脸色苍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抱住罗乔，“还好，你还在……你还在……乔，我们回去，离开这鬼地方，我们回家……”

　　“好。”罗乔抚摩她的头发，声音像浮在空气里的雾。他无力地直视那扇沾有他鲜血的玻璃窗，眼光虚渺得透明。

　　“我们回家，一切都会好的。”她紧紧抱住他，好像抱紧了她的整个世界。

　　罗乔被送进附近的医院。他失去了右眼和一根手指。

　　警察只逮捕了绑匪其中的两个打手，果真是之前殴打宛绚的高利贷团伙。我不知道他们在唐人街是否有背景。只是警察抓到那两个打手，案子相似乎就一了百了。

　　宛绚向移民局自首以后，就只等待着被遣返回国。

　　几天以后我去看她和罗乔。宛绚的脸上有了些颜色。罗乔的伤势也基本痊愈了。他坐在她的旁边，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更深地嵌入脸颊。他的眼睛和那天我们在地下室看到的时候一样空洞无欲。

　　我又感到了某种不安。

　　“好些了吗？”我问罗乔。

　　他点点头，“已经没事了。谢谢。”

　　“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法庭令很快就会下来。”他说。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他沉默几秒，冒出一句话。

　　“汐，我现在真想快点回去。”宛绚说，“他妈的什么狗屁锦绣上城，狗屁迪奥，都是他妈的狗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平静，下垂的眼神像一潭没有光线的死水。

　　赚够钱回国，在锦绣上城买房子，用迪奥的香水。这是宛绚的梦。迪奥的玫瑰香水，她用过一次商场的试用装。她说，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味道。以后有钱了买他一大瓶。

　　那天她穿了一件旧T恤和破洞的牛仔裤。但是浑身散发出迪奥香水薄薄的香味。馥郁的玫瑰气息让她瞬间变得光彩袭人，脸颊盈盈得像粉红的百合。

　　后来，我再也没在她脸上看到那样的光彩。现在的宛绚让我感到害怕，她的眼睛让我觉得不安全。就像有一种随时会失去她的错觉。

　　我握她住的手，感觉到她手心的湿凉。“宛绚，回去拘留也就几天，罚款的话也不会太多。一切都会好的。”

　　宛绚叹了口气，“回去以后，还机票钱，还庄沛生的钱。我都不知道这辈子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现在明白了，”罗乔用他的左眼看着宛绚，“就像你说的，有些人罪孽太重，永远不能在生活和爱情里欢天喜地自由自在……而且，主会把侍奉神的和不侍奉神的分别开来。”

　　他喃喃地念着像是圣经里的话。宛绚凝视他，满脸疑惑。听着罗乔，我却忽然感觉有一股凉意冲入头顶，冲撞着我的视觉，将宛绚脸上微微的笑意稀释。

　　法庭令很快下来了。宛绚和罗乔将从旧金山国际机场被遣送回中国。两天后，移民局的车子把他们送去了机场。

　　宛绚走的时候穿着她的棉布大T恤，暗蓝色牛仔裤。眼神疲惫。她拖着那口旧旅行箱，站在我跟前，像一株散落在空旷里没有任何依靠的阴生植物。我感觉她竟离了很远。

　　“好好照顾她。”我对罗乔说。

　　他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忧郁而漂浮。我忽然发觉，在他的目光里面我几乎看不到宛绚。那天送罗乔去医院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抱着宛绚狂喜和流泪。但是他没有。宛绚说，他爱她，她不能没有他。我一度以为只要回国，一切能重新开始。然而此刻，我在他的目光里看不到任何东西。看不到宛绚。

　　我一惊，随即又把宛绚挨打住院时的情景扯回脑海。至少那个时候，他在她床前流泪，他爱她。真实地爱她。现在他却让我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汐，早点回来。”宛绚抱着我，只说了这一句。

　　“我会的。”我拍拍她的背，“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她点点头，干涩起皮的脸颊上扯出一丝笑容。

　　有几根细细的短发从她浓密的长发里挣脱出来，孤零零地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