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无明》钧墨

2、露宿随意

　　他再次睁眼时，入目是漫天星河。
　　虽是初夏时节，西北却比不得江南，昼夜寒暖差距极大。他想动一动身体，不料手脚冰寒，竟是已经在野地里冻僵了过去。
　　耳畔传来一个令他恨不得马上跳起来掐住对方脖子来回摇晃的声音：“他是不是醒了？”
　　原来那两人还在他身边。听说西北一带山中多是熊罴虎狼，还好他们未曾将意外昏迷的他丢在路边不管。
　　说来奇怪，他当时只觉心中激愤异常，一口气难以为继，脖颈处竟然好似被人掐住，胸口也窒闷难当，一下子便昏了过去。
　　那道令他恨不得马上跳起来掐住脖子来回摇晃的身影来到他眼前，伸手晃了晃：“龙浼少侠，你醒了？”
　　那只摇晃的手上拎着本挂在他腰间的令牌，上面是天子御笔亲书他的名字。
　　他只道自己一时不察，着了韩子澄的道，心中生出一股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不甘。因为连脖颈都酸痛不已，难以移动，他只能瞪着一双眼睛，“韩公子，倒是在下小看了你，你究竟使了什么招数？”
　　韩子澄强忍笑意道：“你是不是久居江南之地，这次跟着我们马不停蹄地来到西北？”
　　“是又如何？”
　　“你知不知道江南地势低平，与东南的海港一般高度，而西北群山巍峨，地势高峻，江南人乍到西北不习惯便会有高原反应？你是不是胸闷气短，喘不过来？”
　　“……”龙浼咬牙道，“你再笑？！”
　　韩子澄转过脸来，面无表情，“我哪里笑了？我们受过特殊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说到后来，他嘴角的抽搐已是控制不住，赶紧将头埋进谢寒胸口。
　　谢寒习惯性地揽住他腰身，抬起头与龙浼对视，目光澄澈，有如某种大型犬。
　　“……”
　　韩子澄收拾好笑意，来到龙浼身边道：“快把他搬到火堆旁，免得他受了风寒。高原反应加上风寒，是人都受不了。天子好好地培养了一个暗卫统领，别浪费了他一番苦心。”
　　龙浼一句话都不想回复他，任由他们摆弄自己的身体，就连韩子澄不小心把他的头磕在石头上都咬牙忍了。他的身体在火堆边烤了许久，总算有了一丝知觉。
　　韩子澄将一块干粮掰碎了，托起他的头想喂给他吃，谢寒却劈手夺过他的头：“子澄，你不许抱着他。”
　　“我喂他吃东西。”
　　韩子澄的手还没伸到他的脸上，他的头就又被谢寒掰得更歪了一点：“反正就是不许你这样对他，你还没喂过我呢。”
　　“听话，那我喂你吃。”
　　龙浼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本该给自己的干粮进了谢寒的嘴巴，碎末还落在他的脸上，“……”
　　就在韩子澄又倒来水喂谢寒喝，一时手抖把水淋了他一头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你们秀够了没有？！”
　　把他的头当皮球一样掰来掰去，罔顾他一个病员又机又渴，自己反倒秀起了恩爱，还能不能有一点人性了？！

　　好在韩子澄和谢寒都不是什么魔鬼，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不给龙浼吃喝的地步。
　　等到手脚能动，他立刻要回自己的令牌，收进怀里，连同那条意外发现的锦帕，也好好地躺在手边。此物虽为无尘公子所赠，韩子澄和谢寒却都并不将之当一回事，不然也不会随便拿它包起夜明珠了。
　　龙浼将锦帕折了两折，收起的同时，指尖触到怀中纸卷边缘，微微舒了口气。
　　自那件事之后，他一直留着这副陈旧丹青。
　　那是年少之时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等反应过来想要弥补，却听到那人被打断了腿赶出家门，甚至在族谱上永远除名的消息。
　　原以为拖着一副残躯，那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少年无论如何也走不了多远，然而当他耽搁几日再派人寻觅时，偌大孤城，哪里还能找得到那人半点踪迹。
　　此后数年，他到处探听那人的下落。曾无数次设想如果再次相见，要以什么表情回应那人质问，却再也没有机会，徒见年月流逝，不闻故人音讯。
　　再后来，他告别族人，退出家主竞争，只身下了江南。在京城偶见天颜，一步一步爬上现在的位置。他有时会想，说不定那人受了如此严酷家法，已经在多年前的某个暗夜里静静死去，终有一天，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会消逝在流水般深沉的时光里。
　　可今日只是余光扫过那条锦帕上纹样，年少时与那人相处的旧事猛然回溯，心神便仿佛被紧紧攫摄，连脚步都一时无法动弹。怎么可能忘了这个人呢？如果真的能忘记，他也不会怀揣那副旧丹青至今。
　　奇怪得很吧，明明一次都不曾展卷，明明数年都不曾相见，闭上双眼，那人的容颜却仍然清丽生辉，明艳如昨。
　　火光逐渐微弱，最后一点亮光在烧至尽头的残枝间轻轻一跃，随即暗淡下去。
　　群壑本该无声，深林却失静谧。几步之外，那对腌臜微弱而微妙的动作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停过，不论是含糊的轻语还是窸窣的衣料摩擦声，都不断使此时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努力练武导致耳聪目明的龙浼青筋跳动。
　　冷静，冷静，这么多年，那人的消息总算到了唾手可得的近处，必须和这两个家伙搞好关系。龙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默念着冲动是魔鬼，世界如此美好等箴言，闭上眼睛，老僧入定。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
　　忍字头上的那把刀落下来，结结实实扎破他仅剩的理智，龙浼睁开双眼怒斥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会吗？！”
　　韩子澄回答得很快：“不能。”
　　龙浼瞪着那团纠缠在一起的黑影：“这里是荒郊野外！”
　　“露营嘛，我们挺适应的，不必担心。”
　　龙浼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想冲过去掐死他的手：“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啊？”韩子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是什么意思？”后面这句话问的是正将手臂垫在他身下，怕他被石子硌着的谢寒。
　　谢寒淡淡瞥过去一眼：“他是不是想和我们睡一起？”
　　“原来如此，皇家暗卫也会孤掌难鸣，夜深人静寂寞难耐。”
　　谢寒皱了皱眉：“可我不想和他一起睡。”
　　韩子澄赞同道：“巧了，我也是。”
　　“老子也是！”龙浼被他们的一搭一唱弄得暴跳如雷，他此刻最痛恨的不是这两个和自己不在同一频道的人，而是明知道会被气死还要嘴贱和他们搭话的自己！
　　他唰地拔剑出鞘，用尽十成力气，朝想象中韩子澄和谢寒的脸劈下去！
　　噗呲——
　　火堆重新点亮。
　　他狠狠向那两人看去，却见虽然他们四肢凌乱地叠在一起，但是神情异常坦然，衣衫异常严整，没有一点要朝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情节发展的趋势。
　　“你们……”
　　韩子澄道：“我姐姐就快要生了，我们只是在讨论这孩子今后有没有机会成为国之栋梁。”
　　龙浼：“……”
　　一定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精彩，韩子澄望着他，慢慢眨了眨眼睛：“龙少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此言一出，龙浼立刻把眼睛瞪到最大。他瞪了半天，直到自己眼睛开始发酸，恨恨甩下佩剑，往地上自暴自弃地一躺：“闭嘴！睡觉！”
　　……
　　可恶！

　　习武之人对周身环境十分敏锐。
　　龙浼也不例外。
　　天明时分，他不仅知道那两人一夜好眠，还清醒着观看了朝阳从西北的群山万壑中一寸一寸挪上来的全过程。
　　等到下属们终于找到他，禀报在山中某处发现明月门设下的阵法时，他面带笑容，脑子里却在嗡嗡作响，下属一连重复了三遍，他才从轰响的耳鸣中拼凑出对方的语意。
　　下属见他眼下发青，脸色发白，伸手虚扶，被他前进一步避过，目光向隐隐被包围起来的韩子澄谢寒二人投去：“既然一切因你们而起，还请你们负责到夺回夜明珠为止。”
　　他这话是对着韩子澄说的，却始终防备着谢寒的每个小动作。经过一路追击，他已经对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心知肚明——韩子澄是个战五渣，头脑却很灵光，谢寒不谙世事，行事看似毫无章法，一切都以韩子澄为先。
　　他武力值尚不知上限，还有一身莫名其妙的破阵技能，是可以拉拢的人才。皇家暗卫有一半以上是南方人，初涉西北，对从西域传入的阵法之技不甚了解，要想趁势探查明月门，还需要他出手相助。而要想他为己方出力，只有讨好韩子澄，或是……先将韩子澄的性命握在手中。
　　皇命在身，不论明月门如何凶险，此番都不得不深入虎穴。
　　他已用手势暗中命令下属形成合围之势，一旦韩子澄透露半点不情愿之意，就立刻出手将他们制住。
　　韩子澄对他心中一番盘算状若未觉，直直迎着他目光道：“真巧，我们正好是敢于对自己所作所为负责任的良民。”
　　“……”
　　龙浼觉得，从某种意义上，韩子澄也算是战斗力没有上限了。
　　……在噎住他这件事上。
　　尤其是暗卫们一路引着他们前往明月门阵眼时，他无意中听见谢寒问：“子澄，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可以带着你脱身。”
　　“不必，我们跟着他们走就好。”
　　龙浼斜睨了韩子澄一眼。嗯，这家伙还算识时务，到时候就在天子面前替他们说些好话，减轻罪名。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只听韩子澄压低声音道：“……我们快要没钱了，让他们带着我们公费旅游岂不美哉？在找到夜明珠之前，我们一切吃喝住行全都白嫖他们，还能用锦帕的线索要挟龙少侠送我们回乡，这么好的冤大头上哪里找？”
　　谢寒发自内心地赞美道：“子澄，你真聪明。”
　　偷听到一切的冤大头：“……”
　　在找到夜明珠下落后就让这两个人滚远点，越远越好，马上、立刻、一秒也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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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韩公子的千层套路
龙少侠：还好我偷听到了他们的阴谋。
韩子澄：你以为我在第一层，其实我在第五层！这就是我的逃跑路线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