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无明》钧墨

1、赶路随意

　　过了雍城便是阳邑。
　　宁氏王朝第三任帝王初年，正值初夏，西北多山，万仞高峰直插云端。
　　四野不闻人语响，徒有西斜残阳将夕照铺满十里青山。
　　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辆沾满尘土的旧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摇摇晃晃，一只手撩开车帘，一道清润的声音随即响起：“离雍城还有多远？”
　　那只手肤色白皙，指节修长，指腹不带舞刀弄剑之人惯有的薄茧，一看便知此人定是某家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
　　车夫道：“天黑之前必然能到达。”
　　“那好，你现在马上勒停马车，独自一人策马入城，越快越好。”
　　“啊？”车夫一愣，即见黑影一晃，原本坐在车内的两人已稳稳落地，连忙吁停骏马，“两位客官，你们这是……”
　　两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衣着奇异，背着一个巨大包裹，上身不知是穿还是裹着一层被削去半截的红布，手上光色各异九个戒指分外惹眼。散落的乱发遮住他半脸，露出的另半张脸却是轮廓精致，五官秀美。方才正是他将那个公子模样的少年抱在怀里，从行驶的马车急掠出去，足尖轻点，落地悄然无声。
　　那少年刚在地上站稳，又被他一把揽进怀里，贴着耳朵低声道：“子澄，有人来了。”
　　韩子澄见车夫仍在原地，呵道：“定金不是早交给你们老板了吗？剩下的路程我们自己也赶得，你为何还不走？”
　　车夫跃下马道：“我练过几年功夫，可助客官一臂之力。”
　　“我这位……”韩子澄微微一顿，将脱口而出的字咽进嘴里转了转，“朋友武功高强，我们不需要你保护，敌人人数众多，你还不快走？”
　　他在上一座城池租借马车时，曾坦言一路上或有追兵相阻，想要高价买下马车自行前往雍城。可那车行老板见他衣着华贵，出手阔绰，非要派人替他们驾车，还向他们保证派来的车夫身怀外家功夫，必要之时也可以作为保镖。
　　韩子澄并不想牵连他人，可老板似乎心意已决，便也不好推脱，只得与车夫一同上路。他早已想好，一旦追兵接近，便让车夫离开自己二人身边。
　　“要我走也可以……”车夫伸出手来，“小费。”
　　韩子澄皱眉：“什么？”
　　“西北地广人稀，城池之间山路绵长，我替你们日夜不休地赶路，连一顿热饭都吃不上，难道客官不有所表示？”
　　韩子澄冷声道：“你要钱不要命了吗？”
　　车夫不气不恼，说话间偶露一口恶心的黄牙，笑容令人不寒而栗：“看您衣着谈吐，想必是哪个富贵之家，不曾出过远门的小少爷吧。竟将钱财外露，一点也不避旁人。今日我就给您上一课，在这穷山恶水的西北，可得把自己的钱财捂牢实了！”
　　这打扮得与普通庄稼汉并无二致，脸庞忠厚老实的车夫抽出随身的长刀，面目狰狞起来：“识相的话就把包裹和钱袋留下，我考虑考虑饶你们一命！”
　　谢寒搂着韩子澄的手臂紧了一紧。
　　车夫贪婪的目光在他十指上一转，刀尖指了指那九枚闪闪发亮的戒指：“喂，小白脸，把这些摘下来扔在地上，否则休怪爷爷砍下你的手！”
　　韩子澄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便传来细细簌簌的足踏枝叶之声。
　　就在他们耽搁的数息之间，追兵已至。遮天蔽日的密林之间，十数个黑衣人四面八方将他们合围起来。
　　唯一没有用黑布蒙面的为首之人缓步而出时，谢寒正在韩子澄的指挥之下从厚厚包裹中翻出用布包裹的不知什么物事，随手向空中一抛。
　　布包随着那物腾空而散开，露出包裹在其中的东西，正巧有残阳一道直射其上，光华流转，流泻出赤橙黄蓝绿五色光点，在每个人脸上快速回旋，华美至极。
　　竟是一颗夜明珠！
　　为首的黑衣人身形一闪，出手如电，眼看就要将夜明珠握在手中，眼神忽而在那轻飘飘落地的布帕上一扫而过，像是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原本流畅的动作微凝。
　　而那位车夫早已抓住这转瞬而逝的机会，长刀一挑，夜明珠清脆地撞击刀面之后，即顺着刀身滚落到他手中。
　　下一霎那，唰唰几道剑光连缀成网，眼看将他包围其中。
　　他心知绝不可能以寡敌众，适逢一个黑衣人一剑扫向他下盘，他不闪不避，反而伸出右腿迎上，以血肉之躯相接。
　　尽管黑衣人蒙了面，看不出表情，从仅露出的双眼中，仍闪过一丝疑惑。
　　可以想见一剑下去，他的一条腿一定会当场离体，血泉喷涌。
　　乱局开始之际，谢寒就已抱着韩子澄左冲右突，连续闪过为首那人数次攻击，游走到包围圈之外。此刻韩子澄不经意间瞟到车夫奇怪的举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抓住谢寒手臂厉声道：“他是雍城明月门……”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震动山林的巨响，车夫原本站立之处炸开浓密的呛人黄烟，霎时遮天蔽日，天昏地暗。
　　谢寒紧紧抱住韩子澄在丛林中飞掠。
　　不知烟尘中是否有毒，方才韩子澄情急大喊，已经吸了好几口。他自己可以闭气，可韩子澄是没有练过内功的普通人，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捂住他的口鼻。

　　过了许久，两人终于甩开追兵，韩子澄甩开谢寒的手，用力呼吸山中空气，却因用力过猛而咳嗽起来。
　　谢寒轻轻帮他拍抚后背，手掌触及他背上柔顺如绸的发丝，忍不住多摸了好几下。
　　待气顺心平，韩子澄回头却顾来时之路，只见夕阳之下的苍苍翠色，无尽而无解。“我们现在在哪，怎么回到官道上去？”
　　谢寒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能不能原路返回？去雍城应该走哪个方向？”
　　“不知道。”谢寒用手指转转披落在额前的乱发，“我乱跑的。”
　　“……”
　　他突然抱住韩子澄，这是他惯用的撒娇技俩，每次做错了事都会亲近韩子澄以示讨好。韩子澄斜睨他一眼：“想萌混过关已经晚了。”
　　话还未说完，身体一横，被他抱起来跳上枝桠，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了？”
　　谢寒道：“有人跟过来了。”
　　手臂一扬，几块小石子穿过繁密的枝条向身后一个愈来愈近的身影激射而出。
　　“请二位留步！在下并无恶意，只是……”那人声音顿了一顿，大概是分出了几分精力击落石子，“有几个问题想问。”
　　人未到，声先至，这几句话显然用上了内力，在密林之间如水波般缓缓荡开。
　　韩子澄拍拍谢寒手臂止住他进一步攻击的动作，示意他带着自己落在地面上。
　　不多时，果然见那身影拨开横斜枝桠，一步步走出。通体墨黑的衣袍之上缀着暗金纹路，正是连日来追击二人的暗卫之首。
　　适才他骤然现身，韩子澄并未细看，此刻见他闲闲走来，一身黑衣衬得面庞如玉，倒有几分富贵公子的气派。他的佩剑好好地收在腰间，手指间夹着几块玉石翡翠，想必刚才谢寒随手扔出去的并非小石子，而是包裹里和夜明珠装在一块的珠玉。
　　谢寒将韩子澄护在身后，摆出防备的姿势。
　　那人见状也并不在意，将那些玉石收进怀中，反手抖开一块锦帕：“这样东西是二位用来包裹夜明珠的，被在下捡到。”
　　韩子澄越过谢寒伸出手：“阁下拾金不昧，不愧是皇家暗卫。”
　　就在他指尖将触到锦帕时，那人手腕一抖，避了开去：“韩公子谬赞。在下才没有说要将这东西物归原主，何况……韩公子恐怕也并不是它的主人。”
　　他将这锦帕放在手心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莲花戏蝶纹样，道：“在下说错了没有？韩公子和这锦帕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若非他提起，韩子澄都快忘了这块锦帕的来历了。
　　这条锦帕是他和谢寒离开阳邑前夕，混在锦绣山庄送来的礼物中的。
　　韩子澄原本是阳邑首富韩家二公子，生母是一位不知名的陪嫁丫鬟。从小不务正业，反而酷爱摆弄野史经传，奇门遁甲，在家中亦不受父亲重视。几年前，他意外与西域偷神谢寒相遇，一同破解寒玉山匪徒劫持朝廷金像一案，暗中私定终身。长姐韩菱珠成亲之后，他便与谢寒离开故乡，一路游山玩水，直至来到烟雨如花的江南京城。
　　他从小颇爱坊间话本游记，对江南风物好奇不已，便在京城多逗留了一些时日。正巧韩菱珠寄来书信，告诉他自己已有数月身孕，又正巧他当晚回信时月影葱茏，难辨字迹，忍不住说了一声客栈油灯实在昏暗。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谁知道这个脑子里缺根弦的偷神竟然马上翻墙进宫把皇后凤冠上的夜明珠偷了来给他照明啊！
　　偷了夜明珠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还顺手把凤冠上的珠玉拆了带回来给他打弹珠玩！
　　拆了凤冠也就算了，最过分的是，因为被宫廷侍卫堵截，他甚至把刚从宫宴上离席的天子和一个不明真相的无辜路人绑在了一起，逼迫他们大喊大叫引走那些人！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被雷霆震怒的天子派来的皇家暗卫从江南一路追杀到了西北。
　　……
　　想起这些，韩子澄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剜谢寒一眼，对方却毫无所觉，讨好地用手指梳了梳他的头发，“……”
　　韩子澄扭过头道，“自然是我们的朋友。”
　　他与无尘公子并无交情，因此不说“我的朋友”，而用“我们的朋友”含糊带过。
　　那人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他现在身在何处？”
　　韩子澄想也不想道：“京城。”
　　“……”那人愣了一愣，“此话当真？”
　　“当真。”韩子澄微微一笑，“只不过这几个月拜阁下所赐，我们一天天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排泄不畅，记性也变差了。要是记错了，还请阁下多多担待。”
　　那人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韩子澄，张了张口，忽而用手捂住心口，大口喘着气，不一会儿便发出气息不继的嚯嚯声，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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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坑(^o^)/~一卷一个故事，一次更一卷，随缘下一卷，冲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