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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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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诸葛亮以为自己铁定是被鬼神附身了,要不怎么会整日都在嘴中哼唱着那首某夜周瑜唱过的歌儿呢?
不过,也只限于哼曲子罢了,至于词那自然是免了的。
直至那日,整个东吴几乎都将周郎重病的事儿给传遍了,最终总算是传入了他的耳中。被排挤了呢……
于是他二话不说,便什么礼也没送上,就带着颗无比虔诚的心去找周瑜了。
其实诸葛亮至今都还很好奇,为什么当日一进门就瞧见了堂堂周郎竟然用被子将头给蒙着卧倒床塌,诸葛亮费了好些工夫才忍住了自己想笑的冲动。
「听闻都督病了。」诸葛亮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挪到周瑜床畔,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便又将话说了一次。
随后便听到了闷在被子里懒懒的答复「哎,这哪儿能啊,我才不会像……」某个人一样不负责呢。
于是话卡在一半,没了下文。
「既然如此,那么……亮告辞了。」诸葛亮轻笑着用指尖隔着一床被子勾勒着周瑜面部,童心忽起地戳了戳,然后起身欲走。
「先生留步。」周瑜掀开锦被一手拉住了诸葛亮的鹤氅。不对啊,怎么此番景象如此熟悉……
「都督还有事么?」
「先生这可是打算一去不还了么?」
「都督为何要这般做想?」诸葛亮佯作一脸不解「再说就算都督要赶亮走,亮又怎生舍得啊。」说罢,扯过自己的衣袖便浅笑着匆匆离去了。
周瑜半眯着凤眸,望着诸葛亮远去的背影,不觉已是攥紧了拳头。
他……绝对是故意的。
赤壁之火燃了整整一夜,也由此点亮了天地,点亮了青史,点亮了那人的姓名。
诸葛亮登临而望,满目火色,的确是绚烂至极到了刺眼的地步,可是他不爱。这火烧得太旺了太烈了,便好似要将这江水煮沸,将草木化为灰烬,火红得就仿佛是……血。
他真的不懂,为什么东吴的战袍都是如火般炽烈,却也是如血般妖艳。
而那个人呢?想必早已是束起了肩上青丝,赤袍金纹,横刀古锭,好一副潇洒狂傲了吧。
纵然从头到尾,亦不知究竟是为了谁。
但相较而言,诸葛亮却以为某一夜那微弱的烛火,零碎的星光更适合于他。没有山河,没有家国,抛却那一切沉重,他只是他,只是周瑜,如此而已。
那夜舟灯依稀,他横抱古琴,青丝微乱,浅笑着向自己望来,自己的心却险些漏跳了一拍。
他邀自己同舟,佐以美酒,谈笑风声,倾尽满江风月。接过他的古木良琴,泠泠弦瑟,婉转低吟。
而后自己停止了弹奏,只是静静地靠在一旁听他轻轻地唱,缓缓地唱,却好似已唱尽了他一生的繁华,一世的离索。
在许久许久以后,当许多许多人都不在了以后,那时诸葛亮也老了,他终于读懂了那夜周瑜的心情。原来他们都曾狂过,都曾累过,都曾伤过,也都曾寂寞过。
而如今,纵使火烧得再凶猛,可这到底还是冬天。风刀霜剑,诸葛亮不禁瑟缩了身子,靠在一棵树下,耐心地远眺着那火焰,待它慢慢地烧,静静地烧,直到他几乎什么也都再听不见看不见了,于是也就这般渐渐倒头睡着了。
当周瑜来时,瞧见的便是诸葛亮这番狼狈的模样。有些无奈地将他扶起身来,放在自己背上。虽然消瘦,可到底是个够高的大男人,加之周瑜此时亦疲惫不堪,背着诸葛亮时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只是可惜的是,诸葛亮这辈子也休想再知道被众人称为神机妙算的自己,这次却料错了一件事情。当周瑜见那烈火已在曹营燃起后,深知胜负已定,便褪了战袍匆匆离开了。
至于为什么?他也不大清楚,大概是有些疲惫了吧。于是他便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个保存着伯符与他的记忆的地方。他还记得,有那么一次伯符在外面喝得个烂醉,结果自己找了他好久,最终终于在那江边找着了他,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滩烂泥给拖了回去。
不料今日,没了伯符,他却又捡到了一个孔明。
往事如注。他笑得有些苦涩,竟是连老天也要残忍地撕裂那伤痛,让他拾起从前,再把锋利的剑刃给重新刺回去么?
不不不,苍天你错了。伯符是伯符,孔明是孔明,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呀。
将孔明放到塌上后,才发现自己的臂膀早已酸痛不已了。但也顾不得这许多,伸手触了触诸葛亮的额,热得烫人。
拿了块湿巾来,轻轻地为他擦拭着滚烫的额头。忽然闻见诸葛亮低低哼了一声,此时才瞧见他那眉头都快要拧到一起去了,唇被咬得失色,大概是做噩梦了?呵,原来卧龙先生也有害怕的事情呢。
「公……公瑾……」
公……恭敬?公鸡?还是……公绩?周瑜苦笑着,轻轻拍了拍诸葛亮的脸颊,见他还不醒来,也没了办法,只得守在一旁直至自己也随着渐渐睡去。
诸葛亮一觉醒来,见周瑜正伏在床头,还着实被吓了一跳。拿下额上早已干冷的绢巾,心里也不知是个怎样的滋味。
于是翻身下床,刚一抬步子却又被周瑜逮了个正着。
怪只怪,他并不似某个已逝的人般,知晓周瑜一向浅眠。
「先生这次总该是一去不还了吧?」
「都督是不想亮留下来么?」
「不,不是不想。」周瑜颇为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而是不能。」
「那讨逆将军他就能?」诸葛亮近乎是有些赌气地挑着眉眼。
「先生明知道你们是不一样的,你又何必老是与一个死者过意不去?」周瑜无奈地撇了撇唇角,又道「不过若是先生愿意留在东吴,效忠吴王,那便另当别论了。」
「不可能。」他答得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那先生与瑜便注定只能是敌人。」周瑜依旧笑得儒雅,毫无半分意外「先生是明白人,汝之所以选择刘备与瑜之所以要与刘备为敌那原因是一般的。别人虽然不一定知道,可先生看得出来,瑜亦是如此。刘皇叔韬光养晦,并非等闲之辈,就近而谈,若他当真无才无能,又怎敢前来单舸赴会?先生又怎会……」
「都督的意思吾人早明白了。」诸葛亮连忙打断了周瑜的话「亮只是……难以服气罢了。」
「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孔明现在还年轻,待到你也老了,你便会明白,其实苍天还是仁慈的……」
比如说,他夺走了伯符,却又送来了孔明。可终究,也都还是留不住的。
周瑜忽然上前抱住了诸葛亮,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而已,纯粹得似乎只是为了安慰。至于究竟是为了安慰谁的,却也无人知晓了。
诸葛亮对周瑜忽然转变的态度感到诧异,其实他如今正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啊,可为何说出的这番话,就似是……自己亦不敢妄加猜测。
倒是周瑜埋首在他颈窝突然一阵猛咳,骇了诸葛亮一跳。
「都督你……当真是身子不好么?」
「无妨,都是旧疾了。」见诸葛亮依旧一脸不置信。周瑜无法,放开了诸葛,执起他的手来,按在自己左胸「孔明能感受到么?它的跳动。」
诸葛亮一愣,面上不禁一红。那年轻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来,几乎都快要带动上自己的脉搏,一齐跳动。
可是,如若它停止了,便什么也都不复了。
诸葛亮第一次觉得,生命竟是脆弱至此。
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般,诸葛亮连忙将手抽了回来「都督不必如此,亮还想要如往日般按自己最初的意愿将路走下去。」
周瑜花了些时间才算是懂得了诸葛亮的意思,望着他泛红的耳根,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瑜也该知足了。先生,请吧。」
而后诸葛亮拱手,转身,迈出门槛。
当他走了好几步之后,风声中却依稀夹杂着身后传来的周瑜的声音「天气甚凉,先生下次可要学会好好注意身子啊。」
温柔得,叫人心疼。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忽然顿了顿,不片刻终究还是决绝地离开了。
周瑜想起当初孙策去时自己未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当见到那紧闭的棺木时,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前,哭得撕心裂肺。
而如今诸葛亮走了,他却再也找不到什么哭的理由。只因自十年前的那一次后,他便再也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哪怕只自私一次,也是不能的。
周瑜缓缓阖上了眸子。不知道当自己死时,诸葛亮又可否会嚎啕大哭?
只可惜,他永远也是无法知晓的。
诸葛亮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还未思考是否能这样做时便已忍不住哭出了泪来。
他不管后人会怎样来评说自己,他只知自己心里憋得难受,不过简单的想要宣泄。仅仅如此,他却依旧解释不清为何。
许多年后,诸葛亮忆起尘事,却再也无法明白当初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泪水。
只因为心碎过一次,补起来,伤口还会不时隐隐作痛。
而若是死了……
那便再也忆不起,曾经被撕裂碾碎时的残酷。
生命果真是脆弱的呐……又或说……
心是脆弱的?
当真不甘,思及某个人现下应该早是在某处与尘世毫不相干的地方,寻到了他的那个谁,然后双双把家还了?
若是如此,那恐怕也太不厚道了些吧,这不就只剩下自己在这凡世被累得个死去活来,双鬓叠霜?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做了一次过客他可不愿意到下面去还只跑一下龙套。
人老了,似乎便真会还童,忆昔流年,不觉间也多了几分小孩般的心思。
那么……再等等吧,待吾人将这些杂事了结了,便一定会……
再将舟灯点燃,听你慢慢唱着谁人的故事,纵醉亦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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