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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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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尚在去鄱阳的路上,周瑜却忽然被吴主唤了回去。
似乎是子敬建议吴主将自己召回的?子敬这人也真是……好生无情呢。
揉了揉太阳穴,只怕又是要有一段不清静的日子了吧。
不过说是这般说,可打心底,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忧的。
在柴桑为孙权分析了抗曹之利弊后,见孙权拔刀斩去案角,周瑜便知,只怕他是心底早已有了主意吧。
至于自己?周瑜觉得真的没有这个必要再多说什么,这千里沃土,江东六郡,曾是自己与伯符一同打下的,这里滋长着他们的梦想,留下了他们的回忆,自己又怎会甘愿将其拱手送人?
曾是自己与伯符呐……
而现在,为何,为何却只剩他一人了?
无人回应。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星夜独自再去找了孙权一次。不知为什么,在自己心里,仲谋永远都只是以前那个跟着兄长一同踏遍江东土地的少年。他怕他依旧放不下心来,虽然他不知事实是不是这般,但他就是担心,于是他便去了。
他亦记不清自己究竟具体说了些什么,无非是曹贼号称八十万水师实质怎样怎样,不足为惧一类的。而后他向孙权讨了五万精兵,孙权就说好啊好啊,不过现下凑不足,就先且选上三万给公瑾好了。
周瑜正欲请退,怎料那人的手却从他后背离开旋即握住了他的手腕,周瑜稍稍一皱眉,正在疑惑中回首瞧见的却是孙权有些恍惚不清的眼神。
「公瑾如此费心此事可是有缘于长兄讨逆?如若孤能够……」
周瑜一怔,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见情形不对,不觉间自己竟是被逼到了墙角,这颇为诡异的距离与姿势让他有些恼了。周瑜习惯性地便欲伸手去敲那个不懂事的小家伙的额头。可当这手刚一扬,却突然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人哪里还是曾几何时那个总是黏着自己爱撒娇的小仲谋啊。碧眸紫髯,从小便非凡人之姿,如今个头也早已与自己一般高大了,周身透出的是隐隐的帝王气息。
不再是小仲谋了,而是吴主啊,自己的主公。
往昔不复,忽而双眼有些泛酸。
甚是好笑地收回手去,见孙权似乎正陷入了什么思绪之中,便不着痕迹地从他掌间抽出了另一只手来,避开了几步「主公,天色已晚,若有他事,可否明日再谈?」
于是也不待得到准许,便匆忙退下了。
出去后意外地遇上了正待在门外的周泰,难得地总算从那张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了几分焦急。
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方才的薄怒也被一扫而尽。周瑜笑着拍上周泰的肩,见他大概是被自己吓着了,双肩微微一颤,这下周瑜瞧在眼里笑意反倒是更浓了些。
「再不进去,吴主可就要休息了。」
待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颇为暧昧不清时,周泰早已是埋着面朝里走去了。周瑜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看来仲谋这为幼平抚背细数伤疤的习惯,还是未能改掉呢。虽然他不知,在这嘘寒问暖之下是否还有些什么「顺带」完成的事儿。
仲谋呐……其实再静下来想想吧,自己刚才为何会恼呢?恼孙权么,那是不能的,他再怎么也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更是自己的主公。那便只能去恼伯符了吧,谁叫他曾经在个孩子面前不好好做个表率,行为不检点,结果害得在那孩子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童年阴影……
他原以为这本应该是个很好笑的笑话,可是后来大笑化作了干笑,干笑化作了苦笑,最终失力,便再也笑不出来了。而心却好似被笑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淌。
夜已深沉,他却了无睡意。回屋抱了琴来,望着夜幕星子,寒水江月,不知怎的,大敌当前他竟是突然有了抚琴的兴致。于是也顾不得其他,他只是想要稍稍的放纵,只需稍稍,他是真的累了。
诸葛亮那夜实属无聊,于是便开始了胡思乱想。一开始还满脑子都是他的那个主公如今可否正在着急云云,然后就是联吴抗曹一类的,结果想着想着就不觉走了神去。想他到江东来也有些许时日了,常常听闻东吴子民谈及他们的那位江东周郎,年轻时是怎样怎样的旷世风华,如今又是如此如此的……然,他还未曾见过那名动江东的人物一面。或许像周郎那样的人,才不会在意像自己这般还未扬名的小人物的吧。
恍恍惚惚中,有乐音传入耳中,丝丝缕缕,钻透心扉,于是他撑起了疲倦的眼帘不禁想出门去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奏出如此扣人心弦的曲调。
其实他理应猜到,除了那个素有「曲有误,周郎顾」的人,世间还有谁能拨出点点动人,曲曲惊心?
曲子是他未尝听闻过的,本是不至于如此悲凉的,可不知为甚,到了那人指间便成了如此的哀伤。
诸葛亮走到江边,此夜繁星似乎格外璀璨,于是江中那一叶扁舟,几点昏灯,便也仿佛被铺天盖地的星辉给掩盖了。可他还是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并不清晰的人影,横抱古琴,夜色中飘渺得太不真切。
或许他便是那天生就注定比星月更为耀眼的人吧,所以无论何时,总是如此夺人眼目。诸葛亮几乎可以肯定,这人便是周瑜,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那两个字。
只是比想象中少了几分气焰与傲然,多了几分孑然与落寞。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只是想要靠近那人,看一看在这美丽的外壳下,究竟会有着怎样的一颗心?
不料琴音戛然而止。周瑜瞧见了江畔那个瘦削却又挺拔的人影,浅浅一笑,怎知今夜,竟也能觅得无眠知音?
而后诸葛亮就见那船儿朝着自己缓缓来了,并无半点惊讶,于是从容不迫地将羽扇拿出来轻轻摇了摇,或许如此那人会比较容易猜到自己的身份?
「诸葛先生?」周瑜颇为意外地打量着眼前的儒衫男子,着实是气宇不凡,可是还太年轻,就仿佛曾经的自己一般,眼中流露着年少的狂傲。
诸葛亮客套地一拱手「江东大都督?亮久仰了。」
而后没有出乎半点意料地,诸葛亮上了船,两人毫无拘束,谈天说地,把酒言欢。
片刻后,诸葛亮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让周瑜愣了半晌。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都督呐,不知都督究竟是如何瞧出亮的身份来的?」
周瑜挑了挑眉,忽然觉得这话怎么如此耳熟,正欲回想心中却有如针芒刺过,疼痛非常,只得作罢。
「这甚容易,想江东众人吾皆识得,惟独与先生汝素昧平生。据闻刘豫州使卧龙先生至孙吴,想必亦惟有先生汝可称得『卧龙』二字了。」
诸葛亮嘿嘿干笑两声后,将羽扇放置一旁,到底是自己自做多情了,心下哑然。
之后天南地北地论着,直至两人都累了乏了没了话了,周瑜便又抱过一旁的古琴,奏了起来。
依旧是方才那怪异的曲调,然萧索之意不减反增,害得诸葛亮都开始怀疑方才谈了这许久,他是否都一直是心不在焉了。
「都督此曲,可否有词?」
周瑜略一停顿「有是有,只是唱出来怕先生笑话。」
「呃……无妨,不知乃何人所作?」
「……昔日江东小霸王,先生可否知晓?」
诸葛亮愕然,已知自己这是问错了话了。周瑜与孙策的关系他也不是没有耳闻,如今怕周瑜忆起往事,不免有些尴尬。
倒是周瑜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在意「不知先生是否精于琴艺?瑜正巧有些乏了,不若先生抚琴,瑜唱词,可好?」
诸葛亮一愣,也不好推脱,便接过了琴来,仔细地回忆过那首极为古怪的曲子,然后轻轻按了下去。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之这曲子他极力想将其弹得欢快一些,喜庆一些,可是当他听见周瑜淡淡的吟唱后却再也弹不下去了。
「两只公狼两只公狼,长得帅长得帅……」
诸葛亮或许应该狂笑一番,打死他也想象不到这词竟然会是如此这般的可笑。可是他却终究笑不出来,听见周瑜颇为艰难地唱出每一个字眼,就好象每发出一个音色便要花上好些时间去追忆某些被尘封的故事。曲儿轻轻的,在暗夜中流动,苍白无力得仿佛一触即破。诸葛亮不知自己是不是窥见了那些不该晓得的尘事与秘密,他只知他终于明晓了为何周瑜能将这般的曲子抚得如此哀伤,于是他自己也不可幸免地跟着一起哀伤了起来。
「一只叫做孙郎,一只叫做周郎,真有爱真有爱……」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瑜的每一个表情。灯火太昏黄了,其实他也不怎么看得清。只知道他微微低着头,眸中闪烁着异样的水光,那么寂寞,那么脆弱。嘴唇缓缓地一张一合,吐出的几乎已经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个单音了,早不成调,可是他却还继续吟唱着。他的声音很好听,诸葛亮形容不出来,总之就是仿佛能穿透岁月的沧桑,然后一点一点侵蚀着你的心魂,不禁黯然。
突然,周瑜低低地笑了几声,头却埋得更低了。
「周郎打孙郎啊……周郎打孙郎……」
而后「滴答」一声,滚落,溅开。
无人知晓,碎了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