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白头翁 ...
-
李承风告别了孙老二,兀自在街上溜达。
早起的小贩已忙活着摆下摊子,卖包子油条的正拉起风箱烧着火。李承风掐指一算,他们家老头子这时候正在吃早饭,他这幅鬼样子回去少不得受盘问,还是再等等,等老头子出门跟他那一堆世伯世叔谈论人生时再溜回去吧。
这么想着,李承风就往他常光顾的孟记馄饨摊子那一坐,照旧要了一碗三鲜馄饨,一边吹着浓白鲜汤里翡翠般的细碎葱叶,一边想着昨晚的事。
想着想着,他脑子也突然开了窍。咽下最后一个馄饨,掏出一把铜板搁在桌上,笑咪咪觑着烟气中正捞馄饨的摊主,“小孟,我再跟你打听个事。”
小孟头也没抬,熟练地接口:“哎,小公子您说嘞!”
“那微服私访的裴丞相打哪里落脚啊?”
小孟闻言手一抖,噗通噗通几声,好几个馄饨又掉进锅里,煮烂了漂上些油花来。小孟抬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小公子,这事您昨个问过了。”
李承风眨了眨眼,白玉竹节一样的手指轻敲着桌面,“我一时忘了,你再说说。”
“就在……”小孟搁下笊篱,抓起抹布胡乱擦了擦手,目光躲闪,愈发小声,“就在踏槐书院……南……”
“南?”李承风挑眉,“你确定?”
小孟一听登时哭丧着脸,油乎乎的手拽着李承风袖子不放。因他前倾着身子,故怀里露出一角水粉色的帕子,带着些寡淡的胭脂味儿,李承风没在意,只拿眼珠子斜觑着小孟,颇有几分气势。
小孟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小公子饶命啊!不是南厢房,是北,是北!”
李承风忍不住叹气。要在平时,他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裴则早年也曾在踏槐书院念过书,住的就是北厢房,后来他高居丞相之位,老院究欢天喜地的将北厢房翻修一新,逢人就说是天上的文曲星住过的,恨不得当什么一样供起来。如今正主微服到这,自然没有不住北厢房反去住南厢房的道理。可惜李承风一时猪油蒙心,居然忘了。
说起当今裴相,了不得,了不得。他祖籍旻州,是裴老翰林的独子,单名一个则,表字含度。他后来师从世外高人,十六岁外出游历,与还是太子的今上是莫逆之交;十九岁高中状元,外放一年后官拜从三品御史大夫,先帝亲赞“肃正敬民,锐疾敏达”,而他参的第一个人,那就更了不得了,乃是两朝权臣、当今太傅、先帝宠妃许婀的马前卒;二十二岁擢升正二品东鸾令,俗称“左相”。
啧,那可是跟今上一样不世出的贤明人物。
卫朝男子皆知裴相妙计安天下,大丈夫!卫朝女子尽知裴郎风华世无双,佳公子!如此人见人爱的人物,竟然也有人恨他恨得牙根痒。
这人就是李承风。
“小孟,你倒说说是哪个挨千刀的让你骗老子的,嗯?”李承风一想起裴则就没好气,连带着语气也粗鲁起来。
“是、是个姑……”小孟哆哆嗦嗦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承风周身温度倏忽骤降。
他狐疑地回头一看,一个靛衣紧袖,干练利落颇具武将之风,可惜……不认识,另一个缓缓从武将身后步出,兰紫广袖,眉目淡然甚合文臣气度。
李承风瞠目,脱口而出:“裴则!”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丫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裴则负手身后,扫过李承风一身狼狈,薄唇一掀:“带走。”
李承风眼前登时浮现前世那场追杀,眼见着裴则身边那个金刚罗刹一般的武将伸手朝自己抓来,李承风脑子里就像装了一锅滚烫的泔水,分分钟将他那一丢丢智商蒸发掉,只剩下“保命”二字。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李承风白着脸嚷嚷,可眼前这一文一武似乎根本没打算停手,武将甚至拔出了那口森森大刀。
“雾草!大人!相爷……”
李承风那一串称谓还没说完,武将早已不耐聒噪,一只遮天大手直直劈下,李承风脑子一片空白,大吼出声。
“大师兄!”
说时迟那时快,尾音还未落,李承风便觉后颈一阵剧痛,随即无尽的黑甜瞬间吞噬了他那一丢丢的思绪。
那武将单手把李承风往肩上一扛,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分外嫌弃的拍了拍李承风挺翘的屁股,“病秧子还这般聒噪。含度,人也拿了,回哪?”
回应他的是周遭凝滞的空气,武将奇怪地看向裴则。
裴则微张着嘴,眼底一片震惊狐疑,完全不是平素里寡淡得升仙的模样,他哑着嗓子,“他方才……叫我什么?”
武将挠挠头,“大师……兄?”
裴则缓缓垂眼,盯着手里那个染了血的杏黄荷包,那眼神锋利如刀,几乎要在右下角那个“杳”字上雕出个花来,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丝不确定,良久,他才无意识的点了点头,缓步走在前面。
不知为何,武将瞧着那背影,竟有几分寥落。
※※
裴则到临州不过两三日,除了晚上,几乎没在踏槐书院待过,日日与都尉谢少康查访行宫闹鬼之事。可就在昨日夜里,他所在的北厢房突然闯入一个黑衣人,谢少康一路追到槐林,就发现负责打扫的李伯昏倒在地,槐林里还多了一具新鲜男尸。
待李伯今晨苏醒,拉着老院首的手说:“昨晚子时刚过,老奴就听见东墙上有动静,前日槐林里那窝喜鹊才生了雏,我怕是那些该死的野猫来偷吃,少不得起来看看。谁成想东墙边又有几声惨叫,像是捂着嘴发出的,我一时害怕,躲在屋里没敢出来,只在门上戳了个窟窿偷偷往外瞧,阿弥陀佛,老奴亲见李老太史家的小公子鬼鬼祟祟在槐林里上蹿下跳,挂了块红布。他从角门溜走后好一会儿我才敢出来,谁知那挂的竟是个人!”
于是才有了裴则和谢少康今晨围捕李承风那一出。
且说谢少康直接扛着昏过去的李承风去了府衙,本想扔进大牢听候发落,裴则突然拦下,“安置在客房。”
谢少康答应一声,又将李承风扛去了客房,随手扔在榻上。
雾草!粗人我跟你讲,你这样很容易摔死本宝宝的!李承风眼睛虽闭着,人却是醒着的,他此刻的心情颇不美妙。
不多时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抖抖索索响起:“回二位大人,就是他,老奴看得真真的,就是他杀了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承风一听来了气,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下来,抓着李伯的胳膊,剑眉倒竖,“放屁!糟老头你别走,咱们谈谈人生!”
“啊!”李伯吓得脸上青紫,嘎巴一声,晕了。
李承风:“……”老头你拿错剧本了吧,咱俩到底谁是病娇!
裴则眼神冷冽如刀,风一吹,仿佛能飘起雪来。
谢少康回过神来,一把揪起李承风的前领,晃了个七荤八素,声如洪钟怒吼道:“呔!贼人还想耍滑!”
李承风耳朵里嗡嗡乱响,瞥见某无良丞相的眼神,李承风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蜡。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又闪了腰。
“清、清者自清!”李承风忙梗着脖子喊道。
杀人的不是某,可某心里没底。李承风跟裴则打了个对眼,头皮一阵一阵发麻。李承风逼自己死死盯着裴则的眉心,万不能露怯生出破绽。然而裴则淡淡吐出两个字,却叫李承风所有的心理准备瞬间崩塌。
“陆杳。”
李承风:“……”
你一定开挂了对不对!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李承风打定主意当一回哑巴,量裴则也奈何不了他,结果裴则大手一挥,直接把他关进了州府大牢。
“我再问你一次,”牢门外,裴则冷冷扫了李承风一眼,“昨晚你人在何处?所做何事?何人可证?”
李承风装腔作势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搭理人。
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向你投掷了一枚白眼。
裴则也不恼,只负手静静看着他。阴影中他表情不可分明,只一片眼波成深潭,似乎在努力分辨着,眼前这个李承风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人是否有一星半点的相似。
若容貌尚可借人皮面具改换,那性子呢?一个放浪张狂,一个温润沉静,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裴则心中爬上丝丝缕缕的失望和仓皇,他微微垂下眼睫,遮住自己眼中过分外显的情绪。负在身后的手倏忽触到一丝细腻的冰凉,他精神一振,淡淡开口。
“这荷包是你的?” 裴则右手食指挑着个半旧的杏黄荷包,一角已染上暗红。
李承风背对着裴则翻了个白眼,心道本公子丢荷包也不会丢在你手里,本想否认了事,嘴型都摆好了,可转过身来,借着微弱的光晕扫到那荷包时,一个“不”字愣是说不出口。
嘿!还真是他的!
这荷包还是当年在白眉山上,小师妹顾华笺送的,连带着她自己,一众师兄一人一个,都是触手生凉的昆仑天丝绣线,反面右下角绣着各自的名字,别的记不清了,裴则那个似乎是素云银丝加黛紫包边儿,用浅棠紫色绣了个“则”来着?
至于自己那个,后来陆杳找了些驱虫提神的药草装着,上京路上可免去了好些蚊虫叮咬。但直到他坠崖身死,这荷包都戴在身上,后来应该和陆杳的尸身一起被剧毒熔了啊。
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