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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几番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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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太傅的管家匆匆回了宅子,小院里前前后后都找遍,也没找着郝太傅的踪影。他紧张的搓着手,眉头紧锁。踌躇了片刻,他就叫人备了马,一骑绝尘,出城往西去了。
郝太傅若不在朝上和家中,便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帝陵。
先帝以山为陵,神道一眼望不到头,站在山脚仰望,便能体会到天家的沉雄豪壮,大气磅礴。一个蓝衫男子顺着笔直宽阔的神道拾级而上,路过两旁对称排列着的精雕石马石人,也无一丝惊奇赞叹。
他已来了千百遍,每一次,都止步于神道三分之二处的天然阙台,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再向前,便只能是皇子皇孙才有的权利了。
郝太傅席地而坐,遥遥望着巨大的山陵,一贯阴冷的脸上破天荒有了柔和笑意。他一个人来,没带祭品也没有酒,甚至连言语也不带,只带了一双清明的眉眼和一颗喜悦的心,枯坐望山川,仿佛能一坐白头。
明明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却比坐了一辈子苦禅的和尚还耐得住寂寞。
管家满头大汗赶到帝陵,眼巴巴望着神道上那缩成一粒青豆的身影,心急如焚。守陵的将士认得他,与他说笑起来:“六鼓老弟,出了什么大事倒叫你追到帝陵来了?”
六鼓脸上的汗珠子就没断过,近来诸事不顺,若不是这回事出突然,他可不敢破了主子的禁忌,追到帝陵来禀事。他心中虽急,面上倒还算平静,“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入伏天热了,我赶来送消暑丸的。”
守陵将士低声笑了笑,点头不说什么。
郝太傅陪着作古的先帝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金乌西沉的时候,他才缓缓起身,原路返回。行至山脚看见六鼓,他蹙了蹙入鬓长眉,似乎有些不悦。
一众守将咽了咽唾沫,浑身冒着冷汗。
六鼓忙掏出一个小而精致的鹿皮匣子,恭敬道:“大人,天热了,还请保重身子。”
郝太傅没有接消暑丸,径直上了素色马车,自己一甩马鞭,驾车往回走。守将拱了拱手,送给六鼓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半路上鸣蝉叫得正欢,老马识途,郝太傅赶了半里路就进了马车,由着老马自己走。
六鼓鼓起勇气牵马上前,谨慎道:“大人,刺杀裴相的人找到了。”
马车里的人淡淡嗯了一声。
六鼓见没了下文,心中愈发没底,天人交战了许久才小声开口,“是蒋鼎买的凶手不假,可那刺客是、是……”他结巴半天,忽而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嘴角立时流了血,“是小的御下不严,罪该万死。”
“是该死,”马车里传出波澜不惊的声音,“帝陵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六鼓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小的知罪。小的没想到六角会犯下如此错事,生怕连累了大人,这才……如今请大人决断,是杀了他还是?”
郝太傅思虑片刻,轻笑一声,“杀与不杀都是一样。皇帝这步棋走得急,看来裴则查到了些东西,让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大人是说……蒋鼎这事是陛下授意?”六鼓惊道,“可陛下不是心悦裴相么?”又怎会派人刺杀?
正是因为心悦,才不能忍受自己在他心中留下污点。郝太傅心中一叹,两人虽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倒在这一点上生出些惺惺相惜来。
六鼓正冥思苦想之际,郝太傅问道:“裴则遇刺时,随身物件可有遗失?”
六鼓一愣,“听六角说,蒋鼎要他取走一本牛皮册子,至于里面写了什么,他只粗略一翻,想必记不得了。”
“叫他来见我。”郝太傅往车壁上一倚,阖目道。
六鼓应了一声,心中愈发疑惑了。不过自家内侄侥幸保住一条命,倒教他这个当叔叔的松了口气。
※※
李承风病倒后,秦岸一直守在他榻前,侍奉汤药。
那日弥纶心绪重创投了蒹葭湖,救上来时连脉都摸不着了,府上管事的没了主意,一想弥纶到底是李承风带来的小厮,也不能随意处置了,就只好先厝了棺在偏僻的院子里,等李承风定夺。李承风听后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挣扎着起身,跟太医讨了一套梅花金针,跌跌撞撞往厝棺那处去了,秦岸和太医自然随行,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李承风让秦岸扶着弥纶坐起,自己取了一根金针,循经取穴,在弥纶周身几个偏僻穴位上捻转提插一番,忽而发力在他背上一掌猛拍,弥纶喉头滚动,“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青黑郁血,竟然渐渐有了鼻息。
随行太医无不惊异,上了年纪的院正捋着胡子思索一阵,忽而道:“回春针?”
一番金针刺穴极其费神,李承风取出金针后就脱力倒地,众人一番手忙脚乱,才把他运回寝处。李承风发着高烧,说着胡话,隔壁陆家的小公子也未苏醒,如今再加上一个起死回生的弥纶,一众太医三头忙,脚不沾地,着实辛苦。
宫里的珍稀药材流水般进了李府,太医们方子得法,小暑这日晨间,陆辟疆先醒了过来,过了小半日,李承风也醒了。听说陆辟疆捡回命来,李承风松了口气,秦岸问要不要带他来看看,李承风默然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带那孩子来,他怎么说呢?说是自己一时思虑不周,平白害他没了至亲?说是他父亲替自己暗查,又替自己赴了黄泉?李承风说不出口,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沉睡不醒,便永远不必面对那孩子委屈无助的眼睛。
“弥纶……怎么样了。”李承风哑着嗓子问道。
秦岸去取水杯的手一顿,低头道:“命保住了,只是……不记事了。”
李承风黯然点了点头。弥纶救上来时已在水中闭气多时,血流不畅,脑子受损几乎是一定的。李承风私心里想,不记得也好,再不用懊悔,再不用愧疚,是真正的洗心革面,从头再来。
李承风竟有些羡慕弥纶,却也知道,有些事自己终究忘不了,譬如身死之谜,譬如裴则之情,譬如自己之心。
“秦岸,我求你个事。”
秦岸叹了口气,递了水杯给他,“我知道,等弥纶好一些,就带他回府。”
李承风戚戚一笑,“我约莫是个扫把星托生的,离我远些也好。”
秦岸面露不忍,忍不住握住李承风冰凉的手,“承风,现在思退步时尤未晚,你若愿意,绿水青山,塞外大漠,哪一个不是逍遥自在的好去处?何必留在帝都的明争暗斗中朝不保夕,你从前……”他顿了顿,神色有些挫败,“你从前,不是常说愿有一人携手,忘情山水,天长地久么?”
李承风盯着薄被上精细的鲤鱼花纹,曲曲折折的银丝织得巧妙绝伦,被上十里荷塘,着金缀玉,那锦鲤神态怡然,似乎在这富贵笼子里自得其乐。富贵人家都爱养这些薄情善忘的东西,好让自己也坦然忘记曾经的恬淡志趣和刻骨情丝。
李承风也爱养,却是因为有些东西总也忘不了抹不去,临渊羡鱼罢了。
病里就是多愁善感,李承风笑骂一声,拍着秦岸肩头,“得了得了,等我吃腻了帝都的菜式,就逍遥江湖去。到时候我带上师兄,你带上彦真,咱们来个四剑客同游,也是妙事一桩。”
秦岸脸上一白,急急解释道:“我与韩大人只是——”
“老小子,”李承风截断秦岸的话头,敛了笑意,有几分郑重其事,也有几分歉意无奈,总之语重心长得像个情圣,“一个人在你心里哪怕再好再重,若他不能陪你走下去,那也只是过客而已。”
秦岸满脸青白,嘴唇颤颤,若不是手扶着榻沿,几乎要昏倒在地,“承风……”
若从前不明白秦岸心意尚可这样下去,可如今李承风若再不明白,就是蠢材里的蠢材,傻瓜中的傻瓜了。李承风不愿秦岸奋力摇着一叶扁舟,望着他永远也到不了的彼岸,这于人于己,都是折磨,不如快刀斩乱麻,把他的未来留给对的人。
“彦真很好。”李承风笑了笑。
秦岸慌忙起身,带翻了圆凳,怒道:“李承风,我的事用不着你指点!”他愤而转身,正撞上端着药碗进来的韩效,两相一对眼,秦岸狠狠撞了他一个趔趄。
洒出的药汁烫得韩效呲牙咧嘴,他却顾不得跳脚,急急塞了药碗给身边的侍从,追出门去,“游雅,游雅你等等我啊!”
李承风叹了口气,伸手接过药碗,将那碗苦涩的药汁尽数饮下,阖目躺下。
侍从悄悄退下,体贴的替他阖上了门。那门才关上,一道似火红影就从横梁上跃下,翘腿坐在李承风榻边,笑吟吟望着他。
李承风仍阖着眼,无奈道:“饕餮,你这偷听墙角的毛病是我师兄教你的?”
饕餮修了修指甲,狭长的眉眼带着不尽风流,笑道:“谁说我偷听了,我正大光明的听来着。”他戳了戳李承风的胳膊,“你不是有事要我去做么?是什么?”
李承风翻了个身,面朝里背朝外,默然许久,淡淡开腔。
“去查,那日秦岸为何会在出现在陆宅外。”
饕餮细眉一挑,饶有兴味的闪身走了。待到屋中再无人声,李承风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尽是冰冷。
终究,还是做了凉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