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情悸 ...
-
玄烨背着手，目光交凝在茂叶田田的荷塘深处。一名身着宫纱的女子，坐在他身后的石凳上，低头弄琴，悠远的筝声，充斥在夏末整个御花园的空气中。
“皇上好兴致！今儿早朝下得这番早，想必是天下无事，国泰民安了。”我微笑着，向玄烨福了一福。
琴声戛然而止，那女子敛目而起，双膝触地“奴婢马佳氏，向皇后娘娘请安。”
我略微点了点头，却见玄烨冷笑道
“皇后所言甚是！朝中有鳌中堂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自是晏海河清，天下太平，朕当高枕无忧，享享清福，做个安乐皇帝足矣”
“如此，臣妾恭喜皇上了。”我望向玄烨的眼睛，笑意更深。
玄烨挥了挥衣袖，马佳氏就地蹲了个安，然后收起古琴，款款而去。
看着马佳氏风姿绰约的背影，我开口道“皇上，不知伍先生可好？”
玄烨执起我的手“有朕作陪，先生安得不好？”随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笑“先生也着实惦记着方贤弟呢，前几日还叹气说，西郊出游，若有方弟作陪，岂不乐哉。”
我的嘴角微微一抿，随他牵着我走进殿内。
自从上次在白云观偶遇，我便了解到，原来玄烨经常微服出巡，在茶馆酒楼，结识各类文人墨客，与他们探讨时政弊端，民生国是。而早在登基之初，他便在我三叔索额图和御前一等侍卫魏东亭的帮助下，以索府小世子的身份，拜伍先生为师，大约半月一次的授课，被秘密安排在悦来酒店的内屋里进行。而此非常时刻，相交更是频繁，几乎每月有三到四次，玄烨隐瞒着众人，悄悄地出宫，向先生讨教大计。
我碍于身份，不能像玄烨那样，自由地出入宫廷。可是每每玄烨出行回来，总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向我详细描述与先生见面的情状与当前的朝局。我虽足不出户，对于玄烨的计划部署，却大概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上次早朝，朕对于一个青年官员的印象很是深刻呢。”玄烨在我身边坐下，说道。
“是吗？”我歪着脑袋看着他，“能让我们才高八斗，见多识广的龙兄印象深刻的必定非同凡人啊。芳儿愿闻其详。”言毕揖了一揖。
玄烨笑起来，“岂敢，岂敢，方兄缪赞了”他的眼睛里忽而放出夺目的光彩来“此人名叫熊赐履，顺治十五年进士，现为弘文院侍读。从四品的官而已，却是不卑不亢，侃侃而谈，那种从容的态度，朕看许多王公贵族都不如。”
我细细想了一会“皇上既然已经相中，不妨派曹寅去结识一下，如此才俊，当益皇上大计。”
“朕已给曹寅下了密令，叫他留意朝中如熊赐履般的青年官员，言语相探，争取罗为我用。”玄烨看着我，微笑地说，“白云观一面，便识方兄才情。心思缜密，长谋善略，满洲第一才女，人诚不欺我！”
“臣妾惶恐。”我蹲了个安，望向玄烨明亮的眼睛和温和的笑容，心头微漾。几个月来，多少次朝夕相处，秉烛密谈，这位少年皇帝的雄才大略，英气逼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插入到我被家族与骄傲沾满的思绪里，激起一大片波澜。总有一种感觉，在这茫茫大海上艰难而又孤独的航行中，好像唯有他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能为我这扁扁小舟，提供那缕温暖的阳光。
“臣王登联，苏纳海，朱昌祚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正与玄烨说着话，殿外突然传来叩安声，像炸雷一样，震得整间物资嗡嗡作响。
我定睛一看，却是三个穿着锦鸡补服的封疆大吏，挨个儿在殿门外跪成一排，中间的那个手里捧着一大叠文书。
顿了一顿，我向玄烨行了个礼“臣妾告退。”，后退着准备跨出殿门。
“无妨，皇后，你留下也听听。”玄烨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我，然后对着殿外说“你们三个，免礼，进来吧。”
“嗻。”三人打了个千，鱼贯而入。
“臣等请皇上下旨停止圈地！”
玄烨和我刚刚坐定，左边的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官员便大声奏道。
“哦？苏纳海，”玄烨用茶盖挑了挑茶叶“圈地一事，已由辅臣们议定。不是你们几个在办理吗？你们为什么现在又突然跳出来说要朕停止圈地？”
“正是因为长期办理此事，臣等才更是深谙其弊。”捧着文书的那个青年官员忽然说道“圈地一政，于国于民，是百害而无一利！这是臣做的《圈地疏》，请皇上御览!”
玄烨接过，一边翻一边说“怎么个害法？王登联，你给朕说说。”
“是！”王登联抬起头，高声说道，“圈地，乃是圈民之地，以补益正白旗被换的蓟、遵化等地的屯庄。换地之举已致正白旗与镶黄旗间隙日深，旗众不服，圈地之举更是将矛盾扩大到天下百姓身上，而使民怨沸腾，国之不安也。”
玄烨沉吟了一会，看向右边那个儒雅的中年官员“朱昌祚，你说说。”
“臣遵旨。”朱昌祚沉声道，不慌不忙地说“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臣以为，我大清入关立国不过数十年，天下初定，人心未稳。当此时机，更应修养生息，顺民所向。圈地一策，劳国之根本，背民之冀愿，实非仁政也。”
玄烨点头“卿等所言甚是。连年战乱，民生僚迫，满汉之怨，尚未化解，边疆战事，节节逼人，朕岂可冒天下之不韪，触国之所基，笞民之所痛？”
“皇上圣明！”三人齐齐跪下，磕头道。
玄烨站起身来，目光深沉地立于窗边，忽而回转道：
“两月后百官廷议之时，尔等可敢如此呈奏？”
“臣等有何不敢？”苏纳海面色激动地说“为民请命，为国立言，为乃是为臣子的职责所在，明日臣定当力奏！”
“臣附苏兄之言！”王登联猛地直起身子“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臣入仕十年，当为此刻！”
朱昌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以头触地，磕了三个响头。
“好！”玄烨赞赏道，目光炯炯“有卿等忠良，实乃朕之大慰！国之大幸！”
三人躬身退去，玄烨坐下仔细阅读了一番王登联的奏疏，却是沉默不语，背起手来在殿内踱了几圈。
“皇后觉得此事如何？”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臣妾不敢妄语。”我站起身来，看向窗外三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三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所言所奏，也是助我大清安定强盛之良策。”内心突然涌起一层不安“只是。。。”
我回头看向玄烨，泛起犹豫，我应该说吗？
“皇后有什么话直说就好。”玄烨直视着我道。
“只是臣妾担心，当此浓云笼罩，阳光不透，秧苗虽好，却恐难成长。”
玄烨没有说话，转过身去，又踱了几步，然后叹了一口气，
“朕与皇后同虑。”
“既如此，万岁刚才为什么要激起那三人于廷议中参奏？”我心中一动，看向玄烨。
“即便是狂风暴雨，巨浪滔天，破浪之舟，也必须航出第一步。”玄烨抚着下巴，沉着地说“朕这第一手棋，迟早是要下的。”
心里猛地一颤，我走到玄烨的面前“那么他们三人。。。”
“朕当力保之。”玄烨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霾来“如有不测，取义成仁。。。”
玄烨移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看着面前这个身着明黄色金丝龙袍的少年，一股陌生而疏离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在这暑气未褪的九月初旬，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情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