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弼》史笔千秋

8、第八章 帝台相见

　　熹和七年五月丁亥，随着国力日渐强盛，宫中也开始大肆选秀。凡十四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择视可否，乃用登御。
　　皇太后遣出掖庭丞与中大夫于境内搜罗美人，从各县县丞献上的美人中阅视良家，终于遴选出良家子八百，载还后宫。
　　红日当空，阳光铺洒在精致的角楼上，朱红的高墙似隔开了两个世界，头顶上飞檐龙角，金块珠砾，巍峨煌煌。家人子们从马车上依次走下，她们穿着淡粉色的宫装，梳着大抵相似的灵蛇髻，各色佳人环肥燕瘦，抬头仰望着高大宫门，这样的金碧辉煌，让人望而生畏的同时也生出了野心。
　　这座宫门，通往女人能达到的至高之处，是无数女子鱼跃龙门的地方，她们大部分人尚不知其中凶险，眼中的惊艳向往毫不掩饰，看的一旁宫人们也多了几分生气。
　　此刻，姜猗站在人群中，心底一片荒凉。幼时的记忆浮上脑海——那时太皇太后总是带着她在御花园里漫步，有时也会叫上皇后娘娘和几个嫔妃。时至今日，她们的样貌早已模糊，可她永远都忘不了那般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那些佳丽各有风情，说话间绵里藏针，滴水不漏，笑的伪善而不达眼底，她们无一不是后宫中的胜利者，可终于站到那个位置上时，却早已迷失了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低沉的声音将她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出来，姜猗回过神，低声应道：“民女猗敛。”
　　管事的宫人低下头，将她的名字登记在册，随后淡淡说道：“但愿你能配得起你的名字，在这宫中，能藏锋敛锷的，才能活得长。”
　　“谢谢姑姑。”姜猗抬起头，回以一个柔柔的笑，跟着前面的家人子走了进去。
　　回过头时，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散尽了——自是要收敛的，只不过我所收敛的，是在心底沉淀了十年的宿仇。
　　家人子们住的地方极为简陋，别说香炉，就连沐浴都极不方便，好几个人挤在一个大炕上，不少良家子娇生惯养，对这暂时的落脚之处极为不满，抱怨不迭。
　　好在五月里的天气已经转暖，夜里倒是不会太冷，姜猗估摸着大家都睡着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爬起来，却不料惊动了身旁的少女，她迷迷糊糊地问：“你干嘛去啊？”
　　她顿了一顿，道：“起夜。”
　　少女哼哼唧唧地说：“这么晚了，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女子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轻声道：“不用，你快睡吧。”
　　少女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又倒头睡了过去。
　　她笑了一下，轻巧的翻身而过。
　　明月高悬，乳白色光华铺洒在那些亭台殿宇之上，这夜里的皇宫，仿佛笼着轻纱的仙境。可这地方越美，心中那团火就燃烧得越烈——你们已经享受了十年，而这十年，我却是在炼狱中活下来的……
　　愤恨之下，手上也带了几分力气，紧握着的银簪不知不觉下竟被捏成了一团。女子抬起手，借着月色，看清了簪顶上镶的那只碧色玉莲，雕的惟妙惟肖，仿若初绽，那是临行前，一个自认为相交不深的少女赠予她的。那银簪不华丽，也不精致，于她而言甚难入目，但却是少女平日里最珍爱的首饰了。
　　“宫里的人都不好相与，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你拿去戴，关键时刻还能打点一二。”
　　“敛儿，到了宫中，一定要万事小心。”
　　“猗姐姐，一定要常常写信，我会想你的……”
　　随着一张张关切的容颜在脑海闪过，心头的恨意也渐渐不再汹涌，女子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过去的十年里，她一直在下意识的排斥着其他人的善意和亲近，那些淳朴的女子，她们从小就生活在那样单纯的环境里，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以才那么善良。可她又是如何待她们的？
　　——她利用了她们的单纯，欺骗了她们的感情。
　　她姜猗，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了？
　　卯时，一缕微光开始驱逐黑暗，家人子们不情不愿地起身，洒身揩齿，穿戴整齐，前往华容殿检查身体。
　　又一位家人子满脸涨红地从香屏右侧走出，出了殿门，便失声痛哭起来。剩下的人屏息地静候着，越是临近，越是紧张，使得气氛越发沉闷。姜猗愣愣地看着屏风上面的画，画作上山河泼墨，水木清华，虚实隐绿，令人惊叹。
　　“你这脉象——”
　　食指与中指虚搭在皓腕上，年近不惑的太医轻抚着下巴上的胡须，皱着眉摇了摇头，道：“甚是奇怪……”
　　“陈太医是吧？”女子抽回手，从袖中拿出一个铜铃放在桌上，看着太医瞳骤缩，缓缓道，“幼时中过奇毒，但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就如今日，你闭口不谈，便不会对你的妻儿有任何影响。”
　　女子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径自走向旁边的屏风。出来时，依旧面无表情，从容不迫。
　　早在入宫之前，她就把这些可能与之交集的宫人都调查过了。这些小人物没有多大能量，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不小的作用。
　　想到刚才那个嬷嬷脸上的骇色，她的眼神又沉了几分——裸.体验身，原是宫中例行检查，可她是来报仇的，又怎会让自己受那样的羞辱？
　　一切结束，管事的宫人带着通过检查的家人子去了教导司。教导司的管教极其严格，从举止礼仪到内秀外方皆有训诫，直到半月后，才迎来了殿试的诏令。
　　万丈金光从天而降，远远望去，但见骊苑大殿庄重肃穆，高可齐天，宝顶黄瓦琉璃，赤珠在八条脊链中央吞吐日辉。殿前月台两角，东立日晷，西设嘉量，龙涎自口中滴落，溅起涟漪，岁月无声。
　　踩着精心雕刻的白玉石拾阶而上，这九天至高之处，越靠近，越觉得心头荒寂。姜猗不由想起了那日沥水湖畔的惊鸿一瞥，那一瞬间的锋芒毕现——他一定不记得她。而她想要的，也不是那翩然一眼的惊艳，而是这一次的重逢。
　　只要他对她还有印象，就一定会注意到她的……
　　朱唇微翘，她一向算无遗漏，这次……会有例外么？
　　“宣家人子梁依依、林婉柔、猗敛、顾文澜、溥令仪进殿——”内监捧着花名册，掐着尖利的细腔传出大殿，震在一众良家子的心上，咚咚作响。
　　家人子五为一组，缓移莲步并排而入，亭亭玉立各有姿色，颔首低眉谨守宫规。
　　“抬起头来。”低沉的声音似从云端砸下，五位家人子齐齐抬头，在这决定命运沉浮的时刻，她们似乎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只除了中间那位……
　　姜猗缓缓抬头，只见那人高踞于九重华座之上，衮衣华服，冕旒纩紘，珠冠璎珞几乎遮住了整个面庞，她站的位置太低，所以看不清。
　　可她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一刹的凝眸，深沉、迫人，生杀予夺，随意指点，这就是天子的威仪。
　　“留下她的牌子。”
　　她没有看他指点向谁，只微微垂下眼帘——精心筹谋，只为这一步，她迈的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