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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章七十九 七鹤山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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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傅恭忽然醒了。
他醒来之后便再也没有睡着,他们的兵马临时扎营在端州外的山坡,最近一直在和端州里的人周旋。
傅恭出了营帐,走了几步到外头的山丘,看了眼天上的星星。他也不知自己可以干什么,傅恭在寒冷的夜风中想着事情,端州快要攻破了,下一步就是横城、雍都。
他思索的时候,孙奎从他旁边的营帐里走出来,孙奎见到傅恭一愣,“是你?”
傅恭点头。
孙奎走到他身边,和他一样吹着冷风,“你在战场上受了伤,不多歇着?”
傅恭摇头,他沉默了一会,“朕想去相思城看看。”
孙奎不明所以,“去那地方做什么?”
傅恭回答他,“秦先生说他小时候去过那里,还说相思城上有一座七鹤山,在黎明破晓之时,还能在山上看到东方的辰星。”
孙奎听到这话很错愕,“你说他小时候去过相思城?”
傅恭点头。
孙奎疑惑不解,“这不可能,宿城兵变前他一直在皇宫读书习武,从来没去过相思城看什么东方的辰星。”
傅恭皱起眉,“他说他去过。”
孙奎也很快皱起眉,“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什么?”
傅恭说:“他希望朕以最快的速度占领相思城,他想和朕在相思城里卿卿我我。”
孙奎:“……”
傅恭眉头依旧紧皱,忽然大步离开,孙奎也依旧眉头紧皱,大步跟了上去。
傅恭彻底睡不着了,他们这一行人驻扎的地方离相思城并不远,他喊醒了几个人,带着人手连夜去了相思城。
同国占领秦国的土地后,秦国百姓有些惶恐不安,个个屋门紧闭,相思城中的七鹤山就在城南的位置,那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上面也确实有一座石像。
他们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傅恭在荒凉长草的山顶左右看了一圈,却暂时看不出来什么,在这个山顶上如果他要和秦先生卿卿我我,那还挺招惹蚊子。
傅恭决定等到天亮,孙奎出来时穿少了衣服,搓着手臂,“宿城兵变前他没来过,兵变之后倒是有可能,难道……”
傅恭打断他的话,“等等看。”
孙奎顿时闭嘴不言。
他们等了一宿,天终于慢慢亮了。天亮起来的时候,傅恭并没有看到什么东方的辰星,那果然是秦绶的胡扯,不过傅恭很快发现那石像有点问题。
立在山顶的石像上有个小洞,天光刚亮时,那洞透出一束光,照在地面上。
傅恭立马说:“挖出来看看。”
旁边几个被他拉过来的人立马拿出自己的兵器,开始费劲地挖着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光点渐渐消失,但地上的坑越挖越大。
这地方埋的都是软土,没多久他们就挖出了一个粗制的木盒,傅恭看到那个木盒时想到了秦绶,这个人似乎有在地下埋重要东西的习惯,当初他父母留给他的那把折断的箫,也是埋在了地里。
将士将东西呈给傅恭,他在盒子破损的边角摩挲片刻,打开看了。
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枚玉制的龙符,龙符呈环首,头尾相扣。傅恭拿出龙符,玉龙符触感温润,他一时间心头思绪十分复杂,这个皇帝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温霁一定要得到这枚玉符,就算得到了,真的号令了秦商军,又有什么意义?
傅恭与同国各位将领出生入死,他觉得商战和书衡王也该是这样的情谊,所谓的玉龙符不过是形式上的过场,可刘策安想取得玉龙符去换来温霁的认可,那温霁呢?
难道温霁是想得到商战对于他秦王这个地位的认可?哪怕是借助外物?
傅恭没见过温霁,暗自揣测了下,但同时又为了自家秦先生的遭遇感到不平。
孙奎也探头在看,“这个东西埋在这里,他怎么不直接告诉你?”
傅恭将玉龙符收进自己怀里,“他不说出口,是有自己的顾虑。”
一行人从七鹤山上发现了秦绶死守的秘密,又连忙赶了回去,孙奎留在端州外带领兵马,战乱起时云湖那边和小云山坡也打得很厉害,所幸同国能人不少,云湖那边李大人死守,赵忠与齐国对抗,不落下风。
傅恭则乔装打扮,带着玉龙符前往荆楚,要去见一见所谓的秦商军。
雍都大牢里,秦绶奄奄一息地躺着,他浑身是血,原本晕过去了一次,后来又被折腾着醒了过来,迷糊间看到有人提着药箱,那是太医院的太医。
他醒来之后就觉得浑身疼痛,再也没能好好休息一会。他的意识很混沌,又在疼痛中煎熬,负责守着他的两名狱卒偶尔会来给他喂点水,或者温的粥。
秦绶有点痛苦,但让他庆幸的是,温霁没有再来大牢里了,也没再随意杀害百姓来压迫他,身体的痛苦比起内心的痛苦,他又觉得不算什么。
他朦胧地在疼痛中思考着很多事情,直到有天他突然听到了狱卒的一些谈话,他们提到了端州就要被攻破的事,秦绶忽然有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到后来他终于有了力气,他用手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茫然地看着牢房那唯一能透进光来的窗子。大牢里太暗了,只有窗外的光能透进来一点,他的目光随着那道光束缓慢移动,最后落在牢房的地上。
牢房的地上都是枯草,他忽然看到光照到的那一块有一只小小的蚂蚁在爬。蚂蚁缓慢行走,却被堵在枯草横生的牢门前。
秦绶痴痴地看了一会,艰难地伸手拨了拨枯草,无声地念了一句,“去吧。”
蚂蚁抖动它小小的触角,继续往前爬行。
那守着他的狱卒见到这一幕有所触动,他们原先就觉得秦绶可怜,温霁要打他的刑棍还是他们递过去的,而且秦绶这模样,显然是在牢中活不了多久,其中一人就忍不住叹了一声,蹲了下来,“喂。”
秦绶茫然地望过去。
那狱卒说:“你家里可还有人?我们哥俩在牢中呆了很多年,替许多死囚往家里送过书信,你若是想写,我们可以帮你送出去。”
信?秦绶混沌的脑中认真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人。他想到傅恭的时候,说话仿佛有了力气,嘶哑地说出一个字,“有。”
两名狱卒立马给秦绶撕了一块干净的白布,秦绶直接用手指上的血在上面写字。
秦绶写得很认真,也很慢,那一行字写出来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勉强能认出字形。他写完还生怕傅恭那个皇帝看不懂,一只手拎起来仔细校对。只是那布容易垂落,却有些像写满字的血书了。
他的目光在那血书一样的白布上略过几眼,忽然笑了,他眼中盈满光,将白布递出去。
狱卒接过,这两人在狱中任职,人挺聪明,他们想帮助秦绶来减轻下自己的负罪感,但也担心信上写了什么东西会拖累自己,因此接过后先看了一眼。
狱卒这才发现秦绶写的是一首诗,那诗句是苏武留别妻的最后两句。
书信没有问题,狱卒便问秦绶:“你妻子在何处?”
“他在……”秦绶声音虚弱地说:“端州之外……”
大牢这边狱卒在准备给秦绶的“妻子”送秦绶的遗书时,牢里牢外有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怪不怪,温霁的暗卫没有留在大牢,也就不曾有人禀报给温霁。
温霁被秦绶捅了一匕首,从大牢里回到秦王宫,太医战战兢兢给他处理完伤口,很快退了下去。
秦王宫的院子内种着迎春,但春天来的时候,这花却不开,温霁看了一会那光秃秃的枝丫。
那一匕首没有刺得很深,只是血流得有点多,就显得他的脸苍白而削瘦,甚至更衬出了他眼中的无情和冷漠。
温霁处理完伤口,清理了下身上的血,才拿过一把灯盏,转身从宫殿走出,进了旁边的锁星塔。
锁星塔是他用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搭建出来的,塔上最顶层放满了他搜罗来的占天书籍,和一个巨大的浑天仪。
温霁走上塔顶,但那塔顶除了书籍和仪器,正中居然还有一个人,那人底下刻画着一个巨大的像法阵一样的东西,四肢被锁链锁在其中。
他是个瞎子,眼上蒙着白布。
温霁上来的时候,这个人说话了,“血味……你受了伤?”
温霁停在放满书籍的架子前,“闭嘴。”
那人闭上嘴,果然不再开口。
温霁将灯盏挂起,锁星塔四面无窗,没有光亮照进,他当初让人建这个地方的时候,很多人说他是心虚,在用这个塔镇压当年死在他手中的冤魂。
但其实不是,温霁杀人,从来不会担心会被鬼魂索命。
他拿了一本书,坐在地上开始看,被锁在法阵中的男人隔了一会,又说:“你要输了。”
温霁看着书中的文字,“我不会输。”
“荆楚和秦国以北还未收复,你现在又失去了桑褚和端州……”那人的声音十分好听,温润细腻,语调也很轻柔。
温霁淡淡地回应他,“你不是说过只要拿到龙符,就可以算我取得商战的首肯?”
那人卡壳一下,“不是……”
温霁强硬地说:“是,你如果忘了,我可以与你复述。”
那人沉默了。
温霁翻着书册,上面写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你说天命不可改,我一一证明给你看了,我们是可与天争命的。”
那人说:“可有一些你始终争不到,还受了伤。”
温霁翻书的手指一顿,垂下眼,“他的嘴确实很难撬开……”
“收手吧,继续下去,只是让无辜人枉死而已。”那人劝他。
温霁冷漠,“别人的命,与我何干?”
那人说:“他是你侄子,一旦死了,就应了我说的那句六亲缘薄。”
温霁只是冷哼一声,“我不在意这个。”
那人又沉默了。
温霁翻了一会书,忽然说:“我问你,若是商战为了守卫秦国的土地而出兵,算不算认了我是秦王一回?”
“你——”那人猛然想站起来,却很快无力地跌坐回去,“你疯了?”
“我没疯,只是秦商军一直不动,许是这场仗还打得不够厉害。”温霁忽然看了脸色苍白坐在阵中的人一眼,“与天争命,死人在所难免。”
“收手吧。”阵中人劝道:“不会成功的……”
塔顶挂着的烛火摇曳了下,温霁说:“我要试。”
秦绶在牢中又待了一段时间,居然是真的没再见到温霁这个人了,只是他的伤一直没有养好,太医偶尔会来看他,但次数越来越少。
其间他又听到外面的狱卒在说话,事情很杂碎,都是一些传来传去的八卦,偶尔有一两件重点,就是端州彻底沦陷了,外面的仗打得越加激烈。
后来他还听狱卒说,秦王宫有个新入宫的侍卫,因为偷偷进了锁星塔被发现,让温霁扒了皮杀死在了秦王宫,死相很凄惨。
还有雍都总在谣传温霁这个皇帝当不了多久,秦王最厌烦的就是这样的流言,抓出很多人,一下就把大牢塞满了,于是秦王温霁又让活埋了一些人。
秦王温霁一直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
秦绶昏昏沉沉地听着,又不知自己在这牢中,到底过去多少时日,还有他的信有没有送到……
端州被收复的时候,外头一片兵荒马乱,孙奎在和将领处理善后的事宜,陈鸿枝在战中被孙奎射了一箭,但被保护着离开了。
孙奎也有受伤,只是他自己觉得不算大问题。在端州被收复后不久,前往荆楚的傅恭回来了,但傅恭的模样让同国的将领大吃一惊,“陛下!”
孙奎也吓一跳,傅恭脸色苍白,看起来是受了伤,“无妨,进营帐说。”
一人将傅恭的马儿牵到别处,其余的都进了营帐,傅恭坐着歇了会,喝了一口茶,才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傅恭前往荆楚时,中途被拦在了瑶山之外。同国占据了桑褚和端州之后,秦国便成了三分的局面,瑶山外有温霁的暗卫守着,为了防止商战起兵谋反。
傅恭刚到瑶山,就听人说温霁和商战这些年一直在周旋,温霁的人马死在瑶山的不在少数。
他想进瑶山,却被秦商军拦下,傅恭说他有玉龙符在手,那秦商军却不信。原来温霁早年为了见商战一面,就用过类似的伎俩,秦商军以为傅恭是温霁的手下,故技重施,于是一行人就在瑶山中打了起来。
傅恭以一人之力去对一个秦商军的兵马,自然是打不过的,秦商军盲目攻打时他受了伤,傅恭很快亮出那枚龙符。
秦商军攻势一止,士兵们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问:“你见过玉龙符吗?”
回答的人摇头,“只有商将军见过。”
第三个人大声喊:“肯定是假的!”
傅恭:“……”
然后秦商军继续围攻傅恭。
傅恭为了加快赶路,是单枪匹马来的,堪堪招架时,又道:“你们跟商将军说,我是带着他故人之子的信物来的,我可以在这里等他。”
秦商军攻势又是一止,第三个嗓门很大的人说:“那我去问问,你们看好他!”
于是秦商军立马回去禀报了,其他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傅恭,是真的那种眼珠子一动不动的那种。
傅恭:“……”
傅恭等了片刻,那头终于簇拥着一个人过来了,商战没有傅恭想象的那样严肃冷漠,反而长着浓眉大眼,他走路有点跛,头发已经有大部分变得花白。
商战见傅恭一眼,摇头说:“他不是我等的那个人。”
秦商军立刻就亮刀剑了。
“你等的那个人在秦国大牢,这枚玉龙符是他让我带着来这里的。”傅恭说着将手里的玉龙符向前递过去。
商战便让人去拿,玉龙符这块东西,见到的人其实并不多,比如温霁夺位之前常年在宿城,就不曾见过玉龙符,因此想要知道这枚东西的真假,商战一眼就能看出。
这确实是真的。
商战打量了傅恭一眼,“且进来再谈吧。”
秦商军闻言收起刀剑,让开了一条路,傅恭跟在商战身后进了荆楚。
荆楚在秦国的北方,商战这个将军也并没有过得很风光,一大家子住在有点破的屋子里,四周都漏着风。
傅恭在商战对面坐下,商战是主,便让傅恭先说秦绶的事。
傅恭一五一十地将秦绶现在的处境说了,商战听完,思忖片刻,“外面打仗时,这边也有听到风声,只是没想到你们是为了救太子。”
两人简略地交谈了下,傅恭才明白为何商战一直留在荆楚。当年宿城兵变时,秦商军被派到荆楚,那时齐国与秦国有摩擦,商战本来是带兵巩固边境,只是让谁也没想到温霁会突然在宿城起兵。
温霁留在宿城,一直是个很安分的人,大多时间都在他自己的府邸里,闭门不出,在兵变之前,温霁从来就没有表露过他的狼子野心。
温霁起兵后,书衡王没有料到,商战也是如此,而温霁早有准备,商战等收到消息时,雍都已经被破了。
商战那时原本想举兵进雍都,但书衡王死了,他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后来又听说太子温珏还活着,于是派人去找,却被温霁的兵马拦在瑶山之内。
温霁想要商战折服,认他为秦王,商战不肯,两方人马便一直对峙。玉龙符确实是能号令整个秦商军,但假如温霁真的将玉龙符拿到手,商战是会斟酌的,他其实不是当年见龙符而行事的年轻人了。
秦国和同国打战时,商战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出兵,可他又不愿平白无故为温霁卖命。
“我听说当年刘策安叛变了。”商战说。
傅恭告诉他,“刘策安死了。”
商战似乎感到莫名的苍凉,“你们兵马攻到哪里?”
傅恭说:“端州。”
商战点头,“行,我想去见一见太子。”
傅恭和商战谈完之后,便从荆楚又连夜赶了回来。
营帐里的将领都粗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傅恭说:“商将军会带着他的兵马出荆楚,直入秦国腹地,我们要进横城,和他碰头。到时他会让秦商军在横城吸引秦王温霁的火力,我们要趁机打入雍都。”
将领面目严肃,点头称是。
傅恭不想耽搁,“立即出兵。”
将领们继续应是。
几人便从营帐出来,继续带兵前行,端州被破后城里有点乱,傅恭留了人处理,何白本从秦绶出事就一直跟在队中,这会也被傅恭留了下来。
他们准备前往横城,一个士兵带着一个人,来到傅恭等一干人前,“陛下。”
傅恭去看,那士兵很快从怀里拿出一块写满血字的白布,“这是这位信使送来的,说是要给您过目。”
“信?”傅恭皱眉。
士兵将旁边带来的人推上前,“是,这人说是有人写给您的信。”
那被士兵推出来的人战战兢兢,吓得满头大汗。这信是雍都那边传出来的,但是这人拿到信的时候,端州还在打仗,他就不敢上前,搁置了几天。
后来端州被攻破了,这人吓得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撞见了同国的士兵。他害怕被同国的士兵当成俘虏抓走,就说手头有封信,是要送给同国的皇帝。
傅恭皱眉接过,“哪里来的信?”
那人胆战心惊地回:“是从大牢里送出来的……”
傅恭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他低头去看这封其实并不算得上是信的血书。那是真正的用血写出来的,染得那白布甚至有几分晕染开的迹象。
他的手忽然就颤抖了,慢腾腾的,一点一点展开这白布的模样,才看到上面写着的歪歪扭扭的字。
那字不知为何扭曲得厉害,傅恭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辨别出字的字形,才能看出这是个什么字,甚至都差点认不住这是秦绶写的。
傅恭一字一字地认真看,终于把信纸上写的字看完。
那是苏武《留别妻》的最后两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傅恭忽然低声念了出来。
他仿佛见到了秦绶沾着鲜血写下这封信的一幕,这个人可能被折磨得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想告诉他——
“陛下啊,如果我有幸活着,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如果我不幸死了,我也会永远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