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寒息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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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瞳角石已经被重新收进盒子，交给储备处的人上锁贴好标签。它将会被放到效能司的储藏室，那里放置着上百颗同样的晶石。
霍斯托戴上那副风镜，把头发向后捋，最后望了我一眼：“我会把他带回家的。”说完他便转身跑过平台，冲下楼梯。
格洛斯特先生对着他的背影摇摇头：“他知道这是你们第一次配合，对吧？”
“他知道。”但他相信我。
“看好他。”格洛斯特先生对我说，把自己那副眼镜上涂了水银的镜片拨到镜框里，然后也下了楼梯，径直走到法阵中央去。他单膝跪下，抽出一柄短剑来，将剑捡插进地面上的法阵中央，然后不再动了。
我很快地用两指点过眉心，双眼和胸口，祈祷霍斯托平安，也戴上自己的眼镜。此时我的右眼仍能看见室内的景象，左眼前却是风雪肆虐的街道。这让我有些头晕，使劲眨了眨眼睛才觉得适应了些。
我看着一双手解开拴在楼梯一侧的黑马，脚踩住马镫跨坐上去，视线一转，冲向风刮来的方向。
随着一层的魔法阵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光，外面的雪也小了下去。
军队还在赶来的路上，城里负责维持秩序的只有护卫队。
霍斯托时不时停下马去帮忙将陷在雪地里快被冻僵了的人拉出来，交给附近疏散群众的护卫队员，然后继续前行。他绕过两条街，在经过岔路口时总会转头往河边的方向望一眼。那儿阴云密布，黑暗得几乎已经看不清街道，大雪在狂风中四散纷飞。
“集中……集中注意力，霍斯托，”在他又一次拉住马缰绳停下来时我说道，很不习惯对着空气说话的方式，“他们不会有事的。”
但他仍旧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有把头转回来，而是调转马头朝直通河堤的那条路跑去。我吓坏了，以为他最终还是克制不住逞英雄的野心，想要叫他停下，却很快看见了路中间的几个黑点。
而就在那几个狼狈的人影当中，我看见了熟悉的圆顶礼帽。
“父亲！”我忍不住叫出来。
霍斯托跳下马，根据我的描述走上前拉住我的父亲，上下扫视确认他没有受伤。他的身上，眉毛上和头发里都沾满了雪，和其他人一样冻得发抖，嘴唇青紫。霍斯托的视线转回到父亲脸上时，我看见他疲惫而懵懂地点了点头，回答那个我听不见的问题，表示自己还好。
我又一次感到泪水盈满了眼眶。
霍斯托朝周围望去。这附近没有其他人。他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拽向街道的另一头。就在这时，有人从另一边进入了他的视线，拉住他的手臂，疯狂地嚷着什么，指向后方。于是霍斯托转过头去。
我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覆盖满了雪的道路中央走来一头动物，虎一样的圆脑袋和圆耳朵，熊一样粗壮的身体和四肢，拖着一条刷子般的长尾。纯白色的皮毛使它几乎隐没在雪中，巨大的脚掌使它得以轻松地踩在雪上。如果不是风暴紧随在它身后，它看起来也许不过是怪异一些。
但那是引发暴雪的雪兽，理学会在八年前那场延续了将近半年的漫长冬天里捕获的，一直储存在圆罐里，利用瞳角石提取它身上的魔法制造降温。我接触过某些申请调控天气的人的档案，也读过关于这种怪物的书。我知道它一旦发怒会有多可怕。
霍斯托骑了马来，但是在雪中马跑不快，最多也只能载两个人。他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挥手示意让其他人先跑，把我父亲推上马，在马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驱使它奔跑起来，然后转身面对那头怪物，把其他人挡在自己身后。
他抽出腰带上的枪朝天空放了一枪，想要用响声震慑那怪物。但它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逐渐走得更近了，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霍斯托。
我扯下眼镜，绝望地想找到可以帮忙的人。所有人都很忙，无声而仓促地从我身边跑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全城仅有的可以使用魔法的几人全都站在中心的法阵周围，包括格洛斯特先生。他背对我单膝跪在法阵中央，低着头，黑头发和黑袍子被我所感受不到的风吹得翻飞。
在绝对的寂静当中，一个呆板到显得有些奇异的人声从大厅上方传来，几乎吓得我灵魂出窍。
“加尔德街中段。东47.323，北32.085。”
大门又一次缓缓打开，三个魔法师顶着冲进来的风雪跑出去。与此同时两只白隼不知从谁的手中起飞，在大厅上方飞旋一圈后也消失在门外。
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将一张字条推到我面前。我抬起头，发现是那位年迈的魔法师。他冷静地看着我，示意我阅读字条，然后跑到楼下去接替其他人的位置。
“我们的人很快就到。集中精神，让你的朋友坚持住。”
我从混乱中回过神，把眼镜塞回脸上。我的手在抖，因此扶了好几回才将它调成正确的角度。
不要慌，不能慌，我告诉自己。
“他们正在赶过去。要……要小心，”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害怕，“它很危险，对……但是也有弱点……把它当成一头熊，是的，书里说它最脆弱的地方是鼻子……”
霍斯托缓步走上前，用枪口瞄准那怪物。他等待着，一直等它走到射程范围之内，才猛地扣下扳机。
这时地上的雪忽然扬起来，似乎猛然刮起一阵狂风。霍斯托一晃。那怪物并未中弹，反而飞速扑过来，只用了片刻就晃到霍斯托眼前。霍斯托扬起手用枪托狠狠迎面砸中它的鼻子。怪物退缩了，霍斯托趁机又给了它一枪。这反倒彻底激怒了它。它用粗短的后退直立起来，比霍斯托还高半个身子，向前一扑，双爪挥了下来。
霍斯托闪了过去，但是第二回的扑跃他已经来不及躲了。指环的防护魔法早已经开启，那股冲击力却撞得他朝后倒下。他的视线里一片天旋地转，雪虎的黑眼睛转瞬间又到了近前。
我走神了。那怪物肥厚的巨掌迅猛一晃，像戳破一层肥皂泡一样穿透了防护层。红色的液体洒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双手举起枪横在自己身前，死抵住那怪物张开的嘴和它僵持着。那双眼睛里闪着凶暴的光，而满口獠牙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从没有过一刻我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的无力。我想要尖叫，想要闭上眼睛不去看这可怕的一切。
可我不能。
“撑住……坚持住！”我对霍斯托说，也对我自己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拼命集中精神维持住那一侧的防护魔法，默念着祈祷词。
雪虎的鼻子和獠牙的缝隙中喷出一阵白气。更大的雪环绕在那头怪兽身周。一层冰霜在枪身上绽开，爬上他的皮手套，接着朝手臂蔓延下来。他的手开始剧烈地摇晃，似乎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
室内的大魔法阵再一次炸出光芒。仿佛有微弱的风从中心扩散开来。那一瞬间，暴风雪似乎完全静止了。雪片不再往下落，而是悬浮在空中。
霍斯托双手上的冰冻痕迹退去了。他奋力一推，将怪物的巨口挣开，翻身站起来，从侧面一脚踢中了雪虎的耳朵。他的枪里还有最后一颗子弹，于是他抬起枪口，瞄准眼睛扣下扳机。
我不知道子弹有没有打中它，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停顿使他没能避开那一掌。我的左眼看到飞絮一般遮蔽了整个世界的白色，然后是逐渐沿着眼前的地面流淌开来的红色。
霍斯托想要站起来。他失败了，那双手陷进白色的雪里去，滑向一侧，他重新跌回覆满白雪的地面，跌回自己的血泊里。
那双漆黑的眼睛又从雪中浮现出来。雪虎徘徊在他身边，被防护魔法阻挡了，却仍不愿离去，耐心地用巨大的脑袋冲撞，用又厚又重，带着五根长得吓人的尖爪的前掌试探着拍打。霍斯托在魔法的范围里是安全的，但是他血流不止。血液渗进雪地里，边缘变成为一种纯粹又妖异的粉红。
霍斯托的枪落很远的地方。我看着他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自己朝那个方向爬过去。
怪物抬起头后退了几步，又狂奔回来猛地用肩膀撞在防护层上。我听不见声音，却仍能感受到撼动大地的剧烈摇晃。每一次撞击都好像撞在我胸口。
我不应该哭的。我应当用坚定的语气鼓励他，叫他振作起来，而不是一边念着混乱的祈祷词一边哭得泣不成声。我的血管结了冰，好像自己也像他一样躺在雪地里。我感到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想冲出门去，却不敢动，害怕失去魔法的保护之后他会立即被撕碎。
这不公平，他倒在那儿是为了救其他人和我的父亲。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向他道歉。我一边抽噎，一边对无所不能的慈父祈祷，哀求他救救霍斯托。如果这是因为我的自私和胆怯所招致的惩罚，请惩罚我。霍斯托是无辜的，一个善良的好人，他应当总是笑着，不为任何事忧郁或是痛苦。
但现在他可能会死。如果是那样，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手环被取下了，我自由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女孩，唯一真正使用过的魔法不过是将雪融化成……
是了。这是唯一一个我曾经无数次回想起的魔法。
“到台阶上去，”我喊道，拿手背拼命擦掉眼泪，“左边那儿，霍斯托，我有办法了！”
我焦急地看着他伸出手，用手指把拴着枪的白色背带勾到身边，再拄着枪半跪半爬着走上屋门前的几级台阶。
当那头雪虎再一次回头助跑，霍斯托背靠着门，脚离开了雪地。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它，把左手探进想象出来的雪中。我在虚空中碰到了冰冷的东西，接着指尖被某种炽热的触感狠狠烫了一下。
这一次我没有把手抽出来，咬紧牙强忍住整只手上烧灼的感觉。当我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时，一条沸腾的河流横在台阶底下。那头怪物大概是掉进水里了，这会儿正大张着嘴喘气，不断把四只脚爪塞进雪里降温。
沸水很快融化了更多的雪，河流入侵到它身边，它不得不挪动自己的身躯到更远的地方。
这办法有效。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尝试着趁它不注意的时候用沸水将他包围起来，那样至少可以让霍斯托多坚持一会儿。
但是那头怪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我来得及实施计划前跳起来往东边跑去。
霍斯托的视线转过去，我差点和他一起蹦起来。
我的父亲本应该早就骑着马跑到了安全地带，现在却不知为何又原路返回了，一脚一脚地踩在雪地里。他看见如同一座雪山般朝自己砸过去的怪物时呆愣在原地。
霍斯托上好了子弹，举起枪瞄准它射击，想吸引它的注意力。但雪虎毫无反应，继续朝我可怜的父亲扑过去。
霍斯托站起来，身子猛地一晃。我在他倒进沸腾的河流前松开了手，因此他只摔在光滑的冰面上。但我知道他还是来不及了——
一位穿着暗红色制服的骑士不知何时站在了父亲身前，黑色的马靴踏在雪地里。她永远挂在腰间的骑士佩剑已经出鞘了，被她拿在手里，用剑尖挽了一道弧线，切碎了几片静止在空气中的雪。
缪勒森队长在静止不动的漫天大雪里迎着隆隆地奔跑而来的雪虎站着，金色的短发和短羊毛斗篷被风吹了起来。
她回头向霍斯托瞧了一眼。我差点尖叫，捂住了嘴。
我知道那是缪勒森队长。但她全然不似平日，脸上透着冷峻和傲慢，眼睛里两点莹绿的光灼灼燃烧着。
她像个全人类的救世主，又像个披着人类外表的掠食凶兽。
怪物的巨掌拍下来前她一只脚向后迈了半步，稳稳扎进地里，微伏身体从斜下方挥剑，带起地面上的一大片雪。
接下来的战斗很难看清，过后我的记忆中只有一道比雪还要明亮的银白色闪电无数次冲破层叠飞旋的雪片。
有人从马上跳下来围住了霍斯托，弯下腰来检查他的情况，大声喊着什么，接着把他架起来往回走。他们身边跑过三个排成一列纵队前进的黑袍魔法师，其中一人手里抱着透明的圆罐。
他们又走了几步之后，天色亮起来了。我没有取下眼镜，因为担心他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可内心深处我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这时我才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双腿发软，赶紧用双手扶住桌沿。要不是那样，我大概会直接瘫坐在地上。
“捕获成功。”
然后嘈杂的噪音忽然涌入我的耳朵。法阵的光芒消失了，大厅里的人们都欢呼起来。
我正看着自己的左手发呆，那只手却一下被人抓住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魔法师把我从桌边拉到栏杆前。我听不清他朝下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但是大厅里又掀起一阵欢呼，还有人鼓起了掌。
我看着他们对我露出的笑容，意识到那些掌声是给我的。
格洛斯特先生坐在光芒消失了的法阵中心。现在的他面色苍白，眼窝凹陷，底下是大片的阴影，嘴唇边冒出一大片杂乱的胡茬，仿佛在一天之内度过了异常难捱的三个月艰苦旅程。
但他也在笑着。在激动的欢呼声里我听见他说：“新年快乐，我的朋友们。”
说完他就直挺挺地朝后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第7章 第七章 寒息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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