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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寒息节(二) ...


  •   后来我们听说,迪特里·帕多维夫半年前因为逃税被没收了指环。操纵天气是一门太好赚钱的营生,他舍不得放弃,所以找上了理学会的某个朋友,计划偷出一只圆罐为他们提供魔法力。但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控制被压缩的力量。三天前他的尸体被渔夫捞了上来。有人说那头怪物是来找三一学会报仇的。

      这场复仇使这座南方的港口城市在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大雪。

      警报解除的时候,雪还在下,天却晴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某家诊所的病床旁边。父亲坐在床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安娜坐在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眼眶红肿。

      “一个惊喜……”父亲喃喃地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的鞋太旧了,孩子。明天是新年。可我不会挑给女孩的鞋子。我选了老半天,在雪里弄丢了一只,回头怎么也找不到……”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塞进我手里,带着惋惜又失魂落魄的表情望着我,摇晃着我的手。

      那是一只紫色漆皮的女式皮鞋,尖头平底,带着淡粉色的丝带。

      “没关系,没关系。”我帮他捋开额前的头发,“我很开心,我很喜欢,真的。你没事就好。”我想对他笑,却又哭了。

      现在我有两只特别喜欢却不成对的鞋子了。

      除了轻微的冻伤,父亲没有大碍,医生说他在天黑前就能跟我们回家。现在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等父亲安静下来睡着之后,我决定去看一眼霍斯托。

      天晴了,夕阳的余辉从高处的窗户投射进来。过道里一直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诊所里的医生费了大力气赶走了来探望的护卫队员和不断涌进来的记者,现在才慢慢地变得安静了。

      霍斯托躺在隔壁病房靠近门一侧的病床上。他那件染了血的破外套搭在床脚。他的脑袋上绕着几圈纱布,头发从缝隙里钻出来乱翘着。他的手臂和腹部也被挠出了很大片的伤口,怪物的爪子使他受了一部分冻伤,不得不动用医疗魔法,因此裹住伤口的纱布下面隐约透出诡异的亮绿色来。

      我拖来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也许就在下一秒,也许要过一个晚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等在这儿不可。也许是因为想要道谢,也许是想要道歉。

      他睡得很沉,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医生检查完之后大概走得太匆忙,他连件衬衫也没穿,上半身全露在外面,包括裹了绷带的部位和没裹绷带的部位。

      冬日的夕阳晒得我的脸发热。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捻起毯子边缘往上拉,直到毯子盖过他的下巴。今天他大概没来得及刮胡须,现在半张脸都是冒出来的暗色胡茬。

      我盯着他的眉毛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忽然注意到它们动了动。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睛,又很快地紧闭上了,拿手挡住阳光,“我在哪儿?”

      “诊所。”我说,这时才真正地安下心来,“你没有睡太久,天快黑了,不过至少还是新年前夜。”

      “谢天谢地。”他靠回枕头上去,马上呲牙裂嘴,“啊,天哪,好疼……我的手还在吗?肚子呢……”

      “霍斯托,听着,”我深吸一口气,“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怎么啦?”他惶惶不安地再次睁开眼睛,完好一些的手偷偷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面,“我保证下次不会再逞英雄了……不乱打人,也不乱说话……”

      “不,不是那些——昨晚那都是我的错,”我很快地说,怕他继续自责,“我不应该喝酒的,我说了些胡话……”

      “我不应该乱说话,也不应该打人。”他也急忙说,“即使是……是为了你。”

      “不,是我不好。”

      “不不,是我。”

      接下来我们陷入了混乱的沟通状态,竭力向对方证明自己才是坏人,就这样来来回回争了好几句。

      “总之……总之,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气就好了。”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而我也正想对他说同样的话。

      “还有今天……谢谢你。”我的鼻子发酸,眼泪又落下来,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年里我都从未像这最后的两天里这样哭得厉害。

      “好的,不用客气,那都是我应该做的,别……”

      “到现在我还是很害怕,霍斯托。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别这么说,不是那样的。”他很快地说,“你做得很好。”

      “以前我以为只要没有那道手环,”我伸出我的左手给他看,“自己就会变成不一样的人。可实际上并不会。你在拼命……我却根本没办法保护好你。”

      “听我说,瑞妮,”他轻轻抓住我的手,“你很特别,你现在会魔法了,不是吗?”

      我摇摇头:“他们提议我不要再戴上手环了,向理学会申请从头学习魔法。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决定了。一位先生——我和你说过吗,几年前为我戴手环的那位——他表示可以让我跟随他学习。可我看不到会有什么改变。我一样是个普通人。”

      永远都会是。即使我做得再好,他也只会远远地看着我,露出礼貌而疏远的笑容。我不属于他的世界。

      霍斯托在我哭泣时沉默着,有些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我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他不肯放手。

      “不要哭。不是那样的。”他说,“你是不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就像刚才,我可以感觉到你一直都在看着我。正是因此我才敢……”

      我用另一只手擦掉眼泪。

      “你也会害怕吗?”

      “会的。我怕我回不来了。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向你保证过会永远是你忠诚的朋友,嗯?我保证要一直关心你,即使等不来……我不怕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你就很好,只要你在那儿就很好。可我怕自己回不来,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你说谎。你一直在往上冲。”

      “再害怕我也不能不战斗,不是吗?格洛斯特先生说得对,我首先是个护卫队员。唉,他总是对的。我想你也说得对,我的确比不上他。”

      “不是那样的。”

      “可你喜欢他,而不是我。没事的,我知道……”

      “你是英雄,霍斯托,”我打断他,“你救了好几个人,包括我父亲。”

      他安静下来。“谢谢你。”他笑了笑,不过眼睛里的忧郁并没有完全消失,“你瞧,我还在学着不惹哭你。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应该胜过别人,包括那个混——”

      病房另一头有人清了清喉咙。“知道吗,你上晚报的头版了,铁桥。”坐在靠窗边病床上的人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从后边露出脑袋来,指着最外边的版面说,“速度够快的,嗯?”

      “格洛斯特先生?!”霍斯托差点跳起来。

      “您什么时候……您都听到了!?”我想要钻到床底下去。

      “什么?当然没有。”他摸摸下巴,望着天花板装出回忆的样子,“他们刊载的侦探小说写得实在不错,如果你们问我的话。推荐一下。”

      医生从门外走进来。他有一头半长的灰发,表情很严厉。“你怎么还在这儿?”他对窗边的人说,“你根本没有受伤,连检查都用不着。”

      “拜托别赶我出去,杜朗,好医生,我的朋友。我好不容易有一个不需要在皇都度过的新年,但是他们随时都会抓我去监督今晚的焰火表演。你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病人同一天之内被累晕倒两次吧?”

      “我会收加倍的诊费作为耽误我新年前夜安排的赔偿。”医生宣布。

      “我想理学会不会介意报销的。”他笑着说。

      年轻的医生歪头想了一秒。“猎犬让我等你醒了之后告诉你,她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过今天晚上不需要再执勤了。”

      “给我叫辆马车,杜朗。”他叠好报纸扔到床头柜上,翻身下床开始整理衬衫纽扣。

      “这儿不是餐馆。天没那么冷了,多走动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他平时是这样的吗?”我犹豫地轻声问霍斯托,“我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哦,常态,你真该看看队长平时是怎么对付他的……我最好别说太多。”他横着手掌往脖子上一划,做了个鬼脸。

      “这儿是全城最好的诊所,应当为病人提供最好的全套服务。”格洛斯特先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原谅我要先走一步,朋友们。希望你早日康复,铁桥。做好决定之后请尽快让我们知道,克莱因小姐。告辞,祝愿你们新年快乐。”

      我站起来。屋里其他人都望向我,让我感到有些呼吸不畅。

      “先生,”我定了定神,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于是继续说,“我可以……嗯,跟您谈谈吗?”

      格洛斯特先生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垂下目光,继续穿好那件外套。

      “要是从床上滚下来,”杜朗医生举起一只手把霍斯托的脑袋按回床上去,“我保证你的伤口会立刻裂开,而你的账单上会多出一倍的伤口处理费。”

      “我才不在乎!我也可以报销!”霍斯托朝医生吼道,几乎是恳求地看着我。

      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了。我想告诉铁桥我必须这样做,即使没有结果,但格洛斯特先生在我来得及说话前开口了:“我们就在走廊上聊,好吗?”然后他便一言不发地穿过房间走出门去。

      霍斯托倒回枕头上,扭过头去,眼望别处,沉重地呼着气。但他没有阻止我。

      我闭上眼睛,也走向门口。出门时我还能听见医生无奈又烦躁的声音:“给我放松肌肉,小伙子,你的伤口要裂开了……”

      我轻轻掩上门。格洛斯特先生背靠着走廊窗户中间的廊柱,一直望着地面,这时抬起头来看我。走廊背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当我很慢地向他走过去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攀上脊背,好像自己每迈出一步都离他更远。

      “我在听,克莱因小姐。”他低声说。但他的目光告诉我,实际上他什么都知道。

      我张开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早就清楚,沉默就是他所有可以给予我的回答。我不能再要求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叫自己放弃。他的蓝眼睛看着我一个人,这曾是我无比期待的事情。然而我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里面,既无法潜入深处,也无法脱身。

      仿佛过了几百年,格洛斯特先生才终于摇摇头,笑了起来。“看到了吗?”他问。

      我眨眨眼睛,从虚空中回到地面上,却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所使用的力量,总给人以无所不能的错觉,对不对?不过呢,我必须向你承认,真相就如你看到的……”他的轮廓很暗淡,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胡茬没有修整,衬衫领子也没有扣好,与此同时他摊开双手,将施法的左手与平常的右手都摆在我眼前,“作为一个魔法师,其实与所有的普通人并没有太大不同。”

      “您不应当这样说,”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忙想要辩解,“我从来不那么认为……”

      “很抱歉,那是真相。”他打断我,神情看起来又像是早些时候在三角形大厅里那样严肃了,接着他又笑起来,“——可实际上你要幸运得多,克莱因小姐。还有很多人在你不会魔法的时候就爱着你。”

      好像有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同时又有一星火苗从胸口将温暖的感觉传递到我的全身。我咬住嘴唇,意识到他没有推开我,而是将我放下来,放回身边的人群中去了。

      “谢谢您,”我望着大理石地面,“我想我明白了。”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我又打断了他:“可是您……?”

      他扬起眉毛,似乎没料到我会问。“只剩一个人留下来了,”最后他温和地说,“破天荒的好运气,对我来讲。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

      格洛斯特先生对我伸出右手,于是我也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两下。然后他松开手,最后对我说了一次“新年快乐”,便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当我远远望着他时看见的不再是迷雾包裹的灯塔。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我推门回到病房,正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被单底下传来。

      “我还得在这儿呆多久,医生?”

      那位医生回头捏起床脚上挂着的纸牌看了一眼,又翻翻手里的本子。

      “一天,也就是说你要陪我们过新年了。”他咂咂嘴,“开心些,我们会给病人提供新年大餐,你可以留下来。付费的,当然。”说完他冲我点点头,也离开了病房。

      霍斯托哀叹了一声,发现我已经悄悄回到他身边,一下子又睁大了眼睛。

      “你……他……”他忧心忡忡地说,“他怎么说?”

      我摇摇头,坐回椅子上。弯腰时一滴水珠落下来,打湿了灰色的床单。但我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滴眼泪了。

      “格洛斯特先生说,我比他幸运得多。”

      霍斯托看起来很困惑,可没再说什么。我盯着床单上水滴的痕迹,而他的手挪动过来,轻轻抓住了我的。我没有把手抽走,他也始终没有放开。

      “瞧,明天……明天晚上你可以来跟我们吃晚饭。”我忽然想起来,“父亲会想亲自跟你说谢谢的。”

      他看我的眼神仿佛亲眼见到新年独角兽。“我告诉过你吗,瑞妮,你是这城里最美的女孩儿……”

      “天快黑了,我得带他们先回家。”我赶紧说,“明天我再来看你,好吗?”然后我站起身来跑了,祈祷他没看见我涨红的脸。

      在我身后,霍斯托开心地同我道了再见,躺回枕头上去,轻轻哼起一支祝福新年的曲子,关于铃铛和羔羊,还有穿着红皮鞋在火炉旁舞蹈的女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寒息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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