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小姐的舞》爱因斯弹簧

6、第六章 暴风雪（二）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像是被撕碎的棉絮一样填充满了整片天空。很快我就在雪里举步维艰，靠着路旁的枯树冻得牙齿发颤。

　　但我不能回去。

　　我恨我的父亲。每当我无助的时候，我就会痛恨自己不能使用魔法，然后想起他带我进城的那一天。就像现在，我无法不去想如果我会魔法该有多好。

　　然后我停下来，痛斥自己的愚蠢——我不会魔法，但我不是很清楚魔法师们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在哪里吗？

　　我调转方向，朝市中心的大广场跋涉而去。

　　广场上早已变得空旷，只有那座三角尖顶建筑附近剧烈的魔法力波动像有形的磁场一样撞击着我的耳膜。

　　去找那位先生。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他一定会帮忙的。不知为何我如此坚信这一点，直到站在楼梯底下我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准备好该怎么面对他。从早上醒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避免想到他，因为那只会让我愧疚而且紧张。我在害怕。

　　但现在没有时间让我害怕。我已经到了这儿，只有厚着脸皮往上走。

　　那扇高大的橡木门紧闭着，两尊石头雕像守卫穿戴着整齐的铠甲，平日里它们高举着手中的剑，只是门前的装饰品，现在那两把剑却放下来交叉在一起，拦住了我的去路。

　　“效能司审核办公室的……助理资格审核员瑞妮·克莱因。”我努力克制牙齿的颤抖，“我来找格洛斯特先生。请让我进去，求求你们。”

　　我在寒风里站了将近一分钟，石头雕像的手臂才开始缓慢地往上抬，直到两把剑下露出一个可以供人通过的豁口，而橡木门也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我立刻迈着几近麻木的双腿往上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风停了，走入门中的同时我耳边的声音全然消失，仿佛我在一瞬间沉入深海。

　　三角形的大厅有四层楼高，巨大镜面上的三一真理纹完全覆盖了天顶，映出建筑物里的所有人。城里的魔法师并不多，现在看起来都聚集在这儿了。他们要不是围在大厅中央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法阵边，就是抱着古老的卷轴和各种书籍跑来跑去，忙乱的气氛和广场另一头的证券交易所没什么两样。

　　唯一一个身着绣金黑袍的人影格外醒目。在二层平台上，他独自站在方形会议桌一侧，无声地朝另一边的人咆哮。

　　等我从贴着大厅边缘一侧的楼梯爬上平台，才发现司长也在场。他站在会议桌的另一边，脸憋得通红，挥动双臂，嘴唇开合，急促地说着什么。

　　格洛斯特先生一挥手，直指着河岸的方向说了一句话。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们低下头，或是转开了视线，没有人回答他。

　　他双手往桌面一锤，震得摆在桌上的东西弹跳起来，包括一套占了半张桌子的仪器，一副构造复杂的黄铜眼镜，一瓶深紫色墨水，以及两支咕噜噜滚走的蘸水笔。

　　他发怒的时候同平常人没有两样。

　　司长走下楼梯时和我擦肩而过，毫无由来地怒视我一眼。等我心惊胆战地走到二层平台上的方桌边，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就抬起左手阻止了我，然后毫无预兆地朝我的眼前伸手过来。

　　我呆愣地看着他，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了。他没有和我对视，只是将手指轻触我左耳耳垂下方，随即离开了。

　　他的手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冷。

　　他张开嘴，声音像是从海面上直接传到我的耳中，又像是将嘴唇贴在我的耳边说话。我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颤攀升上来。

　　“你到这里来又是因为什么，克莱因小姐？”

　　“请您帮帮我，我的父亲不见了……他不在家里，我跑遍了附近都没有找到他。求求您，我知道您肯定可以……”

　　“我很想帮你，”他把一张地图抓到面前，“但是现在我无法分心。”

　　绝望攥住了我的心。他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想只有这一种解释，因为只要他愿意，绝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有人可以帮你。”他又说。

　　“什么？”

　　他指了指我背后。我转过头，正看见霍斯托大步跨上台阶。他手里抓着步枪的背带，没戴帽子，大衣下的短外套敞着口，长筒靴的扣带也没有扣好。

　　“发生……发生了什么？”他问，迷茫地来回望着我们，特别是我。而我也正想问他同样的问题。

　　格洛斯特先生招呼他过来，也点了一下他的耳垂下方。

　　“威廉·福克纳的小分队在下游执行的任务是不是和一个叫迪特里的人有关？”他很快地问。

　　霍斯托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我顺路回去要了一份记录。入海口附近的村子以为是普通的溺水事件，我们也以为是那样。”

　　“效能司仓库里的指环和储存暴风雪的圆罐已经失窃了十天，他们本来应该做好准备的，至少也该派人调查。然而现在是新年。”格洛斯特先生笑了一声，又叹一口气，一只手握成拳不断地敲击桌面，“在河堤边执勤的小分队在就近调查这事，不过我刚刚跟他们失去联系，包括……”

　　在河边的队长。

　　“这不可能！”霍斯托叫起来，“我这就赶过去！”

　　“不。”格洛斯特先生说。

　　我们都愣了一下。

　　“你去找克莱因小姐的父亲，然后搜寻附近需要帮助的人。”

　　“不会有问题的。”霍斯托向我保证道，“放心吧，我会找到你父亲，送他回家。但是在那之后……我的朋友们在河边，我必须到那里去。”

　　“铁桥。”

　　“不要对我下命令，”他大吼，“你不是我的长官，没有这个权力！”

　　格洛斯特先生很慢地抬起头，对上霍斯托的视线。霍斯托的肩膀微微往下一塌，似乎已经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却还是强硬地不愿后退。

　　“这一年并没有让你长进多少，对不对？”他说，“你甚至连护卫队最基本的责任是什么也不懂，铁桥。现在有公民在等待你的帮助，也许还不止一位。我不是在对你下命令，只是让你去做眼下最刻不容缓的工作——”

　　“只要把整件事解决，他们自然就安全了！”霍斯托争辩道，“他们是我最要紧的战友，先生。我以为你能理解的，队长也在河边，是不是？可是你竟然让我放弃他们？你……”

　　我扯住他的袖子：“霍斯托，别……”

　　“只会安安全全地站在后头，别想叫我也这么干。看清楚这个家伙，”霍斯托啐了一口，“一个懦夫。”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我听见血液冲刷过耳膜发出嗡嗡的响声。

　　格洛斯特先生没有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眼睛盯着空气中的某处。他的一只手握成拳放在桌面上，骨节发白。

　　“现在她不在，没人护着你了。什么骑士，什么‘格洛斯特的猎犬’。是啊，你已经放弃她了，你只把她当成你的狗——”

　　“住口。”格洛斯特先生说，语调平静，脸色却一瞬间变得十分吓人，“霍斯托·蓬法拉达，看看你的样子。当你在指责我，浪费我的时间的时候，你的要紧的战友们正在危机里挣扎。告诉我，你以为一个人跑到风暴中心就能阻止一切，嗯？关于失窃的指环，关于调控天气的法术，你知道多少？往下看一眼，看见那个法阵了没有？你以为三一学会在寒息节前夜跑到这里是开舞会来了？你以为我站在这里，是在等他们牺牲的消息吗？”

　　“听听你在说什么。你非但拯救不了世界，还有可能搭上自己的命。克莱因小姐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为她想一想，霍斯托。让自己没有意义地死去不是牺牲——是想要感动自己的白痴才会犯的蠢事。你们的队长手上有三枚指环。”他举起左手，露出鹿首戒指，“其中一枚是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们的队长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她不会有危险，我也绝不会放弃她——因为我是个懦夫，所以更加不会——做你该做的事，至于怎么把他们救出来是我要考虑的。还有，她是我的骑士，你的长官，所以谈论她的时候请注意你的言辞，尤其是在我面前，听见没有？”

　　霍斯托站在原地，像一头呆立的熊。他捏紧了拳头，最终又强迫自己松开了。他还想骂回去，但是我拦住他，抓住他的双臂。

　　我希望霍斯托是对的，又希望他是错的。我想格洛斯特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又希望自己从没有听到过最后的那些话。我该劝霍斯托听从安排，保证自己的安全，还是劝他坚持自己的想法，去找他们的队长？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觉得心里发酸，眼泪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流。我知道自己又丢人了，只能低下头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对不起，”霍斯托似乎吓坏了，“天哪，对不起……我错了，那全是些胡话……”

　　“我可以……我可以帮忙！”我忽然想到这一点，“我可以取下手环，霍斯托，如果……”

　　“知道吗，这听起来倒是个好主意。”格洛斯特先生说，“我们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他转头叫住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老魔法师。那位魔法师的头发胡须全白了——正巧是八年前为我戴上手环的人。他看我一眼，点了点头，拉开黑色长袍的前襟取出三个方形盒子来排列在桌上。

　　格洛斯特先生打开最左边的一只，扬手把什么东西往空中一抛。霍斯托接住了，打开手掌时两枚白萤石指环躺在他手里。

　　“手伸过来，克莱因小姐。”

　　转过身之前我胡乱地抹掉眼泪，不想让他看见这副样子。老魔法师的手里这时已经拿着两片被分开的圆环了。这个景象如此熟悉，我仿佛一下子回到八年前那个阴冷灰暗的法监司办公室里。

　　我咬住嘴唇，下意识抓住自己的左手腕。我知道他们已经改良了这个工具，安置和摘取手环那时不会再给人造成痛苦了，可小时候手腕上钻心刺骨的疼痛我一点也没有忘记。

　　“时间紧迫。”格洛斯特先生低声说，他正弯着腰往一张表格上写字。

　　霍斯托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很小心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闭上眼睛，把左手伸出去。

　　咔嗒一声，然后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突然涌现的力量，也没有眼前飘散的光芒。一切都与平常并无二致。

　　某样冰冷的东西贴住我的掌心，使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我抬起眼皮，看见一面三角形的镜子被摆回桌上。

　　“数值没有变动，”白头发的老魔法师用疲惫沙哑的声音说，将那张已经填写好的解除手环申请表格和一支笔交给我签名，“足够维持小型防御魔法。”

　　我几乎没听清他说的话，胡乱在表格的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一时只顾盯着自己的左手。它和以前一样细瘦苍白，因为早年间干的家务活显得比大多数城里女孩要粗糙。

　　那两道黑色细线的痕迹消失了。

　　霍斯托显得比我还要紧张：“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我恍惚地说。

　　霍斯托仔细地观察我的表情，见我的确没有不对劲，才对我摊开手掌。我回过神来，从两枚指环里拾起一枚，握在手里。他的手心是热的。

　　“不要把左右手弄错了。”格洛斯特先生这时从另一只方形盒子里取出一粒打磨得浑圆的瞳角石，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举到我们中间。

　　霍斯托手里拿着他的那枚指环在右手指上比划了一下，脸有些红，最后也学我的样子把指环套在了中指上。然后他眨了眨眼睛，显然并不清楚这一套程序：“该怎么……”

　　我拉住他的手腕，让他的指环触碰瞳角石的另一侧，同时也伸手把自己的指环靠上去。

　　格洛斯特先生轻声用古语说了一个词。

　　连接的瞬间，我们同时猛地一颤。不同于取下手环时的毫无感觉，仿佛有那么片刻我成为了铁桥霍斯托，潜入他的灵魂中心，将他的一切知觉看在眼里。

　　我抬起头，他也正有些困惑地望着我。他也经历了同样的感受。

　　这是正常现象，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个过程。万幸的是，我发现自己并不害怕让他也看清我——这甚至令我觉得安心。

　　“单向画面传输，单向通讯，你们应该都知道。克莱因小姐负责发出指令。”格洛斯特先生对霍斯托说，塞给他一副黄铜镶边带皮扣的风镜，又递给我一副看起来很普通的夹鼻圆框眼镜，左边镜片的外侧涂了一层水银，成了一块圆镜。

　　赶稿bgm：向斯拉夫女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