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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暴风雪(一) ...

  •   寒息节前一天的中午,父亲和姐姐搭乘的火车准时停靠在站台上。

      安娜丝毫未变。她跳下车厢,看到了我,于是扔下行李箱冲我跑来,像是个刚拿到新年礼物的十岁孩子,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亲了亲我的脸颊。她的热情终于让些许温暖钻透了我被冻僵的心。

      这时父亲也穿过站台上缭绕的蒸汽出现了。我们的老克莱因先生穿着自己最好的棕色绒线套装,板着脸,也同我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只是那顶呢子礼帽下的发间又多了些灰白的线条。

      “非常好,我看到你没有把自己饿死。”

      我的头仍在隐隐作痛,现在又仿佛有一列疾驰的火车猛然撞在我胸口。哦,我亲爱的父亲,我多么想要回报他的爱,多么想要叫他骄傲。前半生里我几乎从未违背过他的意愿——可我永远也不会为了这唯一的一次叛逆后悔。

      “父亲!”安娜为我说话了,“她在城里过得很好,你应该觉得骄傲!”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而她拍着我的肩,表示站在我这一边。

      “骄傲?我的女儿,告诉我,这城里有多少女人像你这样天天抛头露面做男人工作的?”他说,用手杖咚咚咚地敲着地面,“他们看着你的时候都在笑话你,也就是在笑话我!为什么你不能像你姐姐一样——”

      “瑞妮过的是比我更好的生活,”安娜打断他,“够了,父亲,我们是进城来过新年的,不是来吵架的。”

      父亲撅起嘴:“这里的空气太差。我宁愿在田地里多走走,跟熟人聊聊天……”

      “我说,现在是新年,父亲,新年。”安娜快活地说,提起箱子挽住我的手,“好了,我亲爱的瑞妮,跟我说说,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说城里的一切都好。我的房东老太太看起来总是一副斤斤计较的刻薄相,但她其实心眼儿不坏。我的工作薪水微薄,但等我当上正式的审核员就会有改善,也许他们还会给我安排一间宽敞些的屋子住。夏天我们从早上八点开始工作,冬天则要晚一些。伯恩斯先生一直在尝试把他的经验传授给我,除此之外每天在档案室里一遍遍地对我念工作守则,不厌其烦。虽然我在总督府里工作,可是很少能见到总督大人,他很忙,除非外头有个地方非他到场不可,从不走出办公室和会议室的范围。我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其中一些成了我的朋友,另一些……也许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说。

      安娜与我有快一年没见面了,虽然时常通信,我们还是乐意把在信里说过的话题再说上一遍。父亲拖着步子走在我们后面,当我和姐姐说话时他一言不发,可我知道他在听。

      我带他们一起走到公寓里,让他们放下行李安顿下来。这之后安娜迫不及待地要与我到街上逛逛,父亲则只是哼了哼,掏出他那块几周没洗的手帕捂住鼻子,说他不愿再到外边去吃灰尘,宁可在椅子上坐着歇歇他的老腿。

      “我们会给你带礼物的。”安娜愉快地说,同他告别之后拉着我到了大街上。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时她忽然叹了口气。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说服他跟我一起进城,”安娜说,“我的意思是,他很想见你,但他想要的你回去,而不是自己到格洛斯特来。”

      一阵愧疚感把我包围了。与此同时,那个名字钻进在我心中最微小的空隙里,搅起一阵风暴,又立刻被我强压下去。如果人能够把痛苦的事情立刻忘掉该有多好。

      她一定是看穿了我的表情,于是马上又说:“别觉得内疚。我们的老克莱因先生还担心万一他离经叛道的女儿回了农场,镇上人会怎么问呢,我一提到这点他立刻就妥协了,答应跟我来。再说,我怎么能放过进城看看的好机会,对不对?”

      “他还在生我的气。”我轻声说。

      安娜摇摇头:“父亲守着他的老一套,但我们没必要把自己埋在他的棺材里。你做得很好,不是吗?就算是让我来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了。说实话,我多么羡慕你啊。你对父亲说要进城找工作的时候把我也吓了一跳,因为那也是我一直想要做的。姐妹之间总是很相似,嗯?”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抽一口气,不由得停下脚步:“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可是……可你那时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来?你本来可以……”安娜完全有机会在城里比我更快地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她比我聪明,也更努力,在学校里总能拿到比我更高的分数。

      “我也想过。”她异常平静地说,“农庄可以雇人干活,但是……唉,咱们的老克莱因先生可受不住另外一次打击了。”

      “安娜!”我简直不敢相信。

      “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安娜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你的梦想,也是我的。看着你就好像我也在过着和你一样充实的生活。千万别放弃,求求你,别为了我放弃;坚持下去,为了我们俩。”

      我点点头,觉得心疼又愧疚,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开心一点儿,带我到处去转转怎么样?我可等不及要迎接新年了。”安娜又强打精神笑起来。

      我们手挽着手向市中心走去。转过两个街区之后,她见我还是不说话,便问我之前是不是有事想告诉她。

      想起前一晚上被自己搞砸的庆祝会,我只觉得胃里一拧。可除了安娜,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向谁倾诉?

      这时慢慢接近中午,太阳已经从屋顶上露出头来,仁慈地在节日里赐予一些温暖。我只顾自己心情起伏地讲述着,从我刚从乡下来到格洛斯特时说起,一直讲到昨晚的宴会上我是怎么冲霍斯托乱发了脾气跑回家,还跑丢了自己最喜欢的皮鞋,才发现自己领着姐姐走到了河堤边。

      霍斯托就是在这儿笨拙地向我倾诉他的感情的。

      安娜听完,有些好笑:“我该怎么劝你呢,亲爱的妹妹?嗯,也许你昨晚真不应该喝酒。”

      我低着头叹气。昨晚我一定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圣光之父啊,我都做了些什么?我是个傻瓜,一个只会逞强的傻瓜。我并不是真的恨他,甚至说不上讨厌他。

      前面就是码头,和城西区一样永远杂乱喧闹的地方,瓦罗埃河这条动脉血管上扎开的血口。

      “我们回去吧。”我说,不再有心情继续逛下去了。安娜瞧了我一会儿,大概是猜出了些什么,也点点头。

      “傻女孩儿,”她咯咯地笑起来,“好了,是时候回去准备今晚的大餐了。只有我们三个人——哦,父亲是不下厨房的,那么就只有咱们了。”

      我们转身原路返回。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生平最错误的决定——微微低下头朝河面上望了一眼。

      瓦罗埃河几乎从不在冬天结冰,这会儿正在难得的阳光下温柔地流淌着,细碎的波光仿佛从水面下漂过闪耀鳞片的龙。

      就在这样安宁的河中,一块深色的东西静悄悄地浮在水面上。

      我不该被它吸引了注意力,认真去研究它的形状。等我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时,一瞬间只觉得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要炸开了。

      我尖叫起来。

      不久后两艘小船划到河中央,把那具穿着护卫队制服的尸体打捞起来拖上了岸。那件本该是暗红色的制服浸透了水后成了肮脏的黑,简直就像凝结的血的颜色。

      正当护卫队员询问我和安娜当时的情况时,另一队人骑着马赶到了河边。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巧正是我现在最害怕见到的人之一。

      缪勒森队长跨下马来,她看到我在这儿似乎也有些意外。

      队员开始报告,他们说那是在下游失踪的威廉·福克纳,而我和安娜是发现者。

      这个名字很耳熟——是了,我记得正是小福克纳缺席了昨晚上的庆祝会。那时他年迈的祖父母就坐在宾客中间,手挽着手和其他人一起因为滑稽的表演大笑,显得那样自豪,对此一无所知。

      “早上好,克莱因小姐,你们是目击证人?”她像往常一样向我打招呼,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低着头不敢直视她,宁愿看见她朝我大发脾气,或是冷淡地忽略我。

      她知道了吗?昨晚那件事之后铁桥把我的秘密告诉她了吗?她会因此嫉恨我,看不起我吗?

      但缪勒森队长见我不说话,又温和地安慰我说:“不要害怕,我们会妥善处理的。”她大概是误以为我在因为那具尸体而紧张。

      我也只好鼓起勇气朝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别担心昨晚的事,”她又压低声音说,“铁桥道过歉了。他也许也会想和你说一声的。”

      他们又问了我们一些问题,期间安娜一直用手臂环着我,使我感到心安。

      “昨晚他们去了下游,”我听见队长在一旁问西区分队的人说,“可是却在上游被发现。其他人找到了吗?”

      从河岸边上来的队员摇摇头。“他身上带着一个日记本,用魔法防水。”

      缪勒森队长皱起眉。小威廉·福克纳既不识字,更不会魔法,我曾经听霍斯托这么说过。

      “早些回去吧,两位小姐。祝你们新年快乐。”队长说完朝我们挥了挥手,单手撑着堤坝的栏杆翻越过去,直接顺着倾斜的河堤滑到岸上,大步走向那块白布盖起来的尸体。其他的队员则驱散开看热闹的人群,给我们清出离开的道路。

      在新年前夜撞上这样的事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沉默地走在路上,刚才那一幕仍然使我们心有余悸。

      “下雪了。”安娜忽然说。

      我们一起抬头望向天空时,一片松软的雪正巧飘落到我的额头上。一团阴云不知何时在西边的城市上空聚集起来,遮挡挡住了太阳。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了。

      “我猜这场雪下不大,”安娜说,“不过我们还是走快些吧,雪化了之后路会变得难走,说不定还会结冰。”

      她只说对了一半。很快大雪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满了路面。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安娜把披肩盖在头上,免得雪花掉进头发里,我也学着这样做了。

      然而当我们回到公寓里时,父亲却不见了。他的手提箱放在墙角,只是人和手杖不见了踪影。

      “也许他跑到附近转悠去了。”安娜走到床边,向上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往外瞧,“或者是……想起有什么东西要买。”

      寒风从西面的河边吹来。还没有到日落的时间,但黑暗已经沉降下来。我有些不安。

      “城里的路我熟悉些,我去找他。呆在家里,好吗?说不定他会自己回来的——要是她回来了,你就马上送信给我。”我拉开抽屉,取出我唯一拥有的一只白手套交给她。白隼信使是最快的传递消息的方法,但也是最贵的。

      安娜不同意,但她也没有再好的办法了。再这样下去,父亲也许会被困住的。

      我又批了一件厚外套在身上,跑下楼,踩在雪里穿过几条街区,走向附近广场上的节日集市。但是雪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黑。冷风呼啸,刮得我的脸生疼。我在集市的人流中行走着,拉住匆忙收拾东西的摊主或是往家赶的行人询问。

      “请立刻疏散到安全处!”有人在喊,伴随着一阵马蹄声,“尽快回家去!就近躲避!”

      三个红色长制服的护卫队员骑在马上朝河岸边疾驰而去。我恍惚间误以为那是霍斯托的身影,但却不是。霍斯托今天休息,不需要执勤。

      我继续前进,在风雪中绕着公寓附近走了好几圈,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敲开门询问,甚至跑进圣堂,在一边临时躲避风雪一边向圣像祈祷的人们中间寻找他。没有。送信的白隼是不会被风暴干扰的,所以父亲也没有回家。他去了哪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暴风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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